一 杨家将故事的发展
杨家将的故事在中国流传最广。戏剧之所演唱,稗乘之所缀辑,虽闾巷小儿,类能道之。惟剧本取材,皆截其片段;而稗乘构说,又难免附会;因之杨家将的故事,遂如《曲海总目提要》所云:“信者悉认为真,而疑者又皆以为子虚乌有矣。”
考杨家将的故事,系以北宋名将杨业(亦作继业)父子的史实为中心而构成。杨业父子的史实,《宋史》有传,其不为子虚乌有,实可断言。唯《宋史》本传所载,简略不详。据所云云,则杨业父子,位列偏裨,不关重要。但在剧本稗乘中,则其父子,又显然皆出现为有声有色的人物。因之有人以为杨业父子的史实,即使实有其事,亦不如剧本稗乘中所传之甚也。换言之,即有人以为杨家将的故事,在传说中被放大了。
我以为不然,杨业父子的史实,不是在传说中被放大;反之,而是《宋史》上把他缩小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杨家将传说的构成之过程中,看得出来。
关于杨家将之最初的纪录,是欧阳修《供备库副使杨君墓志铭》。铭文中有曰:
君之伯祖继业……继业有子延昭……父子皆为名将,其智勇号称无故。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
按欧阳修所铭之杨君名琪,字宝臣,为杨业之侄孙,故铭文中称杨业曰:“君之伯祖”。此铭作于皇祐三年,其时杨业已死 65 年,而铭文中谓“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是则当杨业父子生时,其为当世人民所传说,更无论矣。
杨业父子之变为传奇中的人物,而出现于舞台,早在南宋时代。《辍耕录》载金院本名目,其中有《打王枢密爨》一剧,此剧即后来元曲中《谢金吾诈拆清风府》杂剧之蓝本。剧情系叙述枢密王钦若使其婿谢金吾拆毁杨业在汴京敕建之官邸。杨延昭率其部将焦赞私离三关防地,潜回汴京,杀死谢金吾全家,因而被逮问罪。后因八贤王智之营救,得免于死。由此而知上述故事在宋代当时已极为流行了。
到元代,杨家的故事之编为剧本者究有若干,以元曲亡佚甚多,无从确考。惟据今存元曲,其中除《谢金吾》外,尚有《昊天塔》一剧。此剧系叙述杨业的灵魂,报梦其子六郎延景(《宋史》作延昭),谓其尸骨被契丹人吊在幽州昊天塔上,日射百回,名曰百箭会,嘱六郎取回他的尸骨。六郎得梦,即与其部将孟良前赴幽州,盗回其父尸骨。
在明代的传奇中,有无以杨家将为题材者,不得而知;但今存《六十种曲》则无此类作品。惟近见《孤本元明杂剧》一书,其中有《开诏救忠臣》《活拿萧天佑》及《破天阵》三剧,则系杨家将的戏剧。《开诏救忠臣》一剧,内容与元曲《谢金吾》相同。《活拿萧天佑》一剧,系描写焦赞生擒契丹大将萧天佑的故事。《破天阵》一剧,则系描写杨六郎擒诛汉奸韩延寿的故事。
按以上三剧,皆未著撰人,其为元人作品抑为明人作品,原书无说明。但我以为皆系明人作品,因为在此三剧中皆有对异族大不敬之语。例如在《开诏救忠臣》杂剧中有云:“我直教那番兵纳礼拱皇朝。”又云:“量你这番贼虏寇,我将你小觑低微。”又云:“这个无礼番奴”,“骂你个番也贼波”。在《活拿萧天佑》杂剧中有云:“我教那丑虏腥膻命怎熬”。又云:“剿灭了腥膻,太平;擒拿住泼匈奴罪难逃。”《破天阵》杂剧中有云:“我将那北番兵片时将捕。”又云:“稳情取平番寇。”像这样满纸“番贼”“番奴”“番寇”“丑虏”“腥膻”“泼匈奴”,在异族统治下的元代作剧家,决不敢如此放肆,所以我断定以上三剧,皆系明人之作。只有明人才有《活拿萧天佑》和《调兵破天阵》的魄力。由此又知杨家将的戏剧到明代更增加了。
大约在明之末叶,当女真部落侵入中原之际,杨家将的故事便有人把他纂辑起来,再加以穿插附会,写成了一部章回小说,这就是今日流行的《杨家将演义》。因为在明末,中原的局势与宋初相同,是东北民族侵入的时代,当时中原也需要杨业父子这样抵抗侵入的英雄。《杨家将演义》共分五十回,从宋太祖、太宗征北汉,一直说到杨业的孙子征西夏得胜回朝为止。其中大半以过去流传的传说为底本,而加以若干虚构的故事以为穿插,因而与《宋史》有不符之处。《曲海总目提要》卷三纪《昊天塔》云:“(杨家)父子兄弟及诸部曲,智略勇绩,不尽无因。特其事迹多在边方,且在辽宋交界,中朝不能尽知,民间闻见,亦多影响,故不免疑信相参差也。杨业撞死李陵碑下,亦史传所无。韩延寿乃以赵延寿韩延徽合为一人。”此外传说中之焦赞、孟良,《宋史》亦无其人,但不能说《宋史》上不录者,遂必无其人其事。
至于清代,在京剧中,杨家将的戏剧仍然继续发展。如《李陵碑》《洪羊洞》《四郎探母》《五台会兄》《辕门斩子》等皆是也。杨家将的戏剧在清代之能继续演出,这是因为杨业父子的故事虽系抵抗异族,但结果还是一幕失败的悲剧。而且到清代,杨家将的戏剧又添上了一些取悦于异族的穿插,如《四郎探母》,把四郎写成一个可怜的俘虏。又如《辕门斩子》一剧,更加上一些滑稽的穿插,堂堂的大宋元帅杨延昭,见了他异族的媳妇穆桂英,便骇得发起抖来。这些,都是为了冲淡杨家将故事中之反异族的精神。
一直到现在,杨业父子还没有从中国舞台上消灭。不但没有从舞台上消灭,而且也没有从人民的记忆中消灭。在现在我们到处都可以听到人们在歌唱:“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不过,在今日进步的话剧中,还没有杨家将出现。但我想不久也会要出现的,因为目前的中国,也迫切地需要杨家将这样的民族英雄呵!
以上就是杨家将的故事发展的过程。这些故事,都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在流传中自然难免不有穿凿附会之处;但主要的事实,还是有其真实之根源的。特别是元曲中的故事,我以为较之《宋史》更为可靠。因为元曲与《宋史》同为元人所作,元曲出于文学家之手,而《宋史》则出于异族统治者御用文人之手也。同时元曲的取材,多为民间传说;而《宋史》取材,则为经过制造之宋代的官书。因此,关于杨家将的纪录,我以为不应以《宋史》订正元曲,而应以元曲订正《宋史》。至少,亦应视元曲与《宋史》是同等真实的史料。
二 杨家将的家世
杨家将被中原人民所传说,所歌颂,已经将近一千年了。他们从口头的传说,变为传奇中的人物,从传奇中的人物,出现于舞台,而且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从舞台上消灭,这就证明了杨家将有不朽的理由。为了要认识杨家将,我们先说说他们的家世。
据《宋史》本传云:“杨业,并州太原人。父信为汉麟州刺史。”但欧阳修《杨琪墓志铭》则谓杨琪,“麟州新秦人也”。依《宋史》之说,则杨业为山西人;依欧阳氏之说,则杨业为甘肃人。我以为杨氏先世系山西人,后以杨业之父信(欧阳修《杨琪墓志铭》作弘信)服官麟州,曾一度移家新秦,又曾以武功雄其一方,故其后裔遂以新秦为其故乡。欧阳修因之而铭曰:“杨氏初微自河西,弯弓驰马耀边陲。”近人卫聚贤氏亦因之,以为河西人。其实,《宋史》本传记太宗之诏,其中已明明说杨业“挺陇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其为山西人,实无可疑。
又按杨业之父信,演义中作杨衮,亦称火山大王杨令公。查《宋史·地理志》有火山县。《地理志》云:火山军“本岚州之地。太平兴国七年,建为军,治平四年,置火山县,熙宁四年废之。”或者火山大王之名即由火山县而来?但岚州之有火山县,在北汉灭亡后之第三年。其时,杨弘信已死,似不能与之发生联系。果火山大王之名由时代之错误而来,则杨氏原住乃山西岚州?
杨业弟兄几人,《宋史》不载。但欧阳修《杨琪墓志铭》中有云:“其曾祖讳弘信,为州刺史,祖讳重勋,又为防御使。”又云:“君之伯祖继业。”据此,则杨弘信有二子,继业为长而重勋为季也。后杨业之弟亦投宋,曾官“宿州刺史,保宁军节度使,卒赠侍中。”欧阳修《杨琪墓铭》又谓重勋有子名光扆,“以西头供奉官,监麟州兵马,卒于官。”杨琪者,即光扆之子,“以父卒于边,补殿侍,后……任三班奉职,累官至供备库副使,阶银青光禄大夫,爵原武伯。”琪有子曰畋,“为尚书屯田员外郎。”后遂无闻。这是杨业之弟一支人的下落。
杨业幼时,大概随父于麟州官次,麟州近胡,以战射为俗,因此他就学会了一身武艺。《宋史》本传云:“业幼倜傥任侠,善骑射,好畋猎,所获倍于人。尝谓其从曰:‘我他日为将用兵,亦犹用鹰犬逐雉兔耳。’”
大约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杨业在成年以后,就回到山西,在刘崇部下,做了一个军官。当时刘崇为汉河东节度使,开府太原。杨业在刘崇部下,屡立战功,有无敌将军之称。《宋史》本传云:业“弱冠事刘崇,为保卫指挥使。以骁勇闻,累迁至建雄军节度使,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
杨业妻,《宋史》本传不载;但元曲及演义中,皆出现为有声有色的人物,即所谓老令婆佘太君者是也。卫聚贤氏《杨家将及其考证》中谓佘氏《宋史》作折,佘太君即折太君。此说清人毕沅已言之。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中有云:“小说称老令婆曰佘太君,不知何本?按毕尚书沅《关中金石记》云:‘折太君,德扆之女、杨业之妻也。’”惟查《宋史·折德扆传》,又不载有女嫁杨业事,因是以佘为折,又不知毕沅何所本?大概因佘、折音近之故欤?
杨业有七子,即所谓大郎二郎以至七郎者是也。关于杨业之有七子,《宋史》元曲及演义所载皆同。惟七子之名及其下落,则各有异说。《宋史》本传谓杨业七子,除七郎延玉与其父战死陈家谷外,其余六子,在杨业死后,并为朝廷所录用,供奉宫廷。本传云:
业既没,朝廷录其子供奉官。延朗为崇仪副使,次子殿直延浦、延训并为供奉官,延瑰、延贵、延彬,并为殿直。
照《宋史》,则杨业七子,乃为朗、浦、训、瑰、贵、彬、玉。但《宋史·杨业传》后有《杨延昭传》,于是说者谓“延昭,本名延朗。”既为延朗,则应为大郎,而《宋史·杨延昭传》则曰:“契丹殚之,目为杨六郎。”是知修《宋史》者对杨家兄弟的行次,已不甚清楚。
元曲《昊天塔》杂剧中,亦曾说到杨家兄弟的名字。在这个剧本的科白中有云:
某姓杨名景,字彦明,父亲是金刀无敌大总管杨令公,母亲佘太君,所生俺兄弟七人,乃是平、定、光、昭、朗(景)、嗣,某居第六。
在元曲中,杨家弟兄之名与《宋史》相同者,只有延昭、延朗,而且不是一人,而是各为一人。其所占行次亦与《宋史》不同。《宋史》谓杨延朗为大郎,元曲则谓为五郎;《宋史》谓延昭亦为大郎之别名,元曲则谓为四郎。惟关于七郎与其父同时战死陈家谷一事,则元曲与《宋史》同。但亦小有差异,即元曲谓七郎之死,不是死于敌人之手,而是死于大宋的统帅潘美的乱箭之下。此外,元曲谓五郎延朗于杨业死后在幽州昊天寺为僧,这与《宋史》所载五郎为殿直,又不相同。
《孤本元明杂剧》所载杨业七子之名,与《宋史》、元曲又不同。《开诏救忠》杂剧科白中有云:
某所生七子,乃是平、定、光、辉、昭、朗、嗣。
同剧科白中又云:
俺(韩延寿)人马浩大,将杨大郎长枪刺死,杨二郎短剑身亡,杨三郎马踏为泥杨四郎不知所在。
明曲系由元曲演化而来,故杨业七子之名,除将延景换上一个延辉以外,其余皆同,但行次则有变更。如延昭在元曲中为四郎,在明曲中则为五郎;延朗在元曲中为五郎,在明曲中则为六郎。至于明曲之四郎,则改名延辉。此外在明曲中亦谓七郎被潘美害死。五郎为僧,与元曲同。惟对于大、二、三郎,都战死疆场,四郎失踪,则为元曲所无。
《杨家将演义》所载杨家七子之名,大半根据元明剧本。他把大郎之名延平,改为渊平,以次为定、安、辉、德、昭、嗣。在演义中,七郎、五郎的下落,与元曲、明曲同。惟明曲中说到四郎,只云不知所在,演义中则谓四郎被俘于契丹,将杨字拆为木易二字,改名换姓,在番邦招了驸马,以后并曾偷关回国,探视母亲。
京戏剧本中,关于杨业七子之名,大概是根据演义而来,如四郎名延辉,七郎名延嗣。对于他们七弟兄的下落,则综合了以前的传说,个个都有了归宿。《李陵碑》剧词中有云:
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只杀得,宋营中,鬼哭神号。我的大郎儿,替宋主,把忠尽了;二郎儿,短剑下,命赴阴曹;杨三郎,被马踏,尸骨难找;四郎儿,失番邦,无有下梢;五郎儿,在五台,削发修道;梦七郎,被潘洪射死芭蕉;只剩下,六郎儿,随营征讨……
《四郎探母》剧词文云:
我大哥,替宋主尽忠赴宴;我二哥,短剑下命丧黄泉;我三哥,马踏泥,尸首不见;我五弟,削了发,竟入深山;我六弟,保宋主,三关镇守;我七弟,雁门关,乱箭身穿。
总括以上所述,我们对于杨业七子名字的演变,可以列表如次:
《宋史·杨业传》——朗、浦、训、瑰、贵、彬、玉。(按朗亦作昭)
元曲《昊天塔》——平、定、光、昭、朗、景、嗣。
明曲《开诏救忠臣》——平、定、光、辉、昭、朗、嗣。
《杨家将演义》——渊平、定、安、辉、德、昭、嗣。
从上表,我们可以看出,最成问题的是杨延昭,他在《宋史》上是大郎,在元曲中是四郎,在明曲中是五郎,在《杨家将演义》和今日尚在流行的京剧中是六郎。但是我以为比较可靠的还是元曲中的名字和行次。最不可靠的是《宋史》所载。演义中把延昭排为六郎,大概是因为看见《宋史·杨延昭传》有“目为杨六郎”之语。至于《宋史》谓杨业七子,只有七郎战死,其余均于杨业死后供奉宫廷,尤为不确。因为在《宋史》上,关于杨业诸子,只有延昭有传,而《杨延昭传》中亦未提及其弟兄,因而我以为传说所云杨家将兄弟或战死,或被俘,或为僧,并非无据之说。
《宋史》谓杨延昭有三子,而只有一子文广有传。传谓文广字仲容。演义则谓延昭有二子,长宗保,次文广。惟演义中所述宗保之事,与《宋史》中所述文广之事同,可知是以一人而演化为二人也。其原因大概因文广字仲容,仲之前必有伯,故宗保应运而出?
文广之妻,《宋史》不载,但演义及京剧中皆谓为番邦女子穆桂英。卫聚贤氏于《杨家将及其考证》中谓山西《保德州志》以杨文广之妻为慕容氏。卫氏以为穆桂英即慕容一音之转,颇有可能。按欧阳修《杨琪墓志铭》谓:“琪初娶慕容氏,又娶李氏。”琪与文广为堂兄弟,琪娶慕容氏,文广亦可能娶慕容氏也。
三 战斗雁门关的杨业及其死
杨业的家世,略如上述。但是杨家父子之成为传奇中的英雄,并不是因为他们的门第,而是因为他们留下了不朽的功业。
说到杨家父子的功业,我们必须简略地说说他们所处的时代。杨业父子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史上之北宋的初叶。北宋承五代之后,内则权豪割据,建号称尊;外则契丹侵凌,威胁中原。当此之时,在大河以南,则孟昶据四川,称后蜀;刘鋹据广东,称南汉;李煜据江南,称南唐;钱弘俶据两浙,称吴越;此外,高保勖据荆南,高保雄据朗州,张文表据潭州;此辈皆据地自雄,衮冕巍峨。在大河以北,自石敬瑭以燕云十六州割让契丹后,晋冀北部,久已沦丧。在山西方面,则刘继元据太原,称北汉。北汉者,五代时后汉之支裔。自后汉篡于后周,于是后汉河东节度使刘崇,遂倚契丹为外援而自称北汉,屡传以至刘继元。故所谓北汉者,实即契丹之傀儡也。
赵匡胤篡周以后,经过了 16 年的战争,总算次第削平了大河以南的中国。即因把力量完全消耗在对内的战争中,所以结果虽群雄破灭,降王满朝,而望着大河以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据《宋史》所载,赵匡胤曾于开宝二年亲征北汉,其弟光义(即太宗)亦曾于太平兴国元年,发兵征北汉,但均为契丹援汉之兵所败。北汉且不能征服,契丹更无论矣。
当此之时,杨业正是北汉的一位无敌将军。《宋史》本传云:“业弱冠事刘崇为保卫指挥使,以骁勇闻,累迁至建雄军节度使。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曰无敌。”这位无敌将军当时正掌握北汉的兵权,有左右北汉政治的力量。他可以辅佐北汉,继续在契丹支持之下,与北宋为敌;也可以从北汉政府内部反正效顺,奉山西之土地与人民还于北宋。杨业究竟是一个爱国志士,他知道契丹之支持北汉,是利用北汉为傀儡,以伸展其势力于山西,从而进窥河南,征服中原。杨业也许久怀反正之心,因迫于契丹的监视,不得其间。太平兴国四年(979 年),宋太宗大举亲征北汉,契丹之援未至,因此杨业便以“保存生聚”为理由,劝其主继元降宋。自是以后,山西三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户人民,遂得以回到宋朝,而大宋北方的疆界亦因之伸展至雁门以北。
杨业反正以后,显然使当时中国的局势为之一变,这就是把契丹的势力,从山西驱逐出去了。杨业以为从此他可以在宋朝政府领导之下,献身于讨伐契丹的战争,他不知道宋朝政府正在推行一种极端的中央集权政治,特别对于兵权,必须完全掌握在中央政府的手中。北宋政府对于其自己的功臣夙将,尚且要解除其兵权,对于杨业这样的降将,当然更不放心。所以杨业反正以后,他从北宋政府所得到的职务是郑州刺史。
当宋朝政府在开封祝捷之时,契丹却大举进犯山西。为了抵抗契丹的侵略,宋太宗“以业老于边事,复还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杨业还镇代州以后,曾于太平兴国五年大败契丹于雁门之北。《宋史》本传云:“会契丹入雁门,业领麾下数千骑自西京而出,由小径至雁门北口,南向背击之,契丹大败。以功迁云州观察使,仍判郑州、代州。自是契丹望见业旗旌,即引去。”
山西为杨业的家乡,为了保卫家乡,从而保卫大宋的领土,杨业奋其忠勇,转战于晋北雁门一带者六年之久,卒使契丹不敢南向而弯弓。这种辉煌的战绩,是晋北人民亲眼看见的。朝廷委晋北于化外,而杨业保卫之,当然在晋北人民看来,杨业就是他们的救星。就从这一时代起,他就被人民所歌诵,所传说,即因如此“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潜上谤书,斥言其短者。”甚至太宗对他有所赏赐,都要“密封橐装”。杨业在胜利地打击外敌之后,反而遭受诽谤,这如果诽谤者不是汉奸,那就是因为杨业不是政府的嫡系军队。
现在要说到杨业最后的一幕,即战死陈家谷之役。
据《宋史》所载,雍熙三年(986 年),宋朝政府分军三路,进讨契丹。一路由曹彬等指挥,出雄州;一路由田重进等指挥,出飞狐;一路由潘美指挥,出雁门。当时杨业就是潘美的副将。
三路大军同时北进。出雁门之军在杨业的指挥之下,连接克复了云、应、寰、朔四州。但是当杨业前军进次桑干河时,曹彬指挥的河北之军,已经大败。河北之军既败,出山西的两路大军,亦被迫撤退,杨业之军,亦退回代州。
当此之时,政府知道孤军深入,必然失败,所以给潘美的命令,并不是进攻,而是保护雁门关以北的人民向关内撤退。适于此时,契丹主萧氏与其大臣耶律汉宁、南北皮氏及五押惕隐统十余万大军进陷寰州,逼近雁门。
依据当时形势,三路大军,两路已退,雁门之军势成孤军。而况契丹主力军已移晋北,敌我形势甚为悬殊。杨业熟知晋北地理形势和敌人虚实,所以他不主张冒险出击。但监军王侁却坚持要杨业出击(按宋之监军,其职权同于今日之政治部主任),所以结果杨业败死陈家谷。
《宋史》本传记杨业与潘美、王侁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当时杨业谓潘美等曰:
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
王侁沮其议曰:
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
业曰:
不可,此必败之势也。
王侁曰:
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
业曰:
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令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
将行,又泣谓潘美曰:
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俟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
因指陈家谷口曰:
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无遗类矣!
由以上的对话,我们可以看出,勒令杨业孤军出击者,并非主帅潘美,而是监军王侁。至于杨业之慨然走上战场,是明知必死而不得不死。不过他总不希望全军覆没,所以临行时,要求潘美于陈家谷口设步兵伏弩,以为援应。杨业出击后,潘美确曾设伏。至于后来之撤退伏兵也不是潘美,又是监军王侁。《杨业传》云:
美与王侁领麾下兵,阵于谷口。自寅至巳,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交河西南行二十里。俄闻业败,即麾兵却走。业力战,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
由此足证致杨业于死者,非潘美,乃监军王侁也。王侁何以要迫使杨业去打没有把握的败仗,我颇疑其与契丹有勾结。据《王侁传》云:“契丹使来贡,诏侁送于境上。”又云:“侁一岁中数往来西边,多奏便宜。”从这里便可以找出他暗通敌国的蛛丝马迹。后来又领蔚州刺史,蔚州近契丹,更有暗通之机会。
但据元曲所载,则颇有差异。元曲《昊天塔》有云:
老夫,杨令公是也。因与北番韩延寿交战,被他围在虎口交牙峪,里无粮草,外无救军。这个是我第七个孩儿杨延嗣,他为搭救我来,被潘仁美攒箭射死,老夫不能得脱,撞李陵碑而亡。
又云:
只恨那潘仁美这个奸贼,逼的俺父子并丧番地。
由《宋史》之说,则潘美曾经设伏,以后王侁撤伏,潘美不能制。由元曲之说,则潘美不但未设伏,且七郎突围求救,亦将其杀害,而援兵始终不出;至于说到杨业的死,《宋史》谓被俘不食死,元曲则谓撞李陵碑而死。总之,不论潘美曾否设伏,而杨业之死则诚如他自己所云,实为“奸臣所迫”而死。王侁一则谓其“畏懦如此”,再则责其“逗挠不战”,甚至疑其有“他志”;而必令其在“时有未利”的情形之下孤军出击。既出,而又撤去援兵。如此用心,其为假手外敌,以消灭异己,实甚显然。此种阴谋,后来宋代朝廷似乎也知道了。太宗追悼杨业的诏书中有云:业“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猋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以后并将潘美降级三秩,监军王侁、刘文裕除名。虽然如此,亦无补于雁门之败矣。
《宋史》本传曰:“业不知书,忠烈武勇,有智谋。练习攻战,与士卒同甘苦。代北苦寒,人多服毡罽;业但挟纩,露坐治军事,傍不设火,侍者殆僵仆,而业怡然无寒色。为政简易,御下有恩,故士卒乐为之用。朔州之败,麾下尚百余人。业谓曰:‘汝等各有父母妻子,与我俱死无益也。可走,还报天子。’众皆感泣不肯去。……无一生还者,闻者皆流涕。”像这样一个“忠烈武勇有智谋”,而又能“与士卒同甘苦”的大将,当强敌压境之时,竟死于排除异己的奸臣之手,岂不为亲者所痛而为仇者所快耶?此宋太宗所以有:“闻鼓鼙而思将帅”之慨也。
四 战斗河北平原的杨延昭及其子
《宋史》于杨业诸子只有《延昭传》,已于前述。同时,元曲亦不及其诸子。自明以来,剧本小说,皆谓大郎、二郎、三郎、七郎并死于陈家谷之役,四郎失踪,或云被俘,五郎在五台为僧,只有六郎未死,后来奉命镇守三关。据元曲《昊天塔》云:三关者,梁州遂成关、霸州益津关、雄州瓦桥关之总称,其地均在今日河北保定以南。证之《宋史》,延昭曾被命知定远军,徙保州缘边都巡检使,并以守遂城有功,拜莫州刺史。与元曲所传六郎之事,适相符合。然则延昭或为六郎?而杨业亦唯此一子独存也。
延昭当真宗之世,当时契丹势力日益南渐,河北、山西屡遭侵扰。同时,陕北、绥远一带,又出现了一个西夏王国,与契丹相结,侵扰西北。当此之时,大河以北,东自山东,西迄陕北,几乎完全沦于异族统治或威胁之中。至于宋代政府的内部,则五鬼专政。五鬼者,即王钦若、丁谓、陈彭年、马知节、刘承规也。因为他们相互勾结,踪迹诡秘,故时人号曰五鬼。即因五鬼之徒,充塞朝廷,正人君子如寇准等均被排斥。他们当大敌压境之时,不惟不积极选将练兵,以救河朔生灵;反而引导真宗今日封泰山,明日祠老子,天书符瑞,闹得乌烟瘴气。他们说:“惟封禅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这些败类,显然是隐藏在政府中的一群汉奸。
元曲中《谢金吾诈拆清风府》一剧,即系描写当杨延昭镇守三关与契丹相抗之时,王钦若命其婿拆毁杨家在京城之敕建的官邸之故事。据元曲《谢金吾》杂剧中所传,清凤府,是“先帝(太宗)与他家(杨家)造下的一座门楼,题曰‘清风无佞楼’。至今楼上有三朝天子御笔敕书,大小朝官过者都要下马,天子春秋降香。”果如此说,则清风府,不仅是一座杨家的官邸,简直是一座烈士祠。而王钦若公然敢于拆毁,足见当时汉奸之横行与对抗战将领之痛恨。
王钦若在《宋史》中,说他是中原人,但元曲则说他是契丹派到北宋政府中来作奸细的。《谢金吾》杂剧中云:
下官姓王名钦若,字昭吉。方今大宋真宗皇帝即位,改元景德元年,下官现为东厅枢密使。这里也无人,下官本是番邦萧太后心腹之人,原名贺驴儿。为下官能通四夷之语,善晓六番书籍,以此遣下官直到南朝,作个细作。临行时,萧太后恐怕下官恋着南朝富贵,忘了北番之恩,在我这左脚底板上,以朱砂刺“贺驴儿”三个大字,又有两行小字道:“宁反南朝,不背北番。”下官自入中原,正值真宗皇帝为东宫时,选文学之士,下官因而得进。今圣上即位,宠用下官,升拜枢密之职,掌着文武重任,言听计从,好不权势。只有一事不能称心,现今有一员名将,乃是杨令公之子,姓杨名景,字彦明(即延昭),更兼他手下有二十四个指挥使,人人勇猛,个个英雄,天下军民皆呼他为杨六郎。……那杨景镇守着瓦桥三关,所以北番不能得其尺寸之地。近来有萧太后使人将书来见下官之罪,说我忘了前言。我今无计可施,想来萧太后连年不能取胜,皆因惧怕杨景,不敢兴兵。若得杀了杨景一个,虽有二十四个指挥使,所谓蛇无头而不行,也就不怕他了。那时等我萧太后尽取河北之地,易如反掌,岂不称了下官平生之愿。
由此看来,王钦若等五鬼通敌卖国、残害抵抗契丹的将领的汉奸行为,已为当时人民所共知共见,并且转相传说,流传民间,所以到南宋便以《打枢密爨》而出现于金院本。到元代,便以《谢金吾》而出现于元杂曲。《遁溪逸史·读曲随笔》有曰:
余读元曲至《谢金吾诈拆清风府》一剧,而深有慨夫宋代好逆之横行也。王钦若以堂堂大宋枢密,朝廷之所畀倚,苍生之所托命,不思奋其忠贞,整军经武,北伐中原,驱除丑虏,复禹域戎狄,救斯民于火水;乃宁反南朝,不背北朝,通敌卖国,媚外求荣,真狗彘之不若矣。虽然,当时朝廷之中,如贺驴儿其人者,又岂少矣哉,此宋之所以南渡也。
杨延昭正当满朝汉奸横行之时,出镇三关。当时三关,实为与契丹最接近之前线,亦可以说是沦陷区,因当时契丹势力已越保定而南,进迫大名。因此,杨延昭的任务实至为艰巨。若委以重兵,尚可拒守。但据《宋史》本传云:“时真宗驻大名,傅潜握重兵,顿中山,延昭与杨嗣、石普屡请益兵以战,潜不许。”由此足证前线统帅与王钦若等,也是同一鼻孔出气。
虽然如此,杨延昭仍能以少数孤军与契丹相抗于河北前线。《宋史》本传曰:“及潜抵罪,召延昭赴行在,屡得对,访以边要。帝甚悦,指示诸王曰:‘延昭父业,为前朝名将,延昭治兵护塞有父风,深可嘉也。’”
不仅如此,而延昭曾一度大败契丹之军,但却因此而使朝中汉奸大为忌恨,盖如此则契丹不能有逞于河北,而贺驴儿之流无以报命于萧太后也。《宋史》本传云:“是冬,契丹南侵,延昭伏锐兵于羊山西,自北掩击,且战且退。及山西,伏发,契丹众大败,获其将,函首以献。进本州团练使,与保州杨嗣并命。帝谓宰相曰:嗣及延昭,并出疏外,以忠勇自效,朝中忌嫉者众,朕力为保庇,以至于此。”
果然咸平五年,杨延昭小有挫败,朝中汉奸,即欲致之于死。后来还是真宗说“嗣辈素以勇闻,将收其后效。”即宥之。
咸平六年,契丹复侵望都,复以延昭为都巡检使。当此之时,延昭屡上防秋之策,均不为政府采用。直至景德元年,延昭之兵,才满万人。是年,契丹南侵,真宗亲征,驻营澶州(今河南濮阳南),不久,契丹进薄澶州。当时,延昭上书,主张与契丹一战。书云:
契丹顿澶渊,去北境千里,人马俱乏,虽众易败。凡有剽掠,皆在马上。愿饬诸军,扼其要路,众可歼焉。即幽、易数州,可袭而取。
杨延昭的建议,没有被采纳,结果还是与敌人作城下之盟,即所谓“澶渊之盟”者是也。
以后杨延昭仍知保州,兼沿边都巡检使,又进本州防御使,徙高阳关副都部署。在屯所九年,卒于大中祥符七年,年五十七,当其灵榇南返,“河朔之人,多望柩而泣。”
延昭子文广,曾从狄青南征,做过广西钤辖,知宜、邕二州,累迁至左藏库使。治平中,又擢升成州团练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兴州防御使。后奉命筑筚篥城,因击西夏有功,令知泾州、镇戎军,为定州路副都总管,迁步军都虞候。曾献收复河北之策,未报而卒。赐同州观察使。自文广以后,杨氏遂无闻。
五 结语
总观以上所述,我们因知杨家一门,父子祖孙在北宋初叶,确系震动一世的人物。如杨业奉山西之土地与人民,从契丹控制之中,还诸宋朝。以后镇守晋北,转战雁门,所向克捷,有无敌将军之称。可惜,后来竟死于排除异己者之手。杨延昭镇守三关,转战河北平原,以孤军而屡挫强敌,“契丹震怖,目为六郎。”可惜扼于朝中汉奸,不得展布。至于杨文广,亦曾南征北伐,为宋代保卫疆土,可惜亦以收复河北之议不行,郁抑而死。杨家祖孙三代,皆为宋代保卫疆土,奋战于山西河北陕西一带。其忠勇之精神,壮烈之牺牲,悲惨之遭遇,实为当时人民所共见共闻,同声婉惜者也。所以对于杨家将的事迹,《宋史》虽有意无意纪录不详,但人民是最公平的历史家,他们却用传说把这些民族英雄的伟迹,很真实而生动的纪录下来了。由此而知,只要是真正为国家为民族而斗争的英雄,他决不会从人民的历史读本上消灭。反之,若潘美、王侁、王钦若之流,正史虽为之掩饰,但在人民的传说中,却现出了败类和汉奸的原形。
(重庆《中原》第二卷第1期,1945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