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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代的阉宦及阉党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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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阉宦的一般属性及阉党政治之出现

读明史者,无不慨然于阉宦专政,造成明朝政治的黑暗与腐败,而卒至国家倾覆,社稷沦丧。直到今日,清贵族的余孽遗胤,尚甘为日寇的傀儡,以荼毒于中国。阉宦之祸,影响到中国历史真大极了。

阉宦用事,在中国整个封建时代,几于无代不有,而汉唐尤甚,然而从未有如明代的厉害。明代阉宦,亦非自始即为祸于政治,而其造成中国历史上阉祸的空前记录是在明代的末年。这是什么原故呢?历来史家多归结于“主君臣暗”有以启之。换言之,即凡阉祸之起,皆由于阉宦有超人之智而君主有过人之愚,两者适相遇而遂成其祸,盖纯为偶然的事情。然而吾人征之史实,则殊不尽然。在明代历史上,阉宦之祸始于英宗,盛于武宗,极于熹宗,而终于庄烈帝。此四君者,并非庸愚;同时,明代阉宦为祸最烈者,是王振、刘瑾与魏忠贤,而此三阉,也并没有过人之智。诚然,“从来阉宦之祸,其始莫不有小忠小信,以固结主心”。而所谓“小忠小信”,也就是一种奸巧之智,然而若即以此而谓为阉宦专政的原因,那是颠倒阉祸的因果了。

阉宦本是一种制度,这种制度,在中国封建专制政治体系中,实为一重要的构成因素。与欧洲中世纪的家臣,性质是相类似的。假使西欧封建贵族之家臣多由古代的奴隶而转化,则中国之阉宦亦多出身于农奴或贫农。因为中人之子,就没有自愿阉割而为封建贵族之家奴者。因此阉宦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其地位本甚微贱,而为历来士大夫所不齿;但其地位又甚重要,往往反而超过了士大夫。这是由于士大夫与阉宦,虽同为封建君主的臣属,而阉宦则因接近君主,常能挟君主以令士大夫。士大夫亦往往欲消灭阉宦的权威,然而多以格于君主的偏袒,而卒无如之何。所以每当君主欲施行绝对专制主义之时,往往任用阉宦以抑制官僚。再则每当人民“叛乱”之际,君主深恐士大夫中的失意者勾结人民,于是也多任用阉宦以削夺士大夫之权,从而镇压人民的异动。

阉宦既出身于农奴或贫农,何以一旦走入宫庭,就转而成为封建君主压迫人民的工具呢?这往往为史家所不解。实际上,此理至为明显,因为人类行动的方面,并非根据于其过去的地位,乃根据于其现在所处的地位。假使农奴或贫农,在其未走入宫庭以前,是以反对封建剥削为有利;则既入宫庭以后,即转化为封建贵族的扈从以后,便与封建贵族的利害一致,因而又是以拥护并执行封建剥削为有利。故历来宦官未有不仇视人民的。由此,吾人深知所谓阉宦者,实封建君主用以运用权力的活塞。尤其在封建政权临于腐化或没落的当时,封建君主为了抢救其临危的政权,因而必须集中政权在自己手中的时候,则阉宦往往成为时代的宠儿。如此,吾人又深知,阉宦专政的原因,因不能从君主或阉宦个人的性格得到说明,而必须根据当时社会的内容,才能说明。为在事实上,与其总因阉宦的专政才造成政治的腐败,毋宁说是政治的腐败,才能使阉宦占有政治上的重要地位。换言之,阉宦专政不是特征着个人的腐败,而是特征着整个封建政治机构的腐败。

阉宦地位既然如此卑贱,但其影响政治何以又如此重大呢?吾人以为此理也最易明白。因为阉宦窃权之际,必然是封建政权没落之时,也就是封建君主努力集中政权之时。在这时候,封建君主,不但把人民看成仇敌,即对于其所臣属的士大夫,也不信任,然而又不能自己拿起武器,以镇压一切可能的叛变,于是阉宦就被封建君主认为唯一的助手了。

封建君主何以信任阉宦而不疑,这是由于封建君主认为阉宦既经阉割,除效忠于君主以外,已灭绝人生应有的一切希望,比之具有一己的私欲的士大夫辈,其可靠性当不可同日而语。初未料到这种灭绝人性的家奴可以超主人而上之,更未料到他们可以勾结士大夫或人民而出卖他们的主人。所以阉宦的权力,并非存在于其自身,而是乘封建社会之弊,通过君主的权力,使君主的权力变为自己的权力。

阉宦之权往往超于一切者,即因他们直接影响的是君主。假使一个农奴所影响者非君主而是一平民,则其影响自然不大。正因王振所挟持者为英宗,刘瑾所挟持者为武宗,而魏忠贤所挟持者为熹宗,此辈被挟持者都是明代的君主,所以他们才能压服君主以下的任何人。所以我说,王振、刘瑾、魏忠贤等,都不过是明代历史上的偶然的因素,而非阉宦的必然的属性。其所以造成阉祸之空前纪录者,则是表征着明代封建社会的一定的内容。

二 明代中叶以前的阉党与贪污政治

在明代初叶,当封建社会秩序稳固之时,并没有阉宦专擅之事。当时明太祖虽一面残杀功臣,然而另一方面,却集中士大夫以图恢复封建秩序,所以当时政治在士大夫而不在阉宦。明太祖曾铸铁牌置宫门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明史·宦官列传》有云:“盖明世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诸大权,皆自永乐间始。” 又说:“自永乐后渐加委寄,然犯法辄置重典。”例如宣宗时,“袁琦令阮巨队等出外采办。事觉,琦磔死,巨队等皆斩。又裴可烈等不法,立诛之。诸中官以是不敢肆”。

到正统年间,外则东南沿海有倭寇之患,西北甘、凉有鞑靼入寇,内则农民起义军叶宗留等转战于福建、浙江、江西。邓茂七等转战于福建。尤其额森南犯,进逼京师。同时,河决,淹地二千余里,坏城垣庐舍,溺死男妇不可胜计。天灾人祸,交逼迭乘,明代政权,渐趋动摇。于是阉人王振乘机劝帝“(英宗)用重典御下,防大臣欺蔽,于是大臣下狱者不绝,而振得因以市权。”其权势之大,至当时“公侯勋戚,呼曰翁父”。及“籍其家,得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无算。” 其贪污可知。此后,曹吉祥利用封建贵族内部的矛盾,夺门移宫,拥英宗复辟,遂至“门下厮养冒官者,多至千百人。” 其他如韦力转“僭用金器若王者” ,而曹钦且有“自古有宦官子弟为天子者乎?” 之问。故史家曰:“明代阉祸,始于王振。”

到成化年间,大江南北,水旱频仍,内则流贼起于荆、襄,苗、瑶叛于川、滇,外则鞑靼入寇,进逼近塞,于是“列官校刺事”又为必要。而枉直之徒,便得以乘间俟隙而起。“提督西厂”,“屡兴大狱”,锦衣遍天下,“自诸王府边镇,及南北河道,所在校尉罗列,民间斗詈鸡狗琐事,辄实置法,人情大扰”。酷刑考讯,作为“三琶”,“(三)琶者,锦衣酷刑也,骨节皆寸解。” 而其同党尚铭之徒,凭借东厂,恣其威福。“闻京师有富室,辄以事罗织,得重贿乃已。卖官鬻爵,无所不至。”此外梁芳之流“贪黩谀佞……取中旨授官,累数千人。” 芳党韦眷,“为广东市舶太监,纵贾人通诸番,聚珍宝甚富。” 后来到弘治年间,太监李广利用孝宗的愚昧,“以符箓祷祀蛊帝,因为奸弊。矫旨授传奉官……四方争纳贿赂。又擅夺畿内民田,专盐利巨万。” 虽然,直到弘治年间,阉宦之辈,盗窃政权则有之,而左右政权则未做到。其所以尚不能左右政权者,是因为党羽未成,即遭歼灭。正如《明史》所云:“中叶以前,士大夫知重名节,虽以王振、汪直之横,党羽未盛。”而也由于当时社会还不十分需要阉宦。

三 正德年间的阉党与厂卫政治

阉宦之祸到了刘瑾,就踏进历史的新阶段。《明史》中说:“至刘瑾窃权,焦芳以阁臣首与之比,于是列卿争先献媚,而司礼之权居内阁上。” 论者曾说,刘瑾的专横,实由于武宗的“耽乐嬉游,昵近群小” 所促成了的。诚然,明武宗实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的皇帝,他似乎不满足于“皇帝”的尊号,尝自称为“威武大将军”或“大庆法王”,而以为“皇帝”应身兼军政教三大权,并为其首长。又不满足于后庭三千粉黛,尝“急装微服”巡游民间,“夜入人家,索妇女,帝大乐之,忘归,称曰‘家里’”。也不满足于龙楼凤阁,而另于宣府“建镇国府第”,“辇豹房珍玩女御实其中,” 恣为淫乐。本来既称皇帝,当然可以为所欲为,武宗虽“自署官号”,但并不妨碍他同时又为皇帝。至于“夜入人家,索妇女”,这在皇帝看来,对于农民决非侮辱,而只是莫大的荣幸。所以“梅龙镇”的故事,至今还传为美谈。至于“作豹房”,为声色狗马之乐,也并未超出以往封建皇帝的淫逸。这些都是封建皇帝一般的属性,而非武宗的特性,不过武宗或有过分之处而已。如即以此当做刘瑾专擅的原因,未免是一偏之论。因为即是武宗私人生活堕落,腐败,也只能看做明代封建政权渐趋腐败的表征。

具体的史实,指示吾人,明当武宗时,“连岁饥馑,四方盗贼并起,湖广则沔阳贼杨清、邱仁等出没湖湘间。江西则东乡贼王钰五、徐仰山等,桃源贼汪澄二、王浩八等,华林贼罗先权、陈福一等,各据山寨。而赣州大帽山贼何积钦等,复蔓延福建、广东之境。四川则保宁贼蓝廷瑞、鄢本恕、廖惠等,拥众至数万。官军讨之,不能克,群盗还日炽。” 同时,刘六、刘七叛于霸州,转掠山东州郡,杨虎、赵燧等叛于河南,“纵横数千里,残破州县以百数。” 社会敌对集团间的矛盾,业已大大展开。而以往在潜滋暗长中的封建贵族间的矛盾,又因宁王宸濠的叛变而公开决裂,宸濠集兵号十万,大破江南州郡。既有农民叛乱,又有封建内讧,于是武宗四顾左右,已没有可以信赖的臣民了。于是重用近侍以侦视天下臣民的异动,就成为刻不容缓的事情。于是刘瑾就得以乘其间隙。“专擅威福,悉遣党阉分镇各边” 了。于是“丘聚、谷大用提督东、西厂,张永督十二团营兼神机营,魏彬督三千营,各据要地” 了。于是“东厂、西厂缉事人四出,道路惶惧”了。于是东、西厂不足,“瑾复立内行厂”了。内行厂“尤酷烈,中人以微法,无得全者”。于是“锦衣狱,徽缠相属”,“屡起大狱,冤号遍道路”了。于是“入觐出使官皆有厚献”,边将有例赂了。“又遣其党丈边塞屯地,诛求苛刻。边军不堪” 。由此看来,刘瑾之祸,难道是偶然的吗?

实际上正是明代封建政治腐败的一个象征!

四 万历年间的阉党走出了宫廷

到嘉靖、万历年代,明代政权,更趋危殆,外则“倭寇”侵入朝鲜,“俺答”进犯宁夏、山、陕;内则“矿盗”遍于全国,民变起于武汉;加以西南少数民族,不断叛变,征伐不断,苛敛无已。这正是所谓“将疲于边,贼讧于内”的时候。而神宗皇帝,高居紫闼,安享尊荣,“崇尚道教,享祀弗纪,营建繁兴,府藏告匮,百余年富庶治平之业,因以渐替” 了。

据《明史》:“万历二十年,宁夏用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首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三大征踵接,国用大匮。而二十四年,乾清、坤宁两宫灾。二十五年,皇极、建极、中极三殿灾。营建之资,计臣束手。”当此之时,明代政府首要之图,就是如何搜刮民财,以支配对内对外的战争和大兴土木,侈建斋蘸之需,于是阉宦就因搜刮民膏民脂的任务,而分布天下,以大逞其淫威。

据《明史》所载,当时除“矿监”外,“通都大邑皆有‘税监’,两淮则有‘盐监’,广东则有‘珠监’,或专遣,或兼摄。大珰小监,纵横绎骚,吸髓饮血,以供进奉。大率入公帑者不及什一,而天下萧然,生灵涂炭矣。”

“矿监”如王忠、王虎、田进、曹金、刘忠、赵钦、张忠、鲁坤、陈增、李敬、杨荣、高淮、潘相、高宷、陈奉等遍布于河北、河南、山西、陕西、辽东、湖广、云南、浙江、福建诸省。此辈“假开采之名,乘传横索民财,陵轹州县。有司恤民者,罪以阻挠,逮问罢黜。时中官多暴横,而陈奉尤甚。富家巨族则诬以盗矿,良田美宅则指以为下有矿脉,率役围捕,辱及妇女,甚至断人手足投之江,其酷虐如此。”“矿头以赔累死,平民以逼买死,矿夫以倾压死,以争斗死。” 其结果又如此,而矿盗因以大起。

“税监”如陈增之党程守训等,“自江南北至浙江,大作奸弊。称奉密旨,鳱出金宝,募人告密。诬大商巨室藏违禁物,所破灭什伯家,杀人莫敢问。” 而陈奉“兼领数使,恣行威虐。每托巡历,鞭笞官吏,剽窃行旅,商民恨刺骨。”“其党至直入民家,奸淫妇女,或掠入税监署中,……以致士民公愤,万余人甘与奉同死。”此外如天津“税监”马堂,“兼辖临清。始至,诸亡命从者数百人,白昼手锒铛夺人产,抗者辄以违禁罪之。僮告主者,畀以十之三,中人之家破者大半,远近为罢市,州民万余纵火焚堂署,毙其党三十七人,皆黥臂诸偷也。” 于是武昌、汉口、黄州、襄阳、宝庆、德安、湘潭以及山东民变因以蜂起。

明代矿贼与民变之起,又难道是偶然的么?吕坤说得好:“今日之政,皆播乱机使之动,助乱人使之倡也。”

不仅如此,“小人好权趋利者驰骛追逐”,“怀奸固宠之徒又从而羽翼之”,此辈结成吴、楚、浙三党,甘为阉宦御用,专“与名节之士为仇雠,门户纷然角立。” 当时有识之士,如顾宪成、钱一本、于孔兼、史孟麟、薛敷教等,皆以不附诸阉,而被黜逐。而“魏允贞、王国、余懋衡皆以卓荦阉伟之概,为众望所归。李三才英迈豪隽,倾动士大夫。” 然而都因名高望重,为阉宦所排斥。“驯至悊愍邪党滋蔓……人主蓄疑,贤奸杂用,溃败决裂,不可振救。故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岂不谅欤!” 然直到这时候,明代阉宦,“左右”政权,则有之;“专制”政权则未也。

五 最后的硕果——魏忠贤进了圣庙

明代阉祸,到天启年间,可谓登峰造极。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宦,不只左右政权,而且专制政权了。魏忠贤也不过是一阉竖罢了,何以能造成中国有阉宦以来的空前的罪恶,这当然是当时社会有以助成的。

明至熹宗时代,暴动四起,天下已紊乱不堪。天启元年,四川有永宁土司奢崇明之叛;二年贵州有水西安邦彦之叛;同年,山东爆发了以徐鸿儒、于弘志为首领的“白莲教”暴动;六年、七年,陕西发生了大旱灾,饥民暴动遍西北,这是内忧。在另一面,满洲人于元年攻陷沈阳;二年,攻陷西平堡;六年,大举西渡辽河,进犯宁远,关外尽失,边警频仍,这是外患。在此内忧外患之中,明代政权,已临于瓦解的前夕。为了抢救封建政权,势必加强专制,于是魏忠贤便“以司礼秉笔领东厂事”了 。

在熹宗看来,魏忠贤是他们最忠实的家奴,而信之不疑;在魏忠贤看来,熹宗却是他威福天下的最好傀儡,故导之为“倡优声伎,狗马射猎,” 而将大权引渡于自身。当时士大夫都以为君主重用阉宦,阉宦挟制君主,不能集中人才,共赴国难,实是“荒政秕”的征象,当时人民也以为阉党与士大夫对立,国内党派纷争,不能团结一致,抵御满兵,实是亡国灭种的征象。然而各人立在各人的利益上,终不能形成统一的意识,此明代之所以终于覆亡也。

为欲专制一切,魏忠贤首先“选武阉,炼火器,为内操”。武装阉宦,弄兵大内,以奠定他的基础。

其次,便遍树党羽,分布朝野,倚为耳目,资为威虐。据《明史》:当时魏忠贤“有李朝钦……等三十余人为‘左右拥护’。外廷文臣则崔呈秀……主谋议,号‘五虎’。武臣则田尔耕……主杀僇,号‘五彪’。又吏部尚书周应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号。而为(崔)呈秀辈门下者,又不可数计。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此辈所谓“左右拥护”“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以及崔呈秀辈的“门下”,便“日以快私仇,行倾陷为事。投匦告密,日夜未已。”而“东厂番役横行,所缉访,无论虚实,辄糜烂。”从此天下人民,闭口结舌,“海内皆屏息丧气。”熹宗皇帝以为天下从此大定了,魏忠贤以为权位从此稳固了,然而那里知道因此而人民的怨望日以深,天下之大难更难免了。

当时人民,因无所告诉,只能用暴动答复虐政。而士大夫中有良心的,则深感国家的危殆,如杨涟,左光斗,高攀龙,李应升辈曾一再冒死向熹宗指陈危机,并要求熹宗罢黜阉宦,还政于朝。引用贤才,登庸志士,以共扶危局。然而熹宗却为魏忠贤所蒙蔽,以为此辈士大夫皆有偏见,而率予罢斥。“削黜放逐,朝署一空”。 这些士大夫既被放逐,就相与讲学山林,自命清流,然而终以不能忘情于国家,间或进而评议朝政,指斥时弊。于是阉党遂欲得而甘心,而给他们加上一个东林党人的帽子。

屠杀异己,已成魏忠贤阉党的迫切任务,然而就在封建专制政治之下,杀人也必须有罪状。而东林党人又实无可杀之罪,如说有罪那便是反对“祸国殃民”的阉党。古语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是伪造证据,诬构罪名,遂为明代阉党所发明。据《明鉴》:“忠贤特恨东林诸人,数论其罪,实于三案”。三案者挺击,红丸,移宫也,这都是过去阉宦所造成的逆案,有一于此,即可以夷三族,不仅死罪。拿这三案来加罪于东林诸人,则东林诸人无遗类矣。

然而群小还以为不足,“群小欲借忠贤力为报仇,凡异己者,概指为东林党而去之。清流之祸,遂不可解。” 于是伪造的“点将录”“同志录”便应时出现了。据《明鉴》:“王绍徽编东林一百八人,系以宋时淮南盗宋江等诸名目,为《点将录》……(崔)呈秀复进《同志录》,皆东林党人,又进《天鉴录》,皆不附东林者,由是群小无不登用,善类为之一空。”

为了打击东林党人,于是“尊孔崇儒”的明代政府,公然下令毁“东林、关中、江右、徽州及天下一切书院”,用剿灭东林的名义而剿灭文化,于是焚书坑儒之祸,再见于明代。自此以后,“天下书院”,都一变而为“魏忠贤的生祠”,“至圣先师孔子”的神位,换上了“阉宦的偶像”,中国文化史上的耻辱,岂有过于此者乎!

屠杀终于开始了,第一次被屠杀的士大夫,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时人称为“六君子”。第二批被屠杀的是高攀龙、周顺昌、周起元、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七人,时人称之“七君子”。当七君子中的周顺昌被逮时,“士民闻其被逮,愤怒号冤,开读日,不期而集者数万,咸执香为周吏部请命。……众益愤曰:始吾以为天子命,乃东厂魏太监耶?遂蜂拥上,势如山崩,旗尉东西窜,众纵横殴击,立毙一人,余负重伤逾垣走。” “远远闻其死,莫不伤之。” 由此,足见所谓“六君子”“七君子”者,实无可杀之罪,而卒罹祸变者,实阉宦政治之毒害也。

《明史》为之慨曰:“自古阉宦之甘心善类者,莫甚于汉、唐之季;然皆仓卒一时,为自救耳。魏忠贤之杀诸人也,扬毒焰以快其私,肆无忌惮。盖主荒政秕之余,公道沦亡,人心败坏,凶气参会,群邪翕谋,故缙绅之祸,烈于前古。” 又曰:“国之将亡也,先自戕其善类,而水旱盗贼乘之。故祸乱之端,士君子恒先被其毒。异哉!明之所称‘三案’者,举朝士大夫喋喋不去口,而元恶大憝因用以翦除善类,卒至杨、左诸人身填牢户,与东汉季年若蹈一辙。国安得不亡乎!” 吾人读史家之言,不禁慨然于中国历史上一再重复的事件何其多也。

自东林党人被他歼灭后,魏忠贤声势更大,不仅专制朝政,而且诬杀边将。当清兵犯关熊廷弼因攻守有方而被诬杀,毛文龙因通敌卖国而被重用。袁崇焕因有功而罢,王之臣因阿谏而进。其党徒纪用隐身前线,暗通清军,辱国求降,无所不为。又冒军功,克军饷。牵制军机,致使国境日蹙。这都是魏忠贤的“功勋”,而熹宗还倚之如泰山,真算得是昏庸了。

当内外大权,一手独揽之后,于是子侄亲戚,皆列公侯。“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滥袭恩荫,褒越朝常。” 本以为因阉割而灭绝人生的一切私欲,现在他的私欲反而远远超出于常人!

当清兵迫塞,流寇蔓延,而天下官僚所殚心竭虑的,不是谋如何救亡图存,却是建立魏忠贤的生祠。“浙江巡抚潘汝桢,疏请建忠贤生祠于西湖……自是诸方效尤,几遍天下。……开封毁民舍二千余间,创宫殿九楹,仪如帝者。巡抚朱童蒙建祠绥延,用琉璃瓦。刘诏建祠蓟州,金像冕旒。” 从此都城内外,祠宇相望。不建祠及入祠不拜者皆论死。“所过士大夫遮道拜伏,至呼九千岁,忠贤顾盼未尝及也。”

不仅如此,“诏书褒美,阁臣皆拟九锡文”, “疏辞揄,一如颂圣”,以至有称为“尧天舜德,至圣至神” 者。真不知道当时官僚士大夫又用什么话去尊奉皇帝!

还不仅如此,甚至有监生陆万龄疏请以忠贤配孔子,忠贤父配启圣公。其疏曰:“孔子作春秋,厂臣(当时不敢称魏忠贤之名而称厂臣)作要典(《三朝要典》,即所以诬杀东林党人者);孔子诛少正卯,厂臣诛东林党人,礼宜并尊。” 疏上,而熹宗竟予批准。于是“毁天下书院”者又“配祀孔子”矣,于是“皇帝的家奴”,就在春秋祀孔的时候,接受其主人的九拜九稽首了。呜呼,盛矣!魏忠贤的祸乱,诚足以垂戒于万世!

魏忠贤以一阉宦,乘封建政治的腐败,盗窃政权,卒至专制一切,淫刑痛毒,诬杀陷害,使“衣冠填于狴犴,善类殒于刀锯”者,则无耻之辈,窜身妇寺,有以助长之也。《明史》为之慨曰:“明代阉宦之祸酷矣,然非诸党人附丽之,羽翼之,张其势而助之攻,虐焰不若是其烈也。” “庄烈帝之定逆案也……因慨然太息曰:‘忠贤不过一人耳,外廷诸臣附之,遂至于此,其罪何可胜诛。’痛乎哉!患得患失之鄙夫,其流毒诚无所穷极也。”

六 阉党投降了流寇崇祯上了煤山

及至崇祯年代,则明代封建政权,已临于总崩溃之时,饥民,变兵,驿卒,矿盗,已汇成明末农民大暴动,以陕西为中心,而扩展到了全国。有府谷的王嘉允,宜川的王左褂、飞山虎、大红狼,安塞的高迎祥,米脂的李自成,汉南的王大梁、王子顺,延安的张献忠、老徊徊,蓝田的刘宗敏,这些人物都以农民暴动的指导者而出现。同时满清则已建国东北,连年入寇,辽东诸郡早已沦陷,而大河以北也迭遭蹂躏。庄烈帝受命于危难之际,颇有安内攘外之志。鉴于魏忠贤的祸败,曾在即位之初“尽撤方镇守中官,委任大臣。” 也曾“临朝浩叹,慨然思得非常之材。”然而终因“用非其人,益以偾事” 。如“周延儒、温体仁怀私植党,误国覆邦。” 而明达之士如刘宗周、黄道周等“所指陈,深中时弊。其论才守,别忠佞,足为万世龟鉴。而听者迂而远之。” 然庸碌奸佞之徒,不顾国家存亡,只知自私自利,卒至“兵败饷绌,不能赞一策。”于是庄烈帝“乃思复用中官”。 明知故犯,遂至溃烂而不可救。假使当时不用阉宦奸臣,而能集中天下有志之士,减轻人民负担,以救亡御侮之大义号召天下,招抚流贼而共抗满清,则明朝未必就灭亡。然而不作这种打算,却仍任用阉宦,监军,典镇,入阁理财,以至人心瓦解,卒底覆亡,岂不可叹。

据《明纪》:“(崇祯四年九月),遣王应朝监军关、宁,……又命王坤监饷宣府,刘文忠监饷大同,刘允中监饷出西,以(张)彝宪有心计,故令钩校(户、工二部)出入,……为建专署名曰户工总理。其权视外总督、内团营提督。”

崇祯九年,又“命(张)彝宪守备南京,寻死。然帝卒用高起潜辈典兵监镇,驯至开关延贼,遂底灭亡。”

又据《明史》:“时流贼大炽,命太监陈大金、阎思印、谢文举、孙茂霖等为内中军,分入大帅曹文诏、左良玉、张应昌诸营,名曰监军。在边镇者,悉名监视。”

其结果“诸监多侵克军资,临敌辄拥精兵先遁,诸将亦耻为之下,缘是皆无功。”

直至明代最后的一年(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将犯关,帝复命起潜监宁、前诸军,而以杜勋镇宣府。勋至镇即降贼。” 直到明代最后的一瞬,阉宦仍演着重要的任务。开居庸关以揖“贼”者阉宦(杜勋)也,导李自成焚十二陵者阉宦(杜勋)也,缒城出入,逼降庄烈帝者阉宦(杜勋)也,而缒之以入缒之以出者阉宦(曹化淳)也。用“吾曹富贵固在也”的理由诱降守城兵士者阉宦(杜勋)也,而开彰仪门以迎贼入城者,亦阉宦(曹化淳)也。虽然,最后殉庄烈帝以死国者亦阉宦(王承恩)也。 阉宦之于明代政权,真可算是“相与始终”了。

明代君主专任阉宦,本来是为了抢救封建政权于危殆,在明代任何政治机构中几乎无不以阉宦为了监;如市监,矿监,税监,盐监,珠监,乃至军监,民监(东西厂)等,盛极一时。然而以之监市则倭寇入,以之监矿则矿盗起,以之监税则民变作,以之监盐监珠则国库空,以之监军则民变多,以之监民则流寇愈炽。此外,以之御清则通敌,以之典镇则降贼,卒至无所不监而亦无所不乱,不但不能抢救封建政权于危殆,反而加深了封建政权的腐败,并加速其崩溃。明代之亡,虽然原因甚多,阉宦专政,诚不能不算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胜慨欤!

——读史笔记之七——

(重庆《读书月报》第二卷第七期,1940年10月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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