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发生
人类是文化的动物,有了人类,就有文化。所以,文化的历史,与人类的历史,可以说是同时发生的。这一点,自从比国的人类学者路杜(a . rutot)及其徒众,发见所谓前石器时代的遗石以后,一般人类学者,似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
但是,有些人相信,人类曾经过一个没有文化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人类与其他的动物,并没有什么差异。比方,在《庄子》的《马蹄篇》,就有了这种主张。他说:“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车,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这是庄子的原始人类观。这是庄子的理想世界观。但是这种原始人类,既缺乏历史的根据,这种理想世界,也绝无实现的可能。而况,《肤箧篇》里,他又告诉我们道:“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所谓结绳、甘食、美服、乐俗、安居,大概都可以说是文化。可见得庄子所说的原始人类与理想世界,并非完全没有文化的。
原来人类既是文化的动物,他们必定具有创造文化的能力。他们既有了创造文化的力量,那么人类在最初的时期所创造的文化,也许很为简单,也许很为低劣,然而简单与低劣,只是程度的问题,而非完全没有文化。大厦高楼、飞机轮船、文字哲学,固是文化,土房草屋、骡车皮船、结绳歌谣,也是文化。所谓完全没有文化的人类的时期,只是一种臆说。在中国的历史上,固找不出证据去证明这个时期的存在,外国的历史上,也找不出证据去证明,这个时期的存在。
历史上,固找不出完全没有文化的人类,在现在所存在的人类里,无论其种族怎样野蛮,也找不出完全没有文化的。近来有些学者,而特别是德国人,喜用“自然人民”与“文化人民”等对峙名词。德国的飞尔康德(a . vierkandt)曾写过一本书叫做《自然人民与文化人民》(naturvölker und kulturvölker)。骤看起来,所谓自然人民,好像是没有文化的人民,然而事实上,所谓自然人民,只是文化较为低下的人民,只是与自然较为接近的人民,而非完全没有文化的人民。这一点,我们在上面叙述飞尔康德的学说时,已经解释,不必重述。总而言之,文明人固有其文化,野蛮人也有其文化。所以,世人所谓最野蛮的勃斯门(bushman)与维达(veddahs),也有文化。
其实,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就是因为他们有文化。但是人类既能创造文化,他们必定已是人类。假使他们不是人类,他们决不会创造文化。所以人类之所以异于其他的动物的,也可以说是因为前者有了文化,而后者没有文化。
我们这样的去区别人类与其他的动物,也许会引起一些人的疑问,因为他们以为飞禽像鹦鹉,能学人类说话,鸡鸽能做十二音,狗能做十五音,猴子能做二十音,角牛能做二十一音,这种声音言语,固是很为简单,然与人类的言语,比较起来,只有程度上的差异,没有种类上的不同。他们以为一般普通的人们,假使没有受过教育,其所用的言语,也不过三百字。言语是文化的动力,又是文化的特征,动物既有了言语,那么我们不能说动物没有文化。所以,人类与其他的动物的区别,并不在于有文化与没有文化。
同时,这些人又指出,不但言语非人类所独有的,就是从文化的其他方面来看,其他的动物,也非完全没有。比方,鸟能造巢,猿除了能用木杖行路与用石打破有壳的果实外,又能用树枝造简单的住屋。马能用脚算数,而一般的高等动物,也有家庭的组织与社会的行为。所以照他们的意见,这都是表示其他的动物有了创造文化的能力。所以,他们的结论是,人类固有文化,其他的动物也有文化。
哈特(hart)与班铁耶尔(pantizer)在《美国社会学杂志》(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30)曾发表一篇论文,叫做《高等动物是否有文化》(have subhuman animal culture ?),照他们的意见,文化不过是社会里所学得与传受的行为的模式。鸟能做巢,能学飞,这不但是从社会里学得来,而且能传授于后代。所以鸟也可以说是有文化。鸟类固有文化,其他动物也有文化。牟勒赖挨在其《文化的现象及其进步的趋向》一书,曾以为人类在最初的时期中,是一种爬树的动物,在这个时期里,是没有文化的。他把这种人类,叫做无文化的人类祖先。然而这种爬树的动物或人类的祖先,是否叫做人类,却是一个疑问。
页基斯(r.m.yerkes)在其《近于人类》(almost human),以及他同利安特(b . w . learned)所合著的《黑猩猩的智慧及其语言表示》(chimpanzee intelligence and its vocal expression)两书里,对于人猿的文化,而特别是对于人猿有了基本的语言的主张,曾做过详细的研究与讨论。他的结论是,猿类只有发表情绪的呼喊,而没有表示意思的语言。语言是文化的要素与特征,猿类既没有语言,那么猿类也没有文化。
科勒(w . kohler)在其《猿类的智力》(the mentality of apes)也指出黑猩猩(chimpanzee)的智慧的行为,在普通的种类上,与人类的相近。假使解决某一问题的必须的条件,能够具备,那么黑猩猩能做聪明的选择,而解决相当困难的问题。这种动物的心理作用之与人类的相似,是很容易看出。然而科勒同时又指出,这种动物,对于一切的思想(images),经过很短的时间,就会忘记。他们可以说是完全生活于现在或近于现在(near-present)的环境里。所以,照科勒看起来,不能想像与回忆超出现在以外的事物,以及言语的缺乏,是黑猩猩之所以不能发生简单的文化的最大的原因。
总而言之,我们以为动物是没有文化的。在语言方面,正如页基斯所指出,只能做情绪的呼喊,没有表示意想的语言。我们知道,人类语言的发达,是依赖于群居。换句来说,群居是语言发达的重要条件。因为离群独居,决不会产生出语言来。动物的群居能力,并非没有,而且群居是高等动物的最普遍的现象。可是,这些动物,既不能使其所发的声音,成为有意思的表示,同时,又不像人类一样的,因群居而使其情绪的呼喊,发达为复杂的语言。于是可知语言决非动物所有的东西。至于鹦鹉能学习说话,虽然是人类所说的有意识的简单语句,可是他们所模仿的语句,他们究竟是否知道其意义,还是疑问。就使他们明白了这些语句的意义,这些语句,也并非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而是模仿的东西。而况,他们所能模仿的东西,还是很简单的语句,而非复杂的语言。不但这样,这些动物所模仿的语言既很简单,而且又不能传授于后代。动物可以从人类学习几句简单的语言,动物却不能从动物而学习这些语言。赫德(j . g . herder)说得好:“语言是人类的所独有物,而且是人类的权利,惟有人类,才有语言。”其实,这个道理,在二千余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已经明白。所以,他在《政治学》一书就已指出语言是人类所独有物。挨尔武德(c . a . ellwood)在《文化进化》(cultural evolution)更进一步的指出,语言是与人类并生的。有了人类,就有语言,一种优越的交通的方法,这就是一种清晰明白的语言,是文化发展的必需条件。因为语言是传说的传递的工具,而所谓文化的发展,主要就是传说(tradition)的发展。
语言固是人类所独有的东西,文化的其他方面,也是人类所独有的东西。照挨尔武德的意见,优越的语言的发展,比之物质文化的发展较先。这种看法是否错误,我们不必加以讨论。我们所要重复申说的,是凡是文化都是人类的出产物,而非动物的创造品。这一点可以说是近代一般人类学者与社会学者所公认的事实。关于这一点,读者可以参看开西(c . m . case)在《美国社会学杂志》(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23)所发表《文化为人类的特性》(culture as a distinctive human trait)一文,便能明白。
为什么人类才有文化,而其他的动物却没有文化呢!
我们以为这也是一个生理的问题,而非文化的问题。而在生理方面,人类与动物的区别,至少可以从三方面来看。一是发音器官的不同,二是神经系统的分别,三是躯体外表的差异。我们现在且把这三方面来略为解释。
我们上面已经说过,语言是人类所独有的。然而为什么人类能有表示意思的语言,而禽兽则否。那是因为人类发音的器官与动物的有了不同之处。这种不同之处,也许只是程度上的差异,然而只正是因了这种程度上的差异,结果是动物只能做有情绪的呼喊,而人类却能发出有意识与复杂的语言。不但这样,人类因为生理上的特殊,除了能操说话的语言(spoken language)外,还因有手的便利而发明文字。用手写字的发生,虽在用口说话之后,然而发明文字之后,对于说话却有很大的帮忙。语言是包括说话与文字,文化的发展,其依赖于文字的力量,比之依赖于说话的力量较大得多。写字的手,固为人类所独有,说话的器官,也是人类所独有。
亚里士多德曾说过,理性是人类所独有的。究竟动物有否理性,我们不必加以讨论。不过就使动物而有理性,动物的理性与人类的理性。也有不同之处,至少必有程度上的差异。就如上面所举出科勒的意见,动物只能思及目前或现在,而不能回忆过去与预料将来,就是证明。在心理的作用上,两者显有不同之处。人类因为能够回忆过去,使其经验得以累积。而经验的累积,可以说是文化发展的重要条件。原来文化是累积的,所以文化也可以说是经验的结果。有了经验,不但可以使以往的文化累积起来,而且可以当作创作将来的文化的基础,或是改良将来的文化的张本。然而人在心理上所以超越于动物,根本上可以说是神经体系的差异,至少我们可以说人类的神经的体系,是比之动物的较为复杂。
人类与动物在躯体的外表上,最为差异的,是人类的直立的姿势与自由的双手。为什么人类能有两手与能够直立,有些学者,以为手的发生是适应爬树。同时因为爬树,所以身体就直立起来,于是上部与下部的躯体的运用,也遂分为二种。上部为攫握的工具,而下部为运动的机关。只有躯体直立,两手始能自由,而两手自由,在文化的发生极为重要。
我们差不多可以说,人类在历史上,以至于今日所用的一切工具,都是两手所创造的。假使两手而像其他的动物的前面两脚,要在地上行动,不能自由,决不能创造各种工具。人类学者,把人类的文化,分为石器、铜器、铁器各时代,所谓石器、铜器、铁器,主要可以说是手的创造品。
总而言之,自由的两手、超越的神经与语言的器官,是人类的特点,人类之所以异于禽兽的,主要就在这里。文化之所以能够发生与发展,也是依赖于这些特点。而且,这三种特点,是互有密切的关系。缺乏了一件,都不能使文化发生,只有说话的器官而没有手,那么文字是不容易发生的。只有说话的器官,而没有超越的头脑,那么说话没有系统,没有意义。同样,只有超越的头脑,而没有说话的器官,那么思想无由传达。只有超越的头脑,而没有自由的两手,那么智慧无从实现。只有自由的两手,而没有说话的器官,那么工具难于传播。只有自由的手,而没有超越的头脑,那么工具不会改良。所以三者缺一,都不能使文化发生。
文化固是人类所独有的东西,但是文化的发生与发展,必赖于人类的努力去创造。假使人类而专靠着天然的生产以维持其生活,不愿努力去改造环境,则文化决不会发生与发展。所以,文化的产生与其发展的程度如何,是与人类能否努力及其努力的程度如何成为正比例。人类之所以要努力去创造文化的主因,大概是要适应时代环境,以满足其生活。我们所以说,文化是人类适应时境以满足其生活的努力的工具与结果,也就是这个原故。
人类因为有了创造文化的能力,所以人类也有了改变、保存与模仿文化的能力。假使他们觉得他们自己的文化有了缺点,他们可以改变这些文化。假使他们觉得他们自己的文化有了优点,他们可以保存这些文化。假使他们觉得他人的文化是高过自己的文化,他们可以模仿这些文化。
人类虽是文化的创造者,但是同时人类也受文化的影响。从某种意义来看中国人之所以异于西洋人,与其说是由于生理的差别,不如说是由于文化的不同。文化可以使一个人快乐,文化也可以使一个人苦闷。文化可以帮助人类,文化也可以毁坏人类。这一点,我们在上面说文化的文化基础时,已经详为解释,不必重述。
人类既是文化的创造者、改变者、保存者及模仿者,那么因文化而毁伤人类,或因文化而给与人类的苦闷,人类自然也能够废除,或减少这些弊病。可是,要想这样的做,也要人类的努力,因为创造文化,固由于人类,改善文化,还是依赖于人类。
但是,我们上面所说的人类,究竟是团体的人,还是个独的人呢?人类学者威士莱(c . wissler)在其《人与文化》(man and culture)一书里,似以为文化的创造,是赖于组成团体的众人,而非个独的人。他说:人类学者对于个人在文化上的地位,是很少注意的。社会学者如挨尔武德(c . a . ellwood),像维尔利(willey),像韩瑾斯(hankins),也有同样的表示。反之,哥尔特威士(a . goldenweiser)在其所著的《心理与文化》(psychology and culture in publication of american sociology,vol.19)一文,马尔特(marrett)在其《人类学》(anthropology)一书,均似又注重于个人方面。
我们以为团体在文化上的地位,固不可轻视,但个人在文化上的地位,却重要得多。原来团体不外是由于个人组织而成,团体在文化上的地位如何,主要是赖于组成团体的个人。团体是个人联合的总名,而其实质还是个人,个人固不能离团体而生活,但是没有个人,决不会有团体。团体是抽象的,而个人是具体的,文化的产生一一新文化的产生,往往是依赖于个人的努力。假使在一个社会里,每一个人对于文化的创造都很努力,那么这个社会的文化,必定进步。反之,在一个社会里,没有一个人对于文化的创造愿意努力,那么这个社会的文化,必定停滞。这一点,就是主张在文化上团体比个人为重要的威士莱,也未尝没有看到。就在他的《人与文化》一书里,他说:“个人与文化的关系,也要时时注意,而特别是关于才能与创造文化的领袖方面。”
总而言之,人类是文化的动物。有了人类,就有文化。所以,文化的历史与人类的历史,可以说是同时发生的。克娄伯(kroeber)在其《人类学》(anthropology ch.6),以为人类文化的发生,大概在十万年以至一百万年前。这种估计,是否正确,很难决定。其实照我们现在的知识来看,文化的历史的年数,究竟多少,还是一个谜。就以克娄伯所估计的年数来看,所谓十万年至一百万年,就很为笼统。因为十万年至一百万年的数字,相差之远,有了十倍。我们以为,我们所能确信不疑的,是人类的起源,也就是文化的起源。至于人类自生存以至今日,有了多少年数,当然也是一个最易引起争论的问题。我们对于这个问题,不愿加以讨论,只好给与一般人类学者去解决吧。
从时间上看去,文化的发生,固与人类同时发生;可是从空间上看去,人类的起源,是出自一个地方,还是出自好多地方呢?前者是人类起源的一元论,后者是人类起源的多元论。人类是文化的动物,假使所有的人类,都来自一个地方。那么人类的文化,也可以说是来自一个地方。假使世界的人类,是来自很多地方,那么人类的文化,也可以说是来自很多地方。这个问题,在文化的发生上,也是很为重要。不过,要想解决这个问题,也得有待于人类学者的努力。
人类起源的一元论,或多元论应当与文化起源的一元论或多元论有了密切的关系。这种的文化起源,是真正的文化起源,是绝对的文化起源。换句话来说,就是文化的最初的起源。文化是一个复杂总体,其最初的起源,固与人类同时发生,但从一般普通人看起来,文化的起源,也许是一个相对的问题。比方,我们说德国文化的起源,或美国文化的起源,这可以说是相对的看法。又如,我们说轮船的起源,或火车的起源,这也可以说是相对的看法;因为德国、美国轮船、火车的历史,在人类文化历史上,发生较晚。所以这些文化的来源,也发生较晚。不过所谓德国与美国的文化,固非完全是德国人或美国人所创造,而所谓轮船火车,也非凭空的产生。德美的文化固有其悠久的历史,而与整个人类的文化,有了密切的关系,轮船与火车也有其悠久的历史,而与整个人类的文化有了密切的关系。然而我还可以说,德美的文化有其来源,或轮船火车也有其来源。这是因为除了上面所说的文化的绝对的来源外,还有文化的相对的来源。绝对的来源,是与人类同时发生,这是无可怀疑的。至于相对的来源这个问题,却非那么简单。大致的说,关于这个问题的解释,有了两种主张:一为独立发生说,一为文化传播论。关于这两个学派的理论,我们在上面说及人类学对于文化学的贡献一章里,已经略为提及,我们现在愿意做进一步的说明。
照独立发生说看起来,世界人类的种族,体质固有不同之处,然而在心理上,没有很大的差别。肚子饿了就想吃东西,身体冷了就想穿东西,风雨来了就要盖房子去遮蔽,道路远的就要创造交通工具。从心理上看起来,人类的根本需要,既有很多相同之处,同时假使物质的环境,也有相同之处,那么两个隔离虽远的种族,可以产生同样的文化。比方,两个产米丰富的地方的人们,主要是吃米,而且把米做成各种食品。两个产麦丰富的地方的人们,主要是吃麦,而且用麦做成各种食品。两个产羊丰富的地方的人们会用羊毛为衣裳,两个产木丰富的地方,会用木料盖房屋,两个产马丰富的地方的人们,会用马为交通工具。如此类推,就能明白文化独立发生的道理。
所以世界上的古代文化,如埃及、如中国、如印度、如墨西哥,都可以说是独立发生的。我们一说及埃及文化,我们就想到这种文化是埃及人所创造的,埃及所固有的。我们一说及中国文化,我们就想到这种文化是中国人所创造的,中国人所固有的。埃及与中国的文化,固是这样,印度与墨西哥的文化,也是这样。甚至近代的英、德、法、美的文化,也是有其特殊的地方,而这些特殊的地方,也是独立发生的。
一般主张文化进化论者,多数主张文化独立发生的学说。进化论者的理论,我们在上面已经解释,这里只好从略。
文化传播论,大致上,可分为两派:一为德国派,一为英国派。德国学者之主张传播论最力要算格拉那(grabner),安格曼(b . ankermann),与什密特(father w . schmidt)等。关于他们的著作及其学说的大概,我们在上面已经略为叙述,我们在这里所要特别加以提醒的,是德国的文化传播论者,偏于多元的主张。照他们的意见,他们虽以为文化的发明,是少有的事,他们虽反对文化独立发生,也是少有的事,他们虽主张文化传播是没有空间的限制,他们虽相信文化类似是传播的结果,但是他们却并不坚持世界上所有的文化,都来自一个中心,或出自一个系统。反之,他们却指出文化的来源,不但是在空间上,并非出自一个地方,就是在时间上,也非出自一个时代。就如什密特所举出种植、狩猎、畜牧三种文化,就是在不同时间与不同地方所产生。什密特虽以为在这三种文化产生之后,各种文化,都不过是这三种的传播,与互相影响的结果,然而这种传播,与其说是文化发生的问题,不如说是文化发展的问题。因为从文化的发生方面来看,各种文化发生的地方与时代,既不相同,所谓发生还是独立发生。换句话来说,文化的来源,是多元的,而非从一个地方传播而来。所谓传播,至多只是文化已经发展至某程度或阶段以后的事。所以,严格的说,文化的最初发生,还是独立的,至于后来的发展才是传播的。
假使我们对于多元的传播论者的理论的解释,是不错的话,那么这种传播论,在表面上虽是反对独立发生论,骨子里还是独立发生论。而且多元的文化传播论者,既非个个主张文化的来源,只有三种,那么文化的来源的种类愈多,则其理论的结果,正与独立发生论者所谓每一民族都有其创造文化的能力,而不必假借于他人的主张,没有什么分别。
只有所谓英国派的文化传播论者的主张,可以说是反于独立发生的论调。英国之主张这种学说的代表人物,为利维尔斯(w . h . r . rivers),而特别是斯密斯(g . e . smith)与培利(w . j . perry)。关于他们的著作及学说,我们在上面也略为提及,我们愿意把其学说的要点,再加解释,同时略为评估。
英国的文化传播论者,主要可以说是以埃及为文化的起源地方。因此,这一派可以说是一元的文化传播论。他们以为在纪元前二六〇〇年以前,埃及有了一种古代文化(archaic civilization),最初是影响于欧洲西部。培利在其《文明的生长》(the growth of civilization)一书里的第五章,对于这一点,曾加以详细的解释,在第六章里,他又说这种古代文化的流传。他以为除了欧洲以外,世界各处的文化,而特别是海道可通的地方,其所有的文化与古代埃及的文化,很为相似。这些文化,照他的意见,无疑的是受了埃及文化的影响。除了欧洲以外,东方第一个国家受了埃及文化的影响的是印度。在印度,人们可以找出好多的石块陵墓与平圆石块,这些东西,都可以在欧洲及西利亚(syria)及其他各处找出来。
印度在古代文化的传播上,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因为这是大洋洲(polynesian)的文化的原来的家乡。大洋洲的祖宗就是古代文化的传递者。他们把这些文化,经过缅甸而至太平洋以至于美洲。培利指出在缅甸与马来半岛,而特别是在彭亨(pahang),还可以找出好多磨光的石器,而这些石器,又与印度以至欧洲的古代石器相类似。这些石器,从这些地方再传播至太平洋而至于美国的东部。就是中国的文化,照培利的意见,也好像是受了埃及文化的影响,虽则这种影响,未必一定是直接的。
世界各处的文化,既受埃及古代文化的影响,可是为什么有了好多的地方的文化,直至现在,还比不上埃及古代文化呢?这是因为像我们在第三章里所说,是由于文化退步的关系。在好多地方,我们有了确实的证据去证明,其文化无论在间接上,或直接上,是受了埃及的影响,然而在传播的过程中,就失了不少的要素,使后来的人看起来,觉得这些文化,不如埃及文化的优超,因而以为其与埃及文化没有什么关系,这是由于没有做过深刻的研究的原故。其实,从阿拉斯卡(alaska)的爱士企摩(eskhno)的文化的残迹来看,我们也可以推想这种文化,在某一时期里,有过相当的进步,这就是文化退步的明证。
埃及之所以成为世界各处的文化的故乡,是与埃及的自然环境,有了密切的关系。因为尼罗河的特殊的情形,使埃及人成为发明灌溉的民族。灌溉在农业上极为重要,而农业的发生,又是古代文化的基础。除了农业以外,埃及人又因尼罗河与地中海的关系而成为发明海船的民族。尼罗河的泛滥,是有定时的,因此,又使埃及人成为发明日历的民族。此外,宗教上,在政治上,以至在各种工艺用品,据照培利的意见,我们所知的埃及人使用最早。这也可以说是由于埃及人发明。这些发明,大致都与埃及的自然环境,而特别是尼罗河有了关系。比方,培利以为铜的利用,是始于埃及人。埃及人喜用青琅玕(malachite)以涂其面,他们有了这种习惯,是因为这种矿块的颜色。青色,从埃及人看起来,是生命之源的颜色。所以涂青色于两颊,可以保护一个人。为什么他们把青色为生命之源呢?这是因为在每年七月间,尼罗河水泛滥时,其色为青。尼罗河水之所以变为青色,又是因为含有从苏丹(sudan)流下来的植物。埃及人不明白这个原故,遂以为从尼罗河泛滥而产生的植物的青色,是由于尼罗河的水是青色的,因此遂用青琅玕(malachite)来涂面,以加强其生命。经过相当时期以后,他们又发现这些涂的青色物质,若溶合起来,又变为铜,因而他们又用铜以为珠针刀凿等物。刀凿的发明,是世界文化发展史一个最重要的阶段,埃及的第一朝代的产生,也就是这个时候。
培利分文化为两种:一为搜集食物的文化(food-gathering culture),一为生产食物的文化(food-producing culture)。这两种文化,在时间上,前者在先,而后者在后。世界所有各种民族的文化,都始于搜集食物的文化。在搜集食物的文化的时期,人类已用各种石器,如燧石(flint),燧岩(chert)等。但是所谓生产食物的文化的发生,主要是在埃及,因为上面所说的农业的发生与工艺的发明,是这种文化的特征。人类文化的发展,不知经过多少年数,始能达到生产食物的阶段,而这个阶段的发祥地,就是埃及。埃及之所以能为这种文化的发祥地,正如我们上面所说,主要是由于自然环境,而特别是天赋独厚的尼罗河。
我们在上面已经文化传播论者的主要的理论,加以解释。我们现在且将这种理论,大略加以评估。总括来说,传播论者有了几个假设:一是埃及文化是世界最古的文化。二是埃及的自然环境,适宜于发生所谓生产食物的文化。三是世界各处的文化,有了不少的要素,是与埃及的文化相似。四是假使这些文化而低于埃及的文化,那是因为这些文化退步。因为培利相信埃及文化为最古的文化,所以他又指出底格里斯河(tigris),幼发拉的河(euphrates)以至恒河、黄河,不但不适宜于发生这种生产食物的文化,而且这些河流所发生的文化,都较晚于尼罗河的文化。同时,又以为凡与埃及相似的文化,都由埃及传播而来,凡是低于埃及的文化,乃是因为退步的原故。其实,这四种假设,最重要的还是第一的假设。然而培利自己对于这个假设,就没有肯定的主张。比方,在《文化的生长》一书的第三章里,说及铜器的来源时,他虽用了很玄妙的解释去说明铜器的发明,是始于埃及,然而他也承认,也许将来人类会发见铜器的起源,除了埃及以外,还有别的地方。他以为在我们未有这种发见以前,我们最好以埃及为铜器的发源地。于此,可见培利的理论,并非筑在不拔的基础上。又在第六章,他告诉我们,所谓埃及文化,并不是说,这种文化是最初的或自然生长于埃及。所谓埃及文化,事实上,乃是世界上各种不同的文化而为埃及人所利用的。然而这么一来,所谓埃及文化,也不能说是埃及人所发明的了。埃及文化既非埃及人所发明,埃及就不能算做世界文化的发源地。因而所谓世界各处的文化,是由埃及传播而来的理论,也不攻而自破。不但这样,培利承认在生产食物文化的阶段之前,有了所谓搜集食物的文化的阶段。这个阶段,是各种民族所共有,也是一般人所说的石器时代的文化。各种民族既能各自发明石器,为什么却不能发明铜器?其实,所谓埃及古代文化,并非最古的文化,而乃文化已经发展至某一程度的文化。那么所谓埃及古代文化至多也不外是相对的文化来源,而非绝对的文化来源。因为培利自己承认,在生产食物的文化之前,还有搜集食物的文化。搜集食物的文化,既为各民族所共有,而非哪一族所独有的或所独创的,那么事实上,人类文化的真正或绝对的起源,还是多元的,而非一元的。而况,照培利上面所说的埃及文化的本身,就非埃及人所独有或独创,换句话来说,文化的本身就是多元的,而非一元的了。
事实上,以为世界一切的文化,都是来自埃及这种理论,就是主张传播论最力的人,也不承认。斯密斯在其《文化的传播》一书里,曾指出一般人都以他与他的同事主张世界上的美术、工艺以至风俗、信仰,都来自埃及。其实,没有人会作这样的愚话。他又指出他们所主张的,是经过多少千万年的惰性以后,人类终于开始创造文明。而这种文化创造的历程,是始于住在埃及的人。他们因为发明农业,而建设一个文明的国家,他们造出需要的局势与新鲜观念,从此遂引起人们去发明新的东西。他又解释他们并不否认文化的独立发生的可能性,他们所坚持的,是人们找不出证据去证明文化是独立发生的。假使斯密斯的解释,可以代表一般的传播论者的意见,那么不但一元的传播论者之于多元的传播论者的意见的差别,并非一般人所想像,那么不同,就是文化的传播论者,与独立发生论者的意见的差别,也不像一般人所想像那么不同。其实,照我们的意见,文化既是一个复杂的总体,究竟哪一种文化是由某处传播而来,究竟某一种文化是同时发生的,根本是文化上的个别的问题,而非全部的问题。若说所有一切或各处的文化,都是独立发生的,固不可信,若说所有一切或各处的文化,都是传播而来,也是错误。所以无论是传播论,或独立发生论,都各有其是,也各有其非。
文化的发展
上面是解释文化的发生,我们现在要说明文化的发展。关于文化发展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三方面去研究。一是发展的学说,二是发展的层累,三是发展的方向。我们现在先从发展的学说方面来谈。
他们首先要声明的,是我们这里所用发展这两个字的意义。我们这里所说的发展,只是启发开展,既并不定含有好恶的意义,也不一定含有高低的意义。这两个字的真谛,既未必是与一般人所说的发达的意义相同,也未必是生物学者所说的进化的意义一样。因为,前者是偏于好的方面,而后者又偏于高的方面。比方,一般人说的生意发达,就是往好方面的发展,而生物学家说的生物进化,却是往高一级的发展。发展固然可以包括发达与进化,然而同时也可以包括衰落与退化。
主要的说,关于文化发展的学说,大致有了四种。一为退化说,二为循环说,三为俱分说,四为进步说。本章的主要目的,是要把这四种学说,加以解释,同时给以简略的评估。但是在未说明这四种学说之前,尚有两种文化发展的学说,我们愿意略为叙述的,这就是所谓神意发展说,与自然发展说。
神意发展说,以为不但文化的发展是神的意志,就是文化的发生,也是神的意志。人类固是上帝的创造品,文化也是上帝的创造品。从中世纪的基督教父的理论里,我们可以找出文化的发展是神意发展的主张。教会是上帝的组织城市,教皇是上帝的代表。政府是人类罪恶的结果,但是同时,又是医治人类罪恶的机构。奴隶也是人类坠落的表示,但是同时也是拯救人类坠落的制度。奥古斯丁(st . augustine)在其《上帝城》(de civitate dei)第二十册第三十章里,指出人类的文化历史,是有了六个阶段,暗暗的符合于六天的创造,第一个阶段是从亚当(adam)以至于洪水之祸。第二个阶段是从洪水之患,以至于亚伯剌罕(abraham)的时代。第三个阶段从亚伯剌罕,以至大卫(davis)。第四个阶段是从大卫以至巴比伦的放逐。第五个阶段是巴比伦的放逐,以至于耶稣。第六个阶段是从耶稣至末日审判。从此以后,而产生第七个阶段。这是一个永久的休息。这是一种永久的幸福。在一个新鲜与光明的世界的建设中得以实现。在这里,所谓世界的历史,是与教会的历史相同的。教会兴盛,就是人类的兴盛,教会衰落,就是人类的衰落。这种观念深刻的影响于中世纪的教父,以至十七世纪的菩绪挨(j . bossuet)。(参看g . j . seyrich,die geschichtsphilosophie augustins)
照奥古斯丁看起来,所谓上帝的城市(the city of god)就是教会,所谓教会的历史,既是人类的历史,也就是文化的历史。其实,这文化发展的理论,不但是太偏于宗教方面——狭义的宗教方面,而且以神意去解释文化,就是一种荒诞的理论。文化是人类的创造品,文化的发展,也要依赖于人类的努力。上帝存在之说,既难于置信,在教会统治之下的文化,这就是中世纪的文化,从文化的立场来看,是文化堕落最甚的时期。历史家所以称这个时期为黑暗时期,并非凭空造说的。中世纪的教会的势力,若不推翻,那么近代文化,是无从发展的。除非我们相信中世纪的文化是优越于近代的文化,那么奥古斯丁的学说,是不攻而自破了。
同样,自然发展的学说,也以自然为文化发展的原动力,而极端的主张这种学说的人,更每每以为文化的发展,不但不必加以人力,而且以为凡是经过人手所创造的东西,都是坏的东西。东方的老庄,西方的卢梭,都可以说是偏于这种主张的。其实,我们上面已经说过,文化是自然的对峙名词,文化是人为的,自然是自生自长的。假使人类而不努力去创造文化,那么文化是无从发展的。自然固是文化的基础,然而文化发展的法则,却不一定循着自然发展的法则。人类固然是自然的一部分,然而文化愈发展,则人类的行为,往往反而愈受文化的支配。
文化退化说的历史很久。据柏利(j . b . bury)的《进步的观念》(the idea of progress)一书里的意见,古代希腊人,很多相信这种学说。他们相信,在最古的时代,曾有过一个黄金的时期。在这个黄金的时期里,一切都很为简单,后来人类坠落,遂使文化退化。这种思想,就是在柏拉图的著作里,还可以找出来。同样,罗马人也有了这种观念。至于中世纪在基督教的思想统治之下,所谓过去的黄金时代,更成为一般信徒的理想世界。人类之所以坠落,是由于罪恶的产生,而罪恶的产生,是始于亚当。上面所说的政府与奴隶,都是罪恶的结果。只有努力去免除这种罪恶,人类始有超脱的日子,文化始有复元的机会。
然而主张文化退化的学说最力的,要算我们中国的古代思想家。老子所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就是表示退化的程序。庄子在《缮性篇》里指出古代的人类在混芒的环境里,多么快乐,到了燧人伏羲退了一步,至于神农黄帝又退了一步,降及唐虞更退了一步。结果是人心险恶,世道衰微,天下之所以紊乱,国家之所以难治,都是这种退化的结果。
又如孔子、孟子也是主张文化退化的学说。孔子、孟子的黄金世界,并不像老子、庄子是在于人类混芒的时代,而是在尧舜的时代。老庄重道德,而孔孟重仁义。从孔孟看起来,尧舜是最讲仁义的君主,故他们的理想世界,是尧舜的朝代。然而从老庄看来,尧舜的朝代,已是退化的时代,因为老子以为失了道德而后讲仁义,孔孟虽以尧舜为理想的世界,可是尧与舜就有了分别,所以,他对于尧的赞词是“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唯大,惟尧则之”;而对于舜的说法却是“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对于禹则更退一步。所以,孔子只说禹“吾无间然矣”,从舜到禹,虽是一步一步的退化,但是尧舜禹三个时代,都不愧为伟大的时代。所以说:“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至于汤武已不用巍巍乎的口气。再下而至于春秋战国,真是每况愈下,至于极点。所以,孟子说:“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同样,墨家的看法,也是这样。所以,墨子在《三辩》里说:“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连了主张随时应变的法家像商子也以为文化的发展是退化的。他在《开塞篇》里指出,在他自己的时代,是“上不及唐虞之时,而下不修汤武之道”。可见得他感觉到尧舜的时代,是胜过汤武的时代,而汤武的时代,又胜过春秋战国的时代。这与商君的书中各处所说的“上世、中世、下世”的不同时代,很为符合。
中国的思想的渊源,可以说是在春秋战国的时代。春秋战国的时代的思想主流,是道儒墨法。道儒墨法的思想,既都偏于文化发展的退化学说,那么这种学说在中国所占的地位的重要,可以概见。
主张退化论者,往往主张复古。因为文化的发展,既是一步一步的退化,那么补救的方法,不外是一步一步的复回以往的黄金的时代。退化是这种文化的发展的学说的消极方面,而复古是这种文化的发展的学说的积极方面。中国人二千年来,而特别是近数十年来,所谓复古的运动,层出不穷,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中国的近代的文化,不如古代的文化。古代不但有过灿烂光辉的文化,而且有过超越世界各民族的文化。所以中国的目前的急需,并非效法日本或西洋,而是恢复已失的文化,发扬固有的文化。
我们以为主张这种学说的人,对于文化的真谛,就不明白文化是人类的创造品。所以,文化的发展,是依赖于人类的创造力量。人类创造文化的力量若不减少,则文化决不会退步。比方,我们说以前人会创造骡车帆船,现在人也会创造骡车帆船,以往人会著书立说,现代人也会著书立说,那么现代文化,并不下于古代文化,可以概见。所以,只有我们找出前人所能创造的东西,而现代人却不能创造出来,我们才可以说现代文化不如古代文化。至于俗人所谓墨子的飞机,孔明的木马,这都是荒诞之说,不可置信。而况,就使这些东西是有过的,也决不会较胜于今日的飞机与汽车。
我们承认现代人,若只能照样的作出前人所已做的东西,是表示古代的文化,并不下于现代的文化。然而在这种的情形之下,我们也只能说,是文化是处于停滞的状态。从人类的创造文化的力量方面来说,古代人能创造新的东西,而现代人却只能沿旧踏常,这好像是现代人不如古代人。然而,从文化的本身来看,所谓停滞,未必就是退步。因为停滞的本身,只是停而不进,并非退后。今日一般人所谓不进则退的意义,大概是说人家进步,而我们停滞,两相比较,我们赶不及人家,故至于落后。可是,这种落后,也并不一定是退步。正像两个人跑路,路程假定目的地是二十里,甲跑了十里,就不再跑,乙跑了十里,还再跑。以甲与乙来比较,甲是落后,而非退后。这完全以两者互相比较来看。假傀只是甲一个人跑路,那么跑了十里之后,而不再跑,在这种状况之下,不但没有退步的观念,就所谓落后的观念,也无从产生。一般人总以为效上得中,效中得下,因而相信凡是从别人学来的东西,都是不如人。其实,这种观念,只有片面的真理,而不能解释人类整个文化的发展。因为人类的整个文化,不但没有停滞不进,而事实上,是日进无疆。希腊人创造好多东西,罗马人不但学了希腊人所创造的东西,而且自己也创造了不少新的东西。罗马道路,罗马法律,以至罗马帝国都是罗马人的创造品。甚至所谓黑暗时代的中世纪,至多也只能说是文化停滞,而非文化退步。
至于近代西洋文化的进步,那是一件有眼睛皆可以看得见的现象,用不着在这里详加解释的。
同样,若以中国的文化来看,我们也并不见得是退步。泥屋胜过穴居,而砖屋又胜过泥屋。简单的熟食,胜过茹毛饮血,而佳肴盛筵,又胜过简单的熟食。文字比较结绳为进步,纸张比较竹简为进步。汉唐的文章,既未必比周秦的文章为下,宋元的文章,也未见得比汉唐的文章为下。孔子自己岂不是也说过吗?“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不取唐时虞时,而赞夏时,不取唐虞夏的辂,而取殷辂,不取唐虞夏商的礼,而赞周礼,均是表明唐虞的文化,并不见得样样好。那么文化退化之说的错误,岂不是一件很显明的事吗?
一般主张文化退化学说的人,多数注重于道德方面。所谓“人心不古,道德沦亡”的谰语,就是一个很显明的例子。然而我们在上面已经指出,道德不是固定的,它是随文化的各方面的变化而变化的。唐虞的礼仪,既未必胜过复商,夏商的礼仪也未必胜过周代。而况,孔子既服膺于周礼,不但表示周礼没有退化,而且胜过以往的礼。以主张恢复过去道德自命的孔子尚相信周礼胜过以往的礼,那么孔子的道德退化学说的错误,也很容易看出来。道德既尚有进步,则所谓物质文化的进步,更是一件很为显明的事。
我们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连带的解释,文化倶分发展的学说,“倶分”这个名词的应用,据我个人所知道,是始于章太炎先生。章先生在编辑《民报》的时候,曾写过一篇《俱分进化论》。照他的意见,文化的发展,是趋于二个极端。在物质方面,可以说日来日进步,然而在精神方面,却日来日退步,在文化的物质方面,举凡衣、食、住、行,近代的人类,无一不超过古代的人类。但是在文化的精神方面,而特别是在道德方面,近代的人类,却远不如古代的人类。因此之故,从文化的物质方面来看,文化进步的学说可以应用,可是从文化的精神方面,文化退步的学说,又可以应用。俱分发展论,可以说是进化论与退化论的混合品。
主张俱分发展论者,既以为物质文化的进步,固没有止境,然而精神文化的退步,也是没有止境的。这种两相背驰的现象,是文化发展的病态。不但这样,他们还有些相信物质文化的进步是与精神文化的退步,有了密切的关系。其实,前者可以当作原因,而后者可以当作结果。所谓五声令人迷,五色令人昏,就是这个意思。而物质文化之所以进步,也不外是由于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又如,近代的战争的利器,日益进步,则杀人的方法,日趋厉害。文化的进步与退步,既有因果的关系,那么补救这些病态,应当从禁止物质文化的进步方面作起。因为他们相信精神的文化,比之物质的文化,尤为重要。
西洋学者,像十七世纪的封特涅尔(fontenelle)在其《死者的对话》(the dialogues of the dead),以及其《古今旁征录》(digression on the ancient and modern)里,以为文化在进步的过程中,往往有了失调。因为科学的发达,人类对于征服自然的方法,可以继续进步,然而在艺术方面,或创造的思像(creative imagination),却未必是有了进步。因为文学的成就,并不像科学的成就一样的,是依赖于智识的累积,及思想的正确。反之文学的成就,是依赖于想像的活泼(vivacity of imagination)。因此,古代人在科学上的成就,虽未能胜于今代人,然而古代人在文学上的成就,未必就下于近代人。
麦其维(m . p . maciver)在其《社会学》(societ)一书里区别文明与文化,以为前者是进步的,而且是常常进步的,后者虽可以有进步,然而也可以有退步。他所说的文明,既偏于文化的物质方面,而所谓文化,又是偏于文化的精神方面。所以,他这种理论,也可以说是近于倶分发展论。此外,又如乌格朋(w . f . ogburn)在其《社会变迁》(social change)里所说的文化停滞的观念,也可以说是稍近于俱分发展论。他分文化为物质与精神两方面,他以为物质文化的进步很快,而精神文化的发展,往往落后。结果是文化趋于失调。不过,照他的意见,所谓落后,只是进步得太慢,而并非退步。所以总而言之,封特涅尔、麦其维、乌尔朋三者都不能算作真正的俱分发展论者。
主张俱分发展论的人,有了一种假设。这就是文化的物质方面与精神方面,是可以分开的。所以一方面可以有进步,而别方面却可以有退步。我们以为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分开,不过是我们为着研究的便利起见的一种假设。文化本身,并没有这回事。假使物质方面,有了变化,精神方面,也必有了变化,虽则这两方面的变化,在其速率上,也许有了差异。乌尔朋对于这点,就已承认。他并且相信,经过相当的时期,这两方面的文化,必能慢慢的调和起来。同样,麦其维虽相信所谓文化虽有退步,然也有进步。同时,他也相信所谓文明与文化的区别,严格的说,是很不容易的。至于封特浬尔虽觉得文化的进步,也许失调,然而这种失调不一定是永久的。他虽相信古代人的文学成就,未必下过近代人的文学的成就,然而他也相信,古代人的文学成就,未必就高过近代人的文学成就。
我特地的略为提及这数位的学者的文化观,原因虽是因为至少在表面上,他们的意见是与俱分发展的学说较为接近,然而事实上,他们的理论,对于俱分论,也可以当作一种合理的批评。因为他们不但不相信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能够完全分开与相反的发展,他们也不相信精神文化一定就要退步。其实,所谓文化的精神方面,而特别是道德的退步的理论的错误,我们上面已经指摘。至说物质进步,是精神退步的表征,那更是无稽之谈。因为在物质生活低下的社会里的人们,在精神方面,并不见得就有进步吧。
上面是解释文化俱分发展的学说。我们现在且来谈谈文化循环发展的理论。大致上,俱分说与循环说的同处,是两者都可以说是文化进步说与文化退步说的混合品。因为两者都主张文化的发展,是有进步的,但是同时也有退步的,或落后的。两者的不同处是,前者以为进步与退步是没有止境的,而且是同时并行发展的。这就是说,某种文化的某部分是进步的,而别的部分是退步的或落后的。后者却以为进步与退步,是有限度的,而且不是同时并行发展的。这就是说,假使某种文化的某一部分进步,则这种文化的整个部分都要进步,假使这种文化的某一部分退步,则这种文化的整个部分都要退步。
文化循环发展的学说的历史,很为悠久。中国人所谓的一治一乱,一盛一衰,就是一个例子。中国数千年来,朝代虽不知换了多少,然而起伏有数,新陈代谢,就有循环发展的意义。不过我国人所谓的循环,实含有退化的观念。质言之,从一朝一代的继续代替来看。历史的发展,而特别是政治的演变,是循环的。但是从整个中国的历史来看,中国人是偏于退化论的。因为在起伏有数,新陈代谢的循环发展中,却还有后代不如前代的观念。唐虞胜于夏、商、周,夏、商、周胜过汉唐,汉唐又胜过宋、元、明、清,所以把朝代的代替来看,是循环的,但是把整个历史来看,是退化的。因此我们可以说,我国人的历史循环观,是退化中的循环论。
在西洋希腊人,也有历史循环的观念。柏拉图以为政治的发展,是始于君主政体,君主政体的衰败,遂变为暴君政体,暴君政体的推倒,遂变为贵族政体,贵族政体的衰败,遂变为寡头政体,寡头政体的推倒,又变为民主政体。民主政体的腐化,遂变为暴民政体。君主、贵族、民主,都是好的政治,而暴君、寡头、暴民,都是坏的政治。一好,一坏,这样的发展下去,就是一种循环的发展。到了罗马时代,波利比亚斯(polybius)在其《罗马史》(history of rome)里,又把柏拉图这种政治的发展论,加以解释,而且相信暴民政体的推倒,是君主政体的再生,君主政体的再生,则这个大循环又开始发展。
近代对于文化循环发展的学说主张,较力而解释较详的要算古姆普罗维赤(l . gumplowicz)。他在其《人种争斗》(rassenkaripf)与《社会学原理》(gruindriss der soziologie)以为人类最初,就住在原群里,这个原群(horde)正与兽群(herd)一样的。一个原群住在某个地方,因为食物太少,或别的原因,而与别的原群相冲突。冲突的结果,是一胜一败,胜者成为主人,而败者成为奴隶。因而阶级遂由此而产生。有了主人与奴隶的阶级,主人必定造了好多法律去统治奴隶,同时奴隶与主人相处既久,必有了各种不同的习惯与风俗,而且强有力的团体,可以从一个原群而逐渐的变为国家,变为帝国。文化的发展,是随着团体的发展而发展的。但是团体的发展若太大了,内部又往往发生好多问题,结果又因互有冲突而分开为小团体,经过相当的时期,又因冲突而成为大团体。历史的发展,就是这样的循环。古姆普罗维赤之所以成为一个很悲观的社会学者,也就是因为他有了这种信仰,而其结果是弄到他自杀而死。
然而文化发展的循环论之影响较大的,要算斯宾格勒尔(o . spengler)的《西方没落》(der untergang des a bendlandes)了。索罗坚(p . sorokin)指出斯宾格勒尔的学说,在七十年前,俄国学者丹尼来斯基(danilevsky)在其《俄国与欧洲》(russia and europe)一书,已经解释。在一九二六年哥达德与歧蓬(e . h . goddard and p . a . gibbon)所著的《一种文明或多种文明》(civilization or civilizations)一书,对于斯宾格勒的学说,曾特别的加以宣传。大致的说,斯宾格勒以为各种文化,正像有机体一样的,有生长,有衰老,有死亡。世界上有好多种文化,正像世界上有好多种灵魂(typen von seelen),自成一个阶段,自成一个范围。每种文化,不是一个永久的真理(ewige wahrheit),而是一种征象(symbol),决定其自己的生命。每种文化消耗其自己的力量,结果是至于灭亡。埃及、希腊、罗马、基督教会各种文化,不外是一些例子吧。至于近代的西洋文化,又已呈了枯竭的现象,而趋于没落的途程。因为在文化的各方面,都已达到止境。比方,艺术已到了止境,正如音乐自发格纳(wagner)以后,画法自马内(manet)、塞臧(cezanne)、来布尔(leibl)与门最尔(menzel)以后,就是著名的数学,也到了止境。西方文化,既是没落,将来代之而兴的文化,是哪一种呢?斯宾格勒尔预料在二千五百年之后,俄罗斯的文化,必定比现在的西方的文化,较为优越。在历史上,各种的文化,就是这么的循环发展,而且这种的循环的发展,是有相对的确定的时间,而成为一种的节奏(rhythm)。
查普宾(f . s . chapin)在一九二八年,曾刊行一本书叫做《文化变迁》(cultural change),对于文化的循环的发展说,曾用了统计方法,与各种材料,加以解释。查普宾这本书的目的,是说明文化的起源,发展,及其变异。同时用公式去表示社会的模式制度,以及发明的背景。他充份的利用政府公文,如立法机关的纪录,大学的规程,市府的文件,以及专利机关的登记。用了这些资料去找出文化发展的法则。照他的意见,文化的循环的发展,可分三方面来解释:一为物质的文化的循环,比方商业循环,工业上的机器的新陈代谢,或是制造上的发明,以至罗马时代的奴隶制度的起伏,或是欧洲的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二为非物质文化的循环,比方,宗教团体的兴起与衰败,市政府的委员制,专制政体,以至父系家庭的兴衰。三为文化的集团,如民族文化的循环。在这种大集团与长时间的文化循环中,包括了好多互相交错的第一类与第二类的小循环。他的结论是,每种文化的法则,是循环的,或是周期的。而且,可以用数学的方式去表明这些生命的循环或周期的功用。同时,假使第一类与第二类的文化的循环形式的数目或周期的数目,若是同时的,我们可以找出一个文化集团的成熟的纪元。
此外,又如克娄伯(a . l . kroeber)在其《从时髦的变化中所见的文明的次序的原理》(on the principle of order in civilization as exemplified by changes of fashion)一文里,也同查普宾一样的,觉得文化的发展是循环的。
我们以为从各民族或时代的文化来看,文化好像有了循环的趋向。埃及与希腊文化的兴败,罗马与耶教文化的起伏,西班牙、荷兰国家的盛衰,中国各个朝代的代替,都好像有循环的趋向。然而若把整个西洋文化史或整个中国文化史来看,大致上,还是向前进步,而没有向后退化。希腊的文化固为罗马所吸收,希腊、罗马的文化,又为中世纪所承受。至于近代文化的进步之快,那更是显明。同样中国以往的文化,不但遗传于后代,而且有了很多的进步。这一点我们上面已经解释,不必详述。我们承认,在文化发展的历程中,有时也许有些东西,被人忘记,或偶然遗失,然大体上,某一民族或时代的文化的精华,往往能够保留与传递于后代。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有时好像被人忘记,然而现代研究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思想的人,比之任何一个时代都较多。基督教在近东,佛教在印度,好像没有十分繁盛,然基督教在西欧与佛教在远东,却很为发达。其实,所谓忘记或遗失,往往是限于某一地或某一时代。假使有些东西,永远为人忘记,或是处处都找不出,那恐怕也非重要的东西。中国人发明印刷,从中国的本身的印刷来看,近代未必见得不如前代,就算中国的印刷事业已发展到了相当程度,不能再有进步,然而中国印刷事业,也并不因此而退步。而况中国的印刷,传到西洋之后,却逐渐的进步起来。所以,无论从中国本身的印刷工艺来看,或从世界的印刷事业来看,都没有退步的现象,都没有循环的趋向。反之,却是进步的。从这方面来看,文化并不像一个有机体一样的生长、衰老、死亡。文化是累积的,文化是绵长的。只有整个人类都消灭了,那么人类的文化,才会消灭。可是这么一来,文化也不会再生,而文化的循环发展的理论,也不攻而自破。不但这样,在有机体的世界里,每一个有机体,是自成一个单位,生长、衰老、死亡,是每一个有机体所必经的历程。父亲是个学问家,儿子还是要从幼稚园读起。儿子的聪明,并不因父亲是个学问家而增加其聪明。所以现今的人,与古代的人,在体格上,在智力上,并没有很大的不同。然而从文化的立场来看,不但现今人的文化与古代人的文化,有了很大的差别,就是英国人的文化与菲洲人的文化,也有很大的不同。
我们上面已把几种主要的文化发展的学说,加以解释。我们现在可以谈谈进步的学说。进步是退化的对峙。从我们上面的讨论里,我们无疑的是偏于进步的学说。其实,进步的学说,是解释文化的发展的正确的学说。因为,文化的发展。是进步的,而且文化现象之所以异于其他的现象,也是因为他是进步的。我们并非否认无机体的进化,或有机体的进步,然而就我们的观察,文化的进步,是显而易见,而无机体与有机体的进步,却只能推想而知。天文学家告诉我们,地球是由液体凝结而成,生物学家告诉我们人类是由低等动物进化而来,然而天空中的液体,变为固体,而像地球一样的现象,既非一般人所能见,而所谓猿变为人的学说,至今还有不少的争论。因为有些人说,假使人是由猿进化而来,为什么现在的猿,却不变为人。我所以说,无机体与有机体的进步,只能推想而知,就是这个原故。在文化的领域里,就不是这样。从衣树叶而至穿丝绸,从泥屋而至砖屋,从帆船而至轮船,这种进步,凡是有眼睛的,都可以见。其实,我们可以说,人类之所以异于无机体与其他的动物,就是因为前者没有文化的发展,而后者却有文化的进步。假使人类的文化是没有进步的可能性,就使人种有了文化,那些文化,必定很为简单,必定很为低下,而其结果,是人类之于其他的动物,也必定没有很大的区别。
文化的发展,虽是进步的表示,然而进步的学说,并不定是与文化的发展同样的发展。其实,进步的观念,大致的说,是近代的观念。柏利(j . b . bury)在其《进步的观念》(the idea of progress:an inquiry into its origin and growth)里,指出进步的观念,是与希腊人罗马人的循环与退化的观念不能相容,中世纪的神意说,也与进步说相抵触。
是在菩丹(bodin)的著作里,照柏利的意见,我们找出进步的观念。他分历史为东方,希腊与罗马,以及罗马崩落以后的北日尔曼文化三个时期。同时,反对古典派的退化论。而他反对退化论的理由,很有意义。自然的力量是时时与处处都一样的,我们若以为自然在某个时期里,能产生出黄金的时代,而在别个时期,却不能产出这种黄金的时代,那是一个矛盾。他的学说是以人类的意志为基础,人类的意志是时时变化的,法律风俗习惯制度及好多东西是日新月异的,虽然也有些东西,有盛有衰,然而大致上,人类之所以能从野蛮的状态,而进到十六世纪的情形,未尝不是进步的结果。菩丹虽是承认在过去文化,是有普遍的进步,然而他对于将来的文化的进步,却很少注意。
此外,在一般的乌托邦的著作里,我们也可以找出进步的观念。但是据柏利的意见,对于进步的观念,能够使其普遍化而且能够很简明的加以叙述的,要算十七世纪的封特涅尔,虽则我们上面已指出他也超俱分发展论。封特涅尔在其《死者的对话》(the dialogues of the dead)以及其《古今旁征录》(digression on the ancient and modern)两本著作里,他以为人类并没有退化,而自然的力量是永久的。气候的差异,也许影响到文化方面,然而相同的气候,未必产生相同的文化。而且,人类的智力,是没有什么分别,古代人并不下于今代人,然而今代人有了一种利益,为古代人所没有的,这就是“时间”。古代人在时间上,是先于近代人,因此他们变为最初的发明各种东西的人物,然而正是为了这个原故,他们也比不上我们。因为我们可以把他们所发明的东西,加以改良,假使我们而生在他们那个时候,那么我们也会变为最初的发明各种东西的人物。假使他们而生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们也必会把我们所发明的东西加以改良。时间的延长可以使我们的智识累积。同时,可以摈弃一些错误的学说,而改进我们的理解。因此,我们在文化上的成就,比之前人为胜。同时,我们应当希望我们的子孙,必比我们为胜。封特涅尔这种理论,不但说明过去有了进步,而且预料将来也有进步。过去的进步与将来的进步,都是一个完备的进步观念中所不可缺的要点。
自封特涅尔以后,对于进步的观念,加以解释的人,不胜枚举。丢哥(turgot),孔德(comte),斯宾塞尔(h . spencer),华德(l . ward),不过是几个比较著名的人物吧。
我们上面曾说过,人类的进步的观念的发展,虽未必与文化的进步同时发生,或平行发展,然而我们也得指出,人类的进步的观念,发展以后,人类文化的进步的速度,却增加了很多。因为有了这种观念,人类可以加倍的努力,大胆的前进,而且能乐观的去工作,有目的去追求,以事实为理想的根据,使理想成为事实。这样的继续不断,则文化常常都在改变的途程中,而文化的进步,也有了无限的前途。
文化的层累
文化是进步的。这种观念,虽是近代的观念,然而在近代的学者中之怀疑这种见解的,也有其人。比方,有名的人类学者哥尔特威士(a . a . goldenweiser),以为在科学的历史上,文化演进的学说,要算作最疯狂最有害最不实的学说了——它正像一个很没有用的玩具,给与一个很大的孩子为娱乐(参看a . a . goldenweiser cultural anthropology in barnes’ history and prospects of the social sciences)。然而这种意见,并不为一般的学者所赞同。威士莱(c . wissler)在其《人与文化》(man and culture)一书里,以为文化是时时变化的,而且是时时演进的。又这种变化与演进,恐怕无论比着什么现象的变化与演进,都较为显明。此外,又如马凌诺司基(b . malinowski)在《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britannica)第十二版,所写《人类学》(anthropology)一文里,也有同样的表示。其实,哥尔特威士所怀疑的演进论,主要是斯宾塞尔(h . spencer)的呆版的进化论。哥尔特威士也承认文化是变化的。他不承认文化是退化的,那么变化还是朝着进化的途径。
文化既是进步的,那么,文化发展的层累的存在,是无可疑的。文化发展的层累,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文化发展的阶段。我们所以用层累两字,而不用阶段两字,是因为前者比较上有弹性,而后者比较的为硬性。所谓阶段,往往使我们联想及文化的发展是有一定的次序的,有一定的步骤的。而且,在阶段与阶段之间,好像是有绝对的不同或者甚至于相反的差异。层累的意义,未必就是这样的。其所表示的,是在文化的变化的历程,只是有了一种连续的观念。白芝浩(w . bagehot)在其《物理与政治》(physics and politics)一书里,对于这个观念,曾有这样的解释:文化的细胞,因为有了一种继续力,使代代相连,后代将前代所遗的东西,加以改革,如此类推,累进无已。所以,文化并非像一般没有关连的散点,而是一线不断的颜色,互相掩映。所谓互相掩映,不但只是文化是有连续性的,而且在继续不断的历程中,是互相交错的。因此之故,在同一的层累的文化上的文化,不但可以有种类上的不同,而且可以有程度上的差异。反之,在同一的阶段的文化上的文化,不但使我们感觉到没有种类上的不同,而且使我们否认程度上的差异。因为,同一阶段的文化,大致上说,就是同种类的文化,同程度的文化。所以阶段是狭义的,层累是广义的。后者可以包括前者,可是前者不能包括后者。自然的,我们可以说,这两个名的本身的差异,也是一种程度上的差异。
文化是进步的。在进步的历程中,是有层累的。文化既是有层累的,那么文化层累的分类,也是研究文化所不可忽略的事。
最先把文化的层累来分类的,要算琉克利喜阿斯(lucretius,96-55 b.c.)。他把文化的层累,分为三个阶段:
(一)石器时期。
(二)铜器时期。
(三)铁器时期。
琉克利喜阿斯这个分类,后人很少注意。一直到了一八三四年,丹麦京都科彭黑根博物院的创办人托姆松(thomsen)始再加采用。此后,人类学者,像拉布克(j . lubbock)在其所著的《史前时代》(pre - historie times,as illustrated by ancient remains and the manners and customs of modern savages),又分为四个时期:
(一)为古石器时代(paloeolithic period),在这个时代里,人类差不多同古象穴熊及他种已绝灭的动物一样。
(二)为新石器时代(neolithic period),在这个时代里,人类用燧石来作各种美丽的武器与工具,除了有时人类用金以为装饰品外,在这个时代里,找不出人类用金属以为器具。
(三)为铜器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类用铜以为各种器具。
(四)为铁器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类用铁以为武器刀斧等。铜的使用,还很普遍。但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人用铜去做刀口。
拉布克并且指出在铜器的时代,以至在铁器的时代,各种石造的武器,还是使用。所以若只是找了一些石器,不能证明这就是石器时代的东西。他又指出,他这个分类,只是限于欧洲方面,虽则菲洲与近东,也许可以应用。在欧洲,南欧的文明,是早于北欧。至于其他的文明国家,如中国与日本,也好像是铜器时代先于铁器时代。而在现在的夫吉因(fuegians)及安达曼(andamners)的民族,还是滞留在石器的时期。在各种金属中,金是最先被人采用,这是因为金最易引起人们的注意。银的使用,是在金之后。铜的使用,又较铁为先。因为铜是比较容易熔化,而且铜比较容易发现,铁则必在矿块中始能寻找出来。
近代一般考古学者,与人类学者,更把这种分类,加以详细的分析,而其大纲如下:
(一)石器时代的开始(eolithic)。在这个时代里,主要的器具是用木骨及硬壳之类,然则石器也已开始使用,这个时期,大概从二十万年至五十万年。
(二)旧石器时代(eolithic period)。在这个时期里,人类以削石为器,但是骨器具也很普遍的使用。这个时期,约有十万年之久。
(三)新石器时代(neolithic period)。在这个时期里,人类兼用磨光的石器与削切的石器,以及木骨的器具。在欧洲这个时期,始于一万年前。在欧洲,这个时期已有了多少的农业。
(四)铜器时代(bronze period)。在这个时期里,人类用铜、石、木骨等为器具。大约在北欧,在纪元前二千年,就有铜的使用。
(五)铁器时代(iron period)。在这个时期里,铁器逐渐的代替了铜器与石器。铁器的使用,是与文字的开始,同一时期,而所谓文明的产生,也就是在这个时期。
(六)钢器时代(age of steel)。在这个时期里,机器发明,近代科学及工业革命,都在这个时期里发生。这是十八世纪以后的情况。
挨尔武德(c . a . ellwood)在其《文化的进化》(cultural evolution)里,以为这些器具的发展,是一种学习的历程。同时,也是一步一步发展的历程。所以,削石的器具,必定比磨光的石器为先,而石器的使用,又必定比铜器的使用为先。同样,铜器的使用,又必定比铁器的使用为先。不过,自然的环境,对于这些器具文化的发展,也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在一地方里,假使没有了铜矿,那么铜器的时代,是不会发生的。反之,有了铜矿的地方,不但铜器易于发生,就是铁器的发展,也比较的容易得多。
上面是注重于物质文化的层累的分类,在文化的社会与制度方面,从家庭的发展来看,有好些人分为下面三个阶段:
(一)母系的家庭。
(二)父系的家庭。
(三)父母平等的家庭。
主张家庭的发展,是经过这些阶段的人,多数以为人类最初是乱婚的。所以,子女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母亲对于子女既专有养育的义务,也有管理的权利。后来婚姻制度发展,父母虽是同居,然而父亲对于子女,还是没有管理的权利。不但这样,生育子女,是一件痛苦的事。在父母同居的时代,父亲虽尽了养育的义务,然而尚未受过生育的痛苦。因为父亲也欲有管理子女的权利,故产公(covade)的制度,因而产生。产公的制度,是母亲生子之后,不久就起床工作,而父亲就睡在床,装如母亲生子一样。父亲既负养育子女的义务,又受生育的痛苦,故管理子女的权利,也因之而逐渐发展。家庭的权力,既逐渐集中于父亲,父系家庭,遂得以成立。巴浩芬(j . j . bachofen)的《母权论》(das muttersrecht)而特别是华德(l . ward)的《女性中心论》(gynaecocentric theory),都是解释从母系的家庭发展到父系的家庭的著名著作。到了十八世纪末叶,与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的时候,妇女运动,逐渐发达,女子在教育上,在法律上,在政治上,都争取了平等的地位的机会,所以父系的家庭,又变而为父母平等的家庭。
从政治制度方面来看,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其《政治学》(politics)里曾有下面的阶段。
(一)个人。
(二)家庭。
(三)乡村。
(四)部落。
(五)国家。
照亚里士多德的意见,这些社会组织的发展,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从观念方面来看,国家的发展最先,然后发展到部落、乡村,而至于家庭与个人。正像一棵树,虽从种子而来,然而树在观念上,是先于种子。亚里士多德所以说国家是先于个人,就是这个意思。这一点,我们在上一章里,已经说及,不必再述。从实际方面来看,或是从一般人的观察,是先有个人,然后有家庭。有了家庭,然后有乡村。有了乡村,然后有部落。有了部落,然后有国家。亚里士多德所以说国家起源于家庭,也就是这个意思。近代一般的社会学者,与政治学者之解释社会与国家的发展,往往分为这些阶段。在西洋,自从罗马帝国以后,有些人又加上帝国一个阶段于国家之后。这与中国人所说的先修身而后齐家,先齐家而后治国,国治而后天下平的看法,有了多少相似之处。
斯宾塞尔(h . spencer)在其《社会学原理》(principles of sociology)中,以为社会的进化,是从军国主义,而到工业主义。他以为在军国主义盛行的时代,也就是专制政体发达的阶段。工业主义发达,民主主义逐渐发展。在军国主义的时代,人类到处都受情感的支配,而有各种的冲突。民主主义以理性与容忍为基础,使每个人都能抑制自己,以求公众的利益,而得到一种善美的道德生活。但是民主主义之所以能够发展,是由于工业发达,工业发达,不但使君主与贵族的势力,逐渐衰弱,而且使一般平民,在政治上,也得到平等的机会。同时,使每一个人得到充分发展其个性的机会。
从经济的立场去分类文化的层累的很多,利斯特(f . liszt)分经济的发展为五个阶段:
(一)游猎时期。
(二)畜牧时期。
(三)农业时期。
(四)农业兼制造时期。
(五)农业兼制造与贸易时期。
又如伊利(r . t . ely)也分经济的发展为五个阶段,虽则他的分类,是与利斯特的有了不同之处。伊利的分类是:
(一)为直接利用天然物产时期。
(二)为牧畜时期。
(三)为农业时期。
(四)为手工艺时期。
(五)为工业时期。
射内堡(schönebeng)又分为六个阶段:
(一)为游猎。
(二)为捕鱼。
(三)为畜牧及游牧。
(四)为安居或纯粹农业。
(五)为手工或贸易。
(六)为制造。
又如菩斯(bos)却分为四个阶段,而且特别注重于工业方面,虽则大致上与上面所说的分类,没有很大的差异:
(一)为采集的工业动植物与矿产的采集,以及游猎捕鱼,均属此时期。
(二)为生产的工业如农业畜牧。
(三)为变形式的工业如手工制造。
(四)为运输的工业商业属于这一类。
此外,罕金斯(f . h . hankins)在其所著的《社会研究绪论》(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ociety),也从文化的经济方面的发展的立场,而分为三个阶段:
(一)为直接应用天然所供给的物产,人类在这个时期里,没有目的的努力,以增加其生产的来源。
(二)为有意识的培养种植畜牧,都属于这个时期。
(三)为有目的的利用,这就是人类有目的去作有组织的研究,使能预知其将来所得的结果。
从宗教的发展的立场来看,孔德(a . comte)在其《实证哲学》里分为下面三个阶段:
(一)拜物教(fetishism)。
(一)多神教(polytheism)。
(二)一神教(monotheism)。
从人类整个思想或智识来看,孔德又分为三个阶段:
(一)神学时代。
(二)哲学时代。
(三)科学时代。
上面所举出孔德的宗教的三个阶段,就是这里所说的神学时代的阶段。在神学的时代,人类以神灵的意志去解释一切的事物。同时,一切文化的发展,都是由于神意。最初的人类,以为有一件物,就有一个神,这就是拜物教。在拜物教的时代,僧侣是没有的。后来人类思想发展,觉得拜物教既是有物皆拜,未免太过繁杂,因为迷信太多,心理混乱,于是联合各种神而为数种神或少数神,多神时代遂因之而产生。多神教代表生活的各方面,以为各种生活是由各种神所主宰。多神教的神,虽不若拜物教的那么多,然而神既不只是一个,神与神之间,既有区别,未免有了纠纷。纠纷的结果,是变为等级,这就是说有些神是高级,有些神是低级,所谓至尊神,遂因之而发展,而一神教,也因之而产生。一神教是神学时代的顶点。后来人们又感觉到所谓上帝不外只是事物的第一因,或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并不存在于各种现象的后面,这就是哲学的时代。哲学时代,只是从神学时代到科学时代的一个过渡时期。科学时代,不只是以纯粹理智去观察与解释事物,而且能预知事物的未来的发展。科学的时代,也就是实证时代。孔德把这三个阶段叫做进步律。他以为在思想或智识的范围里,无论哪一方面,都要经过这三个时期。社会学、生物学、化学、物理学、天文学以至数学,都经过这三个时期。若把整个欧洲的思想或智识的发展史来看,荷马以前是拜物教时代,荷马时代而特别荷马诗中所表现的思想,是多神教时代。中世纪可以说是一神教时代。十七、十八世纪的时代是哲学时代,到了十九世纪以后,又逐渐趋于科学的时代。十九世纪以后,虽是逐渐趋于科学的时代,但是社会的秩序,既尚未达到实证的阶段,而人类的社会的智识,还是未能超过神学与哲学的时期。孔德在《实证哲学》里,主要目的是要成立一种新的社会学科——社会学,就是要使社会的智识,达到实证的地位,用科学的方位,解决社会的问题。
一八九六年,德国飞尔康德(a . vierkandt)在其所著的《自然人民与文化人民》(naturvölker und kulturvölker)里,分人类为二种:一为自然人类,一为文化人类。他的分类的根据,也是注重于思想方面。所谓自然的人类,就是以一切的风俗、习惯的发展或存在,是合于自然的因果。他们以为一切的遗传、信仰、情绪与动作,都是自然而然的。这种自然的人类,并非没有文化的人类。又照飞尔康德的意见,这种的人类,主要的,虽是文化较低的人类,然而在文化较高的社会里,也可以找出这种人。比方,一个人在某种文化较高的社会里,对于一切的动作、制度、语言、衣服,都随着时代或风气所趋,而不问其所以然,这个人也可以叫做自然的人。由此类推,假使某一个人,因为他的父母是回教徒,他也人回教,因为他的父母是某党员,他也人这个党,这个人,也可以叫做自然的人。
文化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对于一切的事物,都取研究疑问与选择的态度。他们不会随随便便的去作盲目的举动。也许他们会跟从一般普通人的行为,但是他们并不是因为一般普通人这样的作,所以他们也这样的作,而是经过相当的考虑与评估,而才这样的作。总而言之,他们对于一切的事物,都用智力与理性去批评与判断。所以,自然人与文化人的异点,是在于前者对于事物不问其所以然,而后者对于事物,注重于理解与批评。而且,前者是文化较低的人民,而后者却是文化较高的人民,前者是保守的,后者是进步的。
此外,又如斯泰恩美兹(s . r . steinmetz)对于飞尔康德的分类,大致也加以赞同。惟前者却嫌后者的分类过于笼统。他乃略加修改而分为四个时期:
(一)原始人类完全依赖于感官,他们对于不能知的事物,完全没有观念,他们差不多可以叫做感觉的人类sensationalits。他们的思想方法,是与人猿没有什么的差异,这是文化的第一阶段。
(二)第二个阶段为神学时期,人类在这个时期里,以为一切事物,都有神来主使,用不着强求,用不着努力。
(三)第三个阶段是系统时期。照斯泰恩美兹的意见,这个时期,包括神话与宗教的创造者,以及形而上学者的观念。
(四)第四个阶段为批评时期。这个时期与飞尔康德所说的文化的人民的阶段,大致相同。
斯泰恩美兹这个文化发展的阶段的分类,可以说是孔德与飞尔康德的文化发展的阶段的分类的混合品。同时,三者都是从思想的立场去解释文化的发展。
此外,在艺术方面,而特别是在图画方面,有好些人以为是从写实的图画,而发展到抽象的图画。在语言方面,而特别是文字方面,又有好多人以为是从象形的文化,而发展到拼音的文字。这也是文化发展的层累的分类。
上面所举出的文化发展的层累的分类,是注重于文化的某一方面,而非文化的全部。自然的,有了好多学者,往往以文化的某一方面去解释文化的全部。比方一般的唯物论者,以为人类文化的发展,是随着物质的发展。而一般的唯心论者,又以为人类文化的发展,是随着心理的发展。拉布克的分类,是偏于前者,而孔德的分类,又偏于后者。但是无论如何,凡是偏于某一方面,都未免是有了错误,这一点上面已经说及,这里不必重述。
最先把整个文化的发展的层累来作有系统与精细的分类,恐怕要算摩尔根(l . h . morgan)。摩尔根于一八七七年刊行《原始社会》(ancient society)。这本书的附名,是《人类从野蛮而经过半开化以至文明的进步的方向的研究》(research in the lines of progress from savagery through barbarism to civilization),所以,在本书第一章里,摩尔根就把整个文化的层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野蛮(savagery)时期,第二个阶段为半开化(barbarism)时期,第三个阶段为文明(civilization)时期。摩尔根又把第一和第二个阶段分为低级、中级及高级三种,并说明其每级的特点。照摩尔根的意见,野蛮时期的人类,主要是依赖打猎与捕鱼;半开化时期的人类,主要是依赖于原始农业;而文明时期的人类,从狭义来说,主要是开始有了文字与保存,文字的纪录。把渔猎、农业、文字,以分类文化发展的阶级,并非始于摩尔根,但是摩尔根正像上面所说,是第一个把这个分类去作有系统与精细的研究。此外,摩尔根的文明发展的层累的分类,是偏于唯物的论调。所以一般的马克斯主义者,而特别是恩格斯对于摩尔根这本书,曾特别的加以注意。摩尔根是不是有意的去建立一种唯物史观,这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但是摩尔根的分类,既不只是包括文化的物质方面,而却是包括文化的社会与精神各方面,那么我不只要承认他的分类,是有系统与精细,而且要承认他的分类,是包罗多方面的。
到了一八九八年,斯忒兰德(a . sutherland)刊行《道德本能的起源与生长》(origin and growth of moral instinct)一书里,又采用摩尔根的分类,并加以增改。斯忒兰德分文化发展的层累为四个阶段:第一与第二个阶段大致与摩尔根的一样。第三个阶段也叫做文明时期。不过,斯忒兰德又分这个时期为三级:这就是低级、中级及高级的文明时期。至于第四个阶段,斯忒兰德叫做文化时期(cultural stage)。
又在一九〇八年,牟勒赖尔(muller-lyer)在其《文化的变象与进步的趋向》一书里,也把文化发展的层累,来分为四个阶段:除了第二个阶段只分为高低两级,第一与第二个阶段都与斯忒兰德一样的分为低、中、高三级。牟勒赖尔以为野蛮阶段的特点是依靠自然的食物。半开化阶段的特点是依靠人工的食物。文明阶段的特点是男子工作的分工。至于第四个阶段,牟勒赖尔叫做社会化阶段。他以为这个阶段的特点,是女子工作的分工,虽则这个阶段,是否要达到女子工作的分工,牟勒赖尔也没有肯定的回答。他以为这个阶段的实现,必须等到女子的位置确定以后,才能知道。正同现在与过去的阶段的特点,必须在男子分工大进步以后,才发现的一样。但是合作或工作的社会化,一定要达到更高的形式。至于成为何种形式,我们目下不能预料。正像半开化阶级的人,不能预料文明阶级的形式一样。
黑斯(e . c . hayes)在一九一五年所刊行的《社会学研究绪论》(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ociology)也分文化发展的层累为四个阶段:第一、第二与第三个阶段是完全采用斯忒兰德的分类。至于第四个阶段,又分为低、中、高三级。这是黑斯自己的分类。我们现在且将两者的分类,列之于下:
(一)野蛮时期。人类以自然野产的物为食品。他们常常散居于小团体,他们一生都为食物而奋斗。
(1)低级的野蛮人,身材很短,腹大而腿细,长发乱白,而鼻平头,脑很小。每家有十人至四十人,迁徙没有一定的住所。仅略蔽其体,例如南菲洲之住于丛林的彪什门人(bushman)。
(2)中级的野蛮人的体格,略如常人。只能找避风雨的地方居住。已晓得用衣服,可是男女还是大半裸体。已用小舟,以及石或木做的武器。每族有五十人至二百人,但没有阶级与社会组织,其法律就是本族的习例。例如塔斯美尼亚人(tasmanians)。
(3)高级的野蛮人,常有住所,惟住所多是皮帐。常穿衣服,然两性裸体的也不少。以石、骨、铜为较美的武器。合一百人到五百人为部落。随时可迁移。社会的阶级已发生,首领的威权不甚确定。生活秩序的维持,是依赖于部落的习惯。例如北美洲的好多印第安人。
(二)半开化时期。这个时期的人,对于自然界的生产力已经稍能操纵。农业与畜牧很为发达。但各家各族各自努力,以满足其需要。没有分工的现象。但食物既丰富,年间分配又甚均,科学与艺术已萌芽。
(1)低级的半开化人。住所大概已固定。有村落。除了热天,大概都穿衣服。女子裸体的很少。陶器也能制造,也能制造好的独木舟器具。多用石木骨等。所作居住的地方的周围,用以耕种。商业渐渐的萌芽。社会中有确定的阶级。这种阶级,是由战争而来。已有政府,由首领依据遗传的法律以治理。部落自一千至五千人。已不常迁移,但可以与其他的部落联合而成为较大的联盟。例如美国的伊罗夸人(iroquois)。
(2)中级的未开化人。有很好与永久的住所。其所住的房屋,或用木造,或用茅造。已有市镇,能制较美的衣服,但也不以裸体为不雅。陶器业、纺织业与金属工作,都有相当的发展。商业已进入初级。通用钱。有正式市场。结合为国家,有十万人。有几个王帝,但都没有实权。旧传的法典势力很大,等级观念更为明显。等级的获得,有由于个人的战功,有由于家族的战功,例如菲洲的黑人。
(3)高级的半开化人。能造石屋。平常必穿衣服,纺织为女子的常业。铁器与他种金属的工作,很为进步。已铸钱。能作小舟,但只能用桨推行。有公认的法庭与粗疏的法律。人民有五十万,统隶于一个王帝之下。初有文字。等级成为世袭的,分工已渐发达。例如爪哇人。
(三)文明时期。分工愈详细,合作的力也愈广大,因而得到食物与必需品,也愈加容易。社会的种种功用,大为变化。但因此而互相依赖,也更为明显。艺术与科学,也跟着发展。
(1)低级文明人,已有城,围以石垣。有很好结构与精美的石头的建筑。有犁。战事有人专任。文字具备。法律粗粗的见于文字,正式法庭也成立。且有文学。例如西藏人。
(2)中级文明人的寺庙与富人的房屋,都以砖或石所筑成,而且颇为美丽。始用玻璃窗。商业推广。船有帆,文字渐普及。抄本书册流传甚广,对于青年,始有文字的教育。战事成为特殊的职业,法律列为条文,始有律师。如暹罗人。
(3)高级文明人的住所,普通以石筑成。铺道路,有运河与水车、风车等。有科学的航海术。用大烟囱。文字为普通技能,抄本书大流行,文学很进步。有几千万人,有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法典写成条文。由官府刊行,有严密的法庭。政府官吏很多,等级分明,例如中国人。
(四)文化时期:
(1)低级的文化人。(a)生产问题大致解决。(b)人力替天然的组织的效力增加,民众便有空闲去培养精神与审美的力量。普及教育为公认的标准。(c)勇武非最高的成功标准,社会上最高的阶级与负盛名的人物,多是有钱的,或是对于科学、艺术、文学、政治等有过重大贡献的人。(d)普及教育与印刷事业,很为发展,可以造成与表现多数人了解的舆论。结果是促进民治法律,由人民代表制定。(e)国家所努力,不只限于军业与经济事业,对于科学、艺术之促进与传播,都特别注意。例如现在最进步的国家。
(2)中级的文化人。(a)分配的问题大致解决,衣、食、住都很适意。(b)普及的自由教育,以养成对于世界和人类有概括的了解的人格为主。(c)间有战争,但大家都讨厌这事。正像我们现在讨厌个人间的吵闹一样。各国合力限制军备,成为世界的政策。(d)多财非大成功,关于经济事业,有所发明或创设以及有效力的组织,或有效力的方法,去管理大规模的经济事业,才算真正的经济的成功。这种的成功,与政治的成功,有同等的价值。商业的成就,乃以货物或劳力的生产率为标准,不以经理人所得的利益为标准。(e)这不过是就现状而推测将来的趋势,详细的叙述,变为走人预料之途。其实,要想达到这个时期,恐怕还要好多世纪才行吧。
(3)高级的文化人。将来是不能预料的。也许一二千年后,会达到这个阶段,也许到了这个时候,因为科学以及公众救济的动作的组织的进步与普及,而对于疾病与体格的缺点,能够征服。不康健的人,变为例外。所有各种的进步,都为世人所知,虽然因为地理环境的差异,而致生活的适应上有所不同,但是生活上的差异,也许要成为世界所崇尊的了。这样,各种民众有意识的去发展其特殊的技能与动作,而成为世界的分工,以实行文化的生活。
近来,挨尔武德(c . a . ellwood)在其《文化的进化》(cultural evolution)也分文化发展的层累为三个阶级:这就是野蛮时期,半开化时期,与文明时期。每一时期又分为低级、中级及高级。野蛮时期的特点,是依赖自然食物。半开化时期的特点,是发明农业。而文化时期的特点,是有了文字。这可以说是与摩尔根、斯忒兰德、牟勒赖尔、黑斯诸家的分类,大致相同。但是比较详细的分类,还是要推黑斯的了。因为他除了解释野蛮,半开化,与文明三个阶段之外,还是进一步去说明文化时期的低级、中级、高级三个阶段。
黑斯与挨尔武德都指出所谓野蛮(savagery)与半开化(barbarism)这些名词,都是代表民族间的一种偏见,或仇恨。野蛮是表示残忍的意思。然而文明人在现代战争中的残忍,并不见得较轻于野蛮人。但是,假使我们不把这些名词去表示各种不同民族的性格,那么把这些名词来分类文化发展的层累,也未尝不可。这是黑斯与挨尔武德的意见。他们之所以采用这些名词,就是这个原故,我们以为一般普通人,主要的,既然用了这些名词去代表种族的性格,而非纯粹的文化的种类,那么能够避免使用这些名词,还是避免为好。我个人以为若从文化的发展的重心来看,我们可以把文化的层累,来分为下列四个时期:
(一)宗教时期。
(二)政治时期。
(三)经济时期。
(四)伦理时期。
从文化的成分方面来看,这四方面既是文化的重心,从文化的层累方面来看,这四方面又可以说是代表文化发展的四个时期。这一点,我们在说明文化的时间的重心,已略为提及,此后我们当在别处,再为解释,这里只好从略。
发展的方向
我们在上面,曾把各家对于文化发展的层累的分类,加以叙述。其实,学者之以把文化发展的层累,去作各种的分类的,不只是上面所说那几家,我们不过选择我们觉得比较重要的几家吧。而且,这些分类,既往往因为各人的主观的不同,而有了差异,我们每个人,还可以参考各家的解释,贡献自己的意见,去再作各种不同的分类。又上面所列各家的分类,有的虽好像很为详细,然而我们还可作较为详细的分类。但是分类愈为详细,则其普遍性愈为减少。就以斯忒兰德与黑斯的分类来说,暹罗人是放在文明时期,而爪哇人却放在半开化时期。若以受西洋文化影响之后的暹罗人来看,暹罗人的文化,无疑的比爪哇的为进步,但若以暹罗的固有的文化来看,那么暹罗人的文化,未必见得特别高过爪哇人的文化。再以西藏的文化来与暹罗的文化相比较,无论在物质生活上,或精神生活上,两者很不容易分出高低来。然而照斯忒兰德与黑斯的分类,暹罗放在文明时期的中级,而西藏却列为文明时期的低级。其实,除了政治上的独立与自由之外,暹罗的文化的其他方面,恐怕有了不少还比不上西藏的文化。而且,有些民族在文化的某一方面,虽很为进步,然而在文化的别一方面,也许落后。在这种情形之下,欲把这个民族来放在某一阶段中,是不大容易的。
然而,我们既不能否认文化是有进步的,那么我们也不能否认文企是有层累的。既有了文化的层累,那么文化的层累的分类,又是研究文化与明了文化所不可忽略的事。总而言之,我们无论是否赞成上章里所叙述的文化的层累的分类,我们总要承认文化是有高低之分。换句话来说,文化的发展的程序,是由低而高的。只要我们承认楼阁胜过穴居,只要我们承认丝绸胜于树皮,只要我们承认筵席胜于茹毛,只要我们承认飞机胜过骡车,只要我们承认文字胜过结绳,我们就要承认文化是有了高低之分。而且,是由低而高的。从文化本身来看,无论哪一方面,都可以说是有了进步,虽则文化的各方面的进步,未必是平行的。从民族方面来看,有的进步较快,也有些进步较慢,所以大致上,都可以说是有进步的。而且,大致上,我们还可以说,后代人是比前代人为进步。这并不是说后代人,生而比前代人为聪明,而却是因为后代人利用前代人在文化上所创造的基础,加以改进,所以无论在理论上,或在事实上,后一代的文化,是比前一代为高。古今中外的人类,在智力上,并没有什么高低的区别,假使有了区别,那就是文化的不同。
其次文化的发展,是由简而繁的。文化是累积的。累积不只是数量的增加,而且是种类的繁多。假使我们把过去的文化,来与现代的文化来比较,则一简一繁,显然可见。以交通工具来说,以前陆道只有人力车、牛车、马车、骡车,现在则还有汽车、火车、电车、木炭车、柴油车等。以前水道交通只有木船、皮船,现在则还有火船、电船。若再从其船的功用来看,则战船、货船、客船,各种名目,不胜枚举。以在广州的蛋家艇来说,也有数十种之多。此外,现代的空中的交通工具,如飞艇、飞机,却是前人所梦想不到的东西。
这不过是从交通工业的种类的由简而繁来说,若从交通工具的本身的构造来看,以前的车,除了车轮、车轴、车桥以外,大概没有别的重要部分。现代一部汽车的构造的复杂,正像一个人的躯体的构造的复杂一样。又从材料方面来说,以前的车,主要是用木材制造,现代的车除了用木以外,钢、铁、树胶,都是必需的材料。其实,现代一部汽车的车轮,所用的材料与构造的方法,已经很为复杂。车轮的架子,不用说了,胶轮也分为内外两层,而内层还得要装气才能跑路。至于一艘轮船的内部的构造与设备,比之一个乡村的或一个市镇的,还要复杂,还要完备。
这不过是随便的举出一个例子来解释。但是文化的由简而繁的原理,可以概见。
不但这样,文化的发展,是由纷乱浑漠的形态,而变为明确特殊的形态。在文化早期发展的时候,无论从文化的一方面,或从文化的整部分来看,文化的形态,是纷乱浑漠的。一件东西,可以当作防御敌人的武器,可以当作切割食物的刀子,可以当作斧头,可以当为锥子,可以当为玩具,可以当为神物。到了文化进步到了相当的地位,不但武器、刀子、斧头、锥子、玩具、神物,各有其明确特殊的形态,就是武器或刀子等等,也各有其各种不同的形态。所以我们现在的武器的种类固很多,刀子的种类也不少。又如,一个房子,在文化早期发展的时候,并没有睡房、厨房、浴房、客厅、饭厅的分开。睡觉、煮饭、吃饭、洗澡、见客,都在一个房子里。只有文化进步的社会里的房子,才有这种明确特殊的类别。再如,在文化早期发展的时候的家族,不但是一个自满自足的经济生活的单位,而且同时可以说是政治、宗教、教育等生活的单位。所以父亲不只是财产的主人,而且是等于君主、教主与教师。在文化进步社会的单位里,除了家族以外,还有国家、教会、学校等等。其实,在历史上以至在现代文化较低的社会里,国家、教会与学校的分开,就不见得明确。皇帝就是教主,教主也就是师长。在现代而特别是文化较高的社会里,政府、教会与学校在组织上,固有了不同之处,就是在功用上,也有了各异之点。
从一方面看起来,文化的发展,虽是由纷乱浑漠的形态,而变为明确特殊的形态,但是从别方面看起来,文化的发展,可以说从散漫与少数部分的结合,而变为密切与多数部分的结合。在文化早期发展的时候,比方,每个家族,是一个自满自足的生活的单位,因此家族与家族之间,可以说是很为散漫。就是有了结合,还是少数部分的散漫的结合。比方,少数的家族,结合为部落,而部落的内部,也没有密切的结合。也许在战争的时候,一个领袖可以有特殊的权力,号召整个部落,或在某种的节期,整个部落都能很热烈的参加各种典礼。可是,在平时,组成部落的家族,大致还是各成一个生活的单位,而缺乏密切的关系。文化进步,不但多数的小团体,结合而为大团体,而且文化的各方面,都有明确特殊的形态,多数的小团体,结合而为大团体,为管理的便利起见,不得不有完备的组织。所以,比方,国家之下,有省分,而省分之下,有州县,州县又为区,为乡,为家。这么一来,所谓漫散的与少数部分的结合,遂变为密切与多数部分的结合。同时,因为分工的关系,一个家族,不但在经济生活上,不能独立生存,就是在政治上,在宗教上,在教育上,不得不互相依赖。为农的未必能为工,为工的未必能为商。政治家、宗教家、教育家,虽各有明确的职业,特殊的功用,然而却不能独立而生存。他们既互相依赖而有密切的关系,文化的各部分,也成为一种密切的结合。
再者,文化的发展,是从为欲望的满足而趋于有目的的要求。人类饿的时候,想找东西吃;冷的时候,想找东西穿;风雨来了想找地方去防避;山河间隔,想设办法去通过,这可以说只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并不一定有意去创造文化。但是为了满足这种欲望的结果,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化。欲望是无穷的,欲望是继续的,所以文化也正在不断的发展。等到发展到了相当的程度之后,人类始逐渐的有空余的时间,去回顾过去的成就,与考虑将来的计划。我所以说,文化是从为欲望的满足,而趋于有目的的要求,就是这个意思。只有人类在文化上做有目的要求,文化的发展,始有意义。自然的,这里所谓目的,只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因为某种目的已达之后,别种目的又排在我们目前。因为目的是一种理想,而理想是无止境的。比方,以骡拉车,是皇古时代的人类的目的,可是达这种目的之后,人类又想出了新的花样,因而火车、汽车,又变为人类的理想。同样,这种理想实现之后,我们希望能有比火车、汽车便利较多,速度较速的交通工具。飞机可以说是我们的理想。现在飞机有了,可以说是目的已达。然而人类又正在那里去想出办法来创造出新的交通工具,以与其他的星球交通。这种理想,能否实现,当然是一个问题,但是未能达到的目的,是因为客观条件的欠缺。所以机器若不发明,飞机绝不会实现,在理论上,凡是能想到的东西,都有实现的可能。
文化之所以能够进步,就是由于我们的理想,能够实现,我们的目的,能够达到。同时,文化之所以能够进步,是由于变化。在文化的变化的历程中,有的变得很快,有的变得很慢,大致上说,变化可以说是有缓变与突变的分别。文化的缓变,是逐渐变化的。在逐渐变化的历程中,我们往往不易看出变化的痕迹,因而有好些人,把缓变当作停滞来看。比方,以中国的文化来说,不但自皇古到夏商周,有了变化,就是自汉唐以后,也有了变化。不过因为变化得太慢,而且变来变去,始终不能逃出孔老所划的圈子,因而有些人,就说这是停顿。其实,无论在物质的生活方面,或是社会的组织方面,以至思想的形态方面,无论哪一朝一代,都有其不同之点。所谓汉朝、唐朝、宋朝、明朝,不但是政治上有了变化,就是文化的别的方面,也有差别。汉文、唐文、宋文、明文,以至汉墓、唐墓、宋墓、明墓等等名词,就是这种差别的表征。再以,现代的原始社会来说,我们总以为原始社会的文化,是停顿的,然而事实上,在文化的各方面,也有变化。比方,以原始社会的歌舞来说,唱歌与跳舞的人,大体上虽沿着祖宗的遗传方法,然每一个人都有其多少特殊之点。声音的运用,脚步的活动,各人既有各人的不同之处,每代也有每代的差异之点。在较短的时间里,也许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可是若把其最初的形态,而与其最近的发展,两相比较,则其嬗变的历程,了然可见。不过原始的民族的过去动作,往往缺乏文字的记载,而不易做这种比较研究吧。
在文化发展的历程中,突变可以说是屡见的现象。突变也许是由于内部的波动,也许是由于外界的刺激。在欧洲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十八世纪的法国革命,与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都是突变的例子。这三种突变,最初虽是由于文化的某一方面,如宗教,或政治,或经济,但是这一方面的变动,在本身上,既骤如其来,而其影响于文化的其他方面,又很厉害,使整个文化,都受极大的波动,而改换了一个新形态,或是趋向于一个新方面。这种变动,不但在文化进步的社会里,往往发生,就是在文化发展较早的时期,或文化较低的社会里,也往往发生。比方,火的发明,对于人类整个文化,都有很大的影响。此外,农业的发明,文字的发明,在文化发展的过程中,都可以说是突变。
上面是注重于文化的内部的波动,而引起的突变。至于因受外界的刺激,而引起的突变的例子,也是很多。日本、暹罗、中国,在近代之受西洋的文化的影响,而引起的变化,就是突变。十三世纪的西洋文化,因受了中国的文化的影响,而引起的变化,也是突变。因为两者都很能引起文化上的新形态,新方向。其实,在近代东西文化接触以后,所以引起的大突变中,曾有许多的小突变。比方,太平天国的崛起,维新的运动,以至辛亥革命与五四的运动,都是大突变中的小突变。因为这些小突变,都是以这个大突变为背景。同样,十三世纪的欧洲,受了中国文化的影响,引起大变化,在大变化的历程中,指南针、火药与印刷三方面,又各引起各种突变。指南针指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火药是打倒贵族的工具,而印刷是普遍智识的媒介,这都是西洋文化史上的很重要的变动。
缓变是文化发展的常态,突变是文化发展的变态。英国的政治演变,可以代表前者,而法国革命的发生,可以代表后者。但是两者的差别,并非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并非种类的不同,而是程度的各异。所以缓变若经过了长久的时期,则前后的差异,必定很大,而等于突变的结果。所谓突变,虽像骤然而来,但是若细心考究起来,就能明白,这种变化也有其悠长的历史与渐来的步骤。法国的革命,虽发生于一七八九年,然其蕴酿很久,而且革命发生之后,并不像一般领袖那样的预料,能把一切的旧制度,整个推翻,而重建一种新制度。所以,专制虽倒,专制又来,而革命之后,还要革命。直至一八七一年以后,共和的基础,始能稳固。
总而言之,突变与缓变,虽非绝对的差异,而乃程度的不同,然而突变是发展的转机时代的分野,文化的进步,主要的是依赖于突变,突变不但是由新刺激而来,而且可以引起新刺激。突变的发生,虽是往往会使文化失调,然而失调只是文化发展的过渡的历程,经过相当的时期以后,失调可以变为和谐,而变态可以成为常态。
在文化发展的历程中,还有一种现象,为我们所应当注意的,是文化发展的速度的逐渐继续增加,或是逐渐加速的学说(theory of acceleration)。据牟勒来挨(muller-lyer)的意见,康德(i . kant)曾主张这个学说。康德以为文化时代,越发展,越短促,这就是说,每次进步的速度,愈为增加,进步又引起进步,所以进步愈速,则其时间愈短,而我们的文化发展的时代,也随之而愈为短促。比方,我们上面已经指出,石器时代的起源、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钢器时代,总共六个时代。据人类学者的估计,石器时代的起源,约在二十万年前至一百万年前之间;旧石器时代,约从十万年前至二十万年前;新石器时代,大约开始在一万年前;铜器时代,大约开始于西历纪元前二千年;铁器时代,则与文字的使用,差不多同时发生,开始于西历纪元前几百年至一千年。至于钢器时代,则开始于西历十八世纪的下半叶。专从这六个时代的年数来看则能明白,文化在发展的初期,进行甚缓,所以时代的划分的时间也很长。所以,石器时代的起源是在二十万年前至一百万年前,等到发展到相当的程度之后,其进步的速率愈为增加。结果是所谓钢器时代,不过只有百多年。把钢器时代,来与石器时代的起源来比较,其在时间上的差异,有了几千倍之多。
若再把一般的历史学者的世界文化的历史的年代的划分来看,也正像上面所得的结论。大致的说,历史家的年代的分别,是这样的。
(一)古代的时期。约五千年。
(二)中世纪的时期。一千年。
(三)新时代的时期。约三百五十年。
(四)最近代的时期。约一百五十年。
牟勒来挨曾以这个时代的分配,去证明文化发展的加速的学说。他的结论是,文化的初期的时间是最长的。这个时期所经过的年数,还长过其他各时代的年数的总和。从这个时期以后,各个时代逐渐缩短,结果是后一代比较前一代总是更短的。所谓世界史上,几千年的文明,在时间上不过是文化演化的极短的一小部分吧。
乌格朋(w . f . ogburn)在其《社会变迁》(social change)一书里,对于这个理论,也曾加以解释。他指出发明是文化变迁的重要原因,他把十六世纪下半叶到十九世纪的各种发明,列为一表,以说明发明引起发明,这就是说,有了一种新的发明,可以引起好多新的发明,而这些新的发明,可以引起更多的发明。乌格朋以文化的发展来比复数的利息。本钱可以生利,利变为本,不但本上生利,而且利可生利,这样的增加下去,则本利的增加,是愈来愈大。不过,他也指出,本利的增加,可以用算术去计算,而其增加的度率,是有一定的。反之,文化的发展,有时虽很快,但有时又较慢。比方,因为某种主要的发明,而起好多发明,遂使文化的变迁的速度忽然增加,然而这种剧烈的变迁,未必能像复数的利息一样的继续增加,除了主要的发明,是不断的产生,发明既不是天天会有的,那么因发明而产生剧烈的变迁的时期之后,也许会有一个变迁较慢的时期,而成为一跳一息的历程。然而大致上,乌格朋是相信文化是累积的,而其发展的速度,是越来越快。我们应当指出,乌格朋的文化发展的加速学说,主要是应用于文化的物质方面。在文化的精神方面,不但是发展的速度较慢,而且有时是阻止物质文化的进步的要素。西洋宗教的发生,而使科学的发展有所阻碍,就是一个例子。
罗卫(r . h . lowie)在其《文化与民俗学》(culture and ethnology)一书里,以为人类文化的进步,正像一个人,年纪为一百岁,他化了八十五年的时间,在幼稚园里,用了十年的时间去读完小学,于是很快的去用五年的功夫,去读完中学与大学。他又指出,文化本来是一种生长得很快的东西,可是等到发展到某种程度以后,它却增加了一种想不到的速度,向前发展。有些人,以为地球上的物质,是有限度的,所以人类的发明,也是有止境的。等到发明到了止境的时候,文化发展的速度,不但不能继续增加,而且必因之而停顿。这是悲观的论调,我们可以说文化发展的加速的理论,直到现在与最近的将来,大致是没有错误。
又有些人,以为文化发展的历程中,有了早熟的现象。梁漱溟先生在其《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以为文化的发展,是有了三个阶段:一是物质文化的阶段,二为社会文化的阶段,三为精神文化的阶段。这三个阶段,是要循序而发展的。这就是说,物质的文化的发展,要达到某种程度,然后再进而达到社会的文化的阶段,等到社会的文化发展到相当程度,然后再进而达到精神的文化的阶段。假使文化发展的途径,不是依着这种次序那就是早熟,早熟就再难发展。梁先生以为世界有了三种文化,可以代表这三个阶段,西洋文化代表物质的文化的阶段,中国文化代表社会的文化的阶段,而印度文化代表精神的文化的阶段。这三种文化,在其最初发展的时期,都是注重于物质方面,不过三者都不等物质的文化成熟,而遂转入别的阶段。西洋文化与印度文化,不等其物质文化成熟,而转入精神的文化的阶段——宗教的文化的阶段,中国也不等其物质文化成熟,而转入社会的文化的阶段——孔子的文化的阶段。所以三者都是早熟,不过西洋文化到了文艺复兴的时代,又转回去物质的文化的阶段,循序而发展,到了现在,西洋的物质的文化的阶段,已发展到成熟的程度,故再发展下去就为中国的社会的文化的阶段。西洋人主张文化早熟学说也不少,这里不过以梁先生为例子,至于梁先生的学说是否错误,当在他处叙述。
上面是从文化的本身上,去说明文化发展的历程,我们现在且再从空间的立场上,去解释文化发展的历程。关于这方面的解释,大致上有了几种主张,一为从东向西或从西向东发展说,一为从南向北发展说,一为从北向南发展说,我们现在把这几种学说,分别加以说明。
为什么文化发展的历程,是从东向西,或从西向东呢?据一般主张这种学说的人的意见,主要的,是因为气候的关系。在地球上,在同一的纬度上的气候,大致是相同的,文化的传播是得力于人类的迁移,而人类的迁移,又往往趋于相同的气候。这就是惯住在热带的人,喜欢迁移到炎热的地方,惯住在温带的人,喜欢迁移到温暖的地方,而惯住在寒带的人,又喜欢迁移到寒冷的地方。罕金斯(f . h . hankins)在其《社会研究绪论》(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ociety)里,曾指出在历史上所有的伟大的迁移,多数是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这不但是亚洲的移民是这样的,就是欧洲的移民也是这样。他以为欧洲人民之移居美洲,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西班牙人在欧洲,是住在较南的地方,所以他们迁到美洲时,喜欢住南美洲,而住在欧洲的西北的,又喜欢住在北美的北部与中部。在十九世纪的时候,欧洲的瑞典人与挪威人都移居于达科塔(dakota),明内索塔(minnesota),及新英伦(new england),而欧洲的希腊人与意大利人都移居于美国的中部南部,以及南加里福尼亚(southern california)。
个人的迁移,在文化的传播上,也许没有多大的力量,但是团体的迁移,在文化的传播上,却有重大的意义。北美洲的文化之所以深染北欧的文化色彩,与南美洲的文化之所以深染南欧的文化色彩,照这个学说看起来,都是由于团体的迁移,而这些团体之所以这样的迁移,是由于气候的关系。
反过来看,照罕金斯的意见,白人移去热带,与黑人之移居寒带,都不适宜,而其结果是使死亡率的增加。黑人因为不适应于寒带,所以住在美国北部的黑人的死亡率,超过生长率。其实,据罕金斯的观察,纯粹的黑人,就不容易住于美国的北部。住在美国南部的黑人的死亡率虽不低,然并没有住在美国北部的黑人的死亡率那么高。罕金斯且告诉我们,美国北部的黑人的血统,是比较接近于白人,至于白人之住在热带的,照罕金斯的意见,并不算得成功。不过,同时,他也指出,移居在巴拿马运河地带的美国人,并不见得不适宜。因为,医术发达与卫生改良,已使住在这个地带的美国人的死亡率降低,虽则大体上,从白种人的立场来看,移居热带,不如移居温带与寒带。
我们应当指出,美国的南部,虽比较适宜于黑人,然而美国南部的文化,并不深受黑人的文化的影响。反之,黑人之在美国的,无论是在北部也好,无论是在南部也好,都是深受白人的文化的影响。至于白人虽不适宜在热带居住,但是白人的文化,却已传播到热带各处。南美洲不用说,南菲洲以至马来半岛南洋各处,都可以说是深受了白人的文化的影响。所以,一个团体或某种民族,虽大量或整个迁移到某个地方,未必就能把其文化传播到这个地方。反之,一个团体或某种民族,虽很少或没有迁移到某个地方,但是这个地方的文化,却染了这个团体或这种民族的文化的彩色。总而言之,同一的气候,既未必发展相同的文化,而民族的迁移,未必就是文化的迁移。文化向东或向西发展的学说,只能说是有一部分的真理,而非完全是对的。
主张文化的发展的历程,是由南向北的,以为南方气候炎热,物产丰富,故文化的发生较易。等到文化发展到相当的程度以后,始逐渐向北发展。一八八三年毛哲欧尔(p . mougeolle)在其《文明的静态》(statique des civilization)一书,对于这个学说,已经有所说明。此外,又如斯泰方松(stefansson)在其《帝国的北进途径》(the northward course of empire),也以为在历史上,帝国是向北发展。帝国的成立,是文化的发展的表征,帝国既是向北发展,文化也是向北发展。
歧尔非兰(s . c . gilfillan)在一九二〇年的美国《政治学季刊》(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卷二十五页二九七与二九九,曾发表一篇《进步的寒进途程》(the cold ward course of progress),更极力的主张文化向北发展的学说。歧尔非兰以为文化进步,则文化的领袖,移到寒冷的地带。文化衰落,则文化的领袖,又移到南方。他举出好多史实,以证明这个学说。文化的发源,是在埃及与萨麦利亚(sumeria),这是较热的地方。但是文化的领袖,却为巴比伦与克利特(crete)、腓尼基(phoenicia)与阿西利阿(assyria),而且,是时时向北发展的。历史上有四种倾南运动,而与文明的没落,正相符合。罗马帝国破坏之后,文明集中于迦太基(carthage),阿雷桑德利阿(alexandria),与君士坦丁,而再至达马斯革(damascas)与巴格达德(bagdad),由是逐渐北迁,经过中世纪。到了十四世纪的中叶,又经过罗马的高级水准,而达到比从前更为寒冷的地方。于是,可见得文明的中心,由上面所述的城市移到威尼斯(venice)、密兰(milan)、安特渥普(antwerp)、伦敦、巴黎、柏林、纽约、支加哥、文尼培格(winipeg)。
歧尔非兰又指出最近来斯干特那维亚(scandinavia)在文化上,已有很大的活动。好似是要领导世界文化。俄罗斯已由长期的睡梦中,忽然惊醒到了。西历二千年世界中的最有强力的雕刻,也许不会见于柏林而见于底特尔窝特(detroit)与科彭里根(copenhagen)。到了二千一百年,又见于蒙特雷欧尔(montreal)、克利斯提阿尼阿(christiania)及美美尔(memel)。
上面是从整个世界的文化来看,若从每个国家来看,照歧尔非兰的意见,文明的进步,也是向着寒冷的地方发展。希腊文明始于克利特,而终于君士坦丁。意大利在文化上的领导地方,是由西西里(sicilv)而移到罗马,再由罗马而移到密兰。西班牙在文化上的领导地方是由卡的斯(cadiz)而移到马得里(madrid)以及巴塞罗那(barcelona)。
歧尔非兰承认这些史实,是有例外。然而他又告诉我们,例外是证明常则。我们以为大致上,这种学说,是没有什么可以批评的地方。然而这只是说在历史上的文化的发展的方向,大致是这样的。至于将来文化的发展的方向,是否也是这样,当然不易回答。地理与气候对于文化的影响,只在文化较低的社会里,才有力量。在文化较高的社会里,这种力量,就要减少。这一点,我们上面已经说过,不必再述。其实,近代的西洋文化,不但只是向北发展,而且是向南发展,虽则直到现在,南方的炎热地方,没有一个能说是超过西洋文化的水准。此外,现代的西洋文化,又可以说是向东与向西发展。欧洲文化移殖到美洲,就是向西发展的例子。美国的文化已逐渐的成为世界文化的领袖,欧洲的文化,又曾移殖到东方来。谁敢相信五十年后,或一百年后的中国的文化,不会超越西洋的文化呢?
上面已经说过,世界上的文化,也有向南发展的。但是文化向南发展的最显明的例子,姜算中国的了。近数年来,国人及日本人,对于中国文化向南发展的研究的兴趣,很为浓厚。大致的说,大家都相信中国的文化的摇篮,是在北方。在春秋战国以前,中国的文化的中心,是在黄河流域。吴越楚在春秋的时代虽称霸,可是在文化的地位上,是远比不上齐晋燕诸国的。孟子曾说过,“今也南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这是指楚国而言,可见得北方人之鄙视南方人,而其所以鄙视的原因,是由南方的文化,不及北方的文化。直到汉代,中国文化的中心,还是在北方。
在五胡乱华以后,中国的文化,始积极的向南迁移。邱濬在其《广州府志》书序里以为“魏晋以后,中原多故,衣冠之族,多徙于南,与夫或宦或商,恋其土而不忍去,过化渐染,风俗丕变,岁异而月不同,今则弦诵之声相闻矣,衣冠礼乐班班然盛矣”。唐代开辟疆土,文化虽也因之而向南推进,但是在中国的历史上,中国文化的第二次积极的向南迁移,是南宋的时候。这个时候,不但吴越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区域,就是福建也成为中国文化的精华所在。从此以后,中国的文化还是向着南方推进,以至于广东。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里说:“自昔以雍冀洛河为中国,楚吴越为夷,今声名文物,反以东南为盛。大河南北,不无少让。”就是指出中国文化,自北向南发展的历程。
总而言之,中国的文化,是起源于北方。最初的发展,在黄河流域。魏晋以后,逐渐南移到长江流域。南宋以后,又逐渐南移到珠江流域,再从南方而影响到安南暹罗各处。这是历史上中国文化发展的主要途程。此外,中国文化也可以说是向西发展,而至西藏,向东发展而至日本,向北发展而至满洲蒙古,然而这些发展,只能算作支流,而非主流吧。
从中国固有的文化方面来说,固像上面所说,是由北而南,但是若从西洋文化输入中国以后的西化运动方面来说,又可以说是由南而北。南方为中外交通的枢纽,新的工商业的发展都始于南方。政治上的改革,如太平天国,如戊戌变政,如革命运动,以至革命成功,都是来自南方。在教育上,留学生的派送,与新教育的输入,也是始于南方。至于宗教方面,无论天主教也好,无论新教也好,也是以南方为输入的起点。这不过只是随便的举出几个例子。然而所谓文化的策源地是在南方,是无可疑的,新文化虽策源于南方,可是数十年来,已逐渐的向北发展,而与中国的固有文化的向南发展,成为一种反比例。
总而言之,文化的发展的历程,没有一定的方向。其发展方向虽与地理气候有了关系,然这只是在文化较低的社会里,有了相当的真理,在文化较高的时代,文化本身成为文化发展的途程的一个重要的因素。
我们在这里可以顺便的指出,文化的发展的别一种方向,这就是从江河的上游,而趋于江河的下游,以至海洋的口岸。同时,往往又是从较小的海洋,而至于较大的海洋。
埃及古代的文化,最初是发源于尼罗河的上游,后来慢慢的发展到尼罗河的下游。到了现代,则尼罗河的河口,已成为埃及文化的中心。同样,我国的文化,本来是发源于黄河流域的上游,后来也慢慢的发展到黄河的下游。在春秋的时代,齐桓公称霸天下,文化的中心,也有了趋于黄河河口的趋向。长江下游,在春秋的时代,虽有吴越称霸,然而从整个文化来看,并没有特殊的地位。到了三国的时代,刘备建国四川,长江上游文化,逐渐发达,至于近代,则长江下游的文化,而特别是长江的江口左近的文化,不只是成为长江流域的文化的要点,而且趋为全国文化的要点。珠江流域的文化,发展较迟,然而近代的广东的省垣,从肇庆而迁至广州,从广州的发展而至于黄埔商埠的开辟的建议,也可以说有了从上游而发展到下游以至于江口的趋向。
从海洋方面来看,希腊、罗马的文化,是发展于地中海,再从地中海而发展到较大的大西洋,而成为今日的优越的西欧以及美国的文化。从此以后,说不定世界文化的要点,将从大西洋而趋到太平洋,那么今后中国在世界文化上的地位的重要,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