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市在小清河和京汉线交叉的地方,离北京三百七十里。
小清河缓缓的水流,流过丘岗,流过平原,流过古老城堡的脚下。流过白洋淀,和大清河汇流,流向天津,流入渤海。
这座小城市,在河北平原上,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当时有十五万人口。民国初年,在这里建下军官大学,为军阀混战种下了冤孽。狭窄的街道上,满铺着石块,街坊上大部分是上世纪留下的木板搭。有大车和帆船把粮食、兽皮、水果,运往京津。再把洋货——工业品运到乡村里去。
这里有十三所学校,一所大学。第二师范就在西城角下,一条小清河的支流,从旁边流过。江涛在这里受过四年师范教育,在保定市有了四年工作历史,是保属革命救济会的负责人,二师学生会的主任委员。暑假期间,江涛被选在学生公寓委员会里工作——沿着旧习,每年暑期招生,学生会筹办临时公寓,招待乡村里来投考的学生。
江涛得到支委负责人夏应图同志的同意,把嘉庆安排在养病室里。每天演算术、写小字,准备投考的功课。江涛安排厨工里的“同志”,按时把病号饭送去。在这个期间,第二师范经常住着不花栈费的客人。
为了解决嘉庆的生活问题,江涛带他去找严萍,她是救济会的会员。一进门,严萍刚下课回来,看见嘉庆,问:“张先生来啦?少见。”
张嘉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睁着大眼睛看她。
严萍回过头来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个神枪手哪!”开了门,在自己小屋子里招待他们。她洗了手,沏上茶,从父亲屋里拿了烟来。
张嘉庆一见到严萍,悄悄把眼光避开。他住在小城市里,没接触过女人,今天遇到严萍,不敢正眼去看。视线一碰到严萍的眼睛,觉得她眼里射出来的光芒,像锥子一样尖锐,好像隔着胸膛,能看透别人心血的吞吐。张嘉庆像一只被苍鹰拿败了的翠鸟,把脑袋钻在翅膀底下,再也不敢鸣啭。像有千丈长绳缠在身上。
其实,严萍一见到江涛,就心神愉快,脸上泛出明媚逼人的光辉。
张嘉庆抬着颏儿看这间精致的小屋。小屋里只陈开一个书架、一张书桌、一只小床。小床上铺着大花被单,小窗上挂着花布窗幔。墙上挂着一个银色的镜架,是严萍的放大像。她学着电影明星的姿态,仄起脸儿在笑。嘉庆一看,挺不喜欢这种姿势。
江涛把贾老师的意见告诉她,她斯文礼貌地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江涛面前,一杯放在嘉庆面前。撕开烟盒,递给江涛一支香烟,嘉庆摇了摇头,严萍就不再给他。顺手儿划根火柴,给江涛点着。嘉庆想,这是什么女人的作派?
严萍说:“我知道张先生好枪法。可是,我也听得说过,你的家庭……”她看嘉庆不像穷学生,知道他的家庭是个大财主。
嘉庆愣愣青青说:“有家,就不遭这个难了。”他觉得被一个女人看过来看过去,浑身挺不自在,就尽把眼睛看着屋角里。
江涛把嘉庆的经历告诉严萍,严萍轻轻笑着:“这就是了。近来在报纸上常看到,有的为了革命离开家庭。也有的家庭怕吃革命连累,抛弃自己的儿子。”看嘉庆有不耐烦的神色,紧跟上说:“革命就是家,让我们想想办法看,可以在内部进行募捐。”
江涛笑了说:“好!就请严小姐解决这个问题吧。”
商量完了事情,谈到文学上,严萍就侃侃地谈个不停。嘉庆也谈了很多革命文学上的意见,说:“我一念起革命的诗歌,心上就热烘烘的。”严萍说:“我很喜欢浪漫主义的作品,看了那些热情的小说,好像驾上云儿,飘飘乎乎走向革命。”
张嘉庆问:“你正在读什么书?”
严萍说:“《毁灭》。”
张嘉庆问:“你还读了些什么苏联小说?”
严萍说:“还读了《十月》,我很喜欢革命的热情。十月革命成功了,被压迫的人们站起来,得到了政权和土地。我也很喜欢诗歌。”说着,她扬起手儿朗诵了一首诗:
太阳没了,
在那西北的天郊。
满天的霾云,
正在暗地里狞笑。
…………
严萍挥起两只手,用音乐的声音唱着,又孩子般地笑了。张嘉庆看她天真的举动,很是喜欢。文学把他们的感情联系起来,张嘉庆再也不感到拘束。
江涛拉开抽屉,拿出严萍的画报来看着。等他们谈完了,才说:“文学嘛,咱是门外汉。”
严萍说:“你是社会科学家,就不再喜欢文学了?”
说了一会子话儿,江涛和嘉庆走出来。一离开严萍的眼睛,就像割断了嘉庆身上缠的绳子,心上轻松起来。大拇指朝江涛一弹,古突的打了个响梆儿,挤巴挤巴眼睛说:“不错!”
江涛郑重其事地说:“那是一个好同志,别开玩笑。”
张嘉庆说:“是呀,那是首要条件,不过……不过……作为一个‘同志’,我给你提个意见:像你,应该有一个粗壮的爱人,她好像勇士,时时刻刻保卫着你,你就不至于被捕了。老实讲,老实讲……”他咽下一口唾沫说:“美丽……对于一个革命者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
江涛拍了嘉庆一掌,说:“净瞎说白道,我情愿!”
张嘉庆睁开大眼睛,把右手在左掌上一拍,说:“唉!算啦!你们俩,两好碰一好儿,咱算白说。”
张嘉庆鼓着劲考上了头一榜,算是过了第一关。可是二百五十个人,离四十个人还差得远。江涛觉得张嘉庆为了工作,把功课耽误了,实在难保证他闯过第二关。为了完成党的任务,应该克服的困难,尽力克服,江涛又去请教夏应图。
经过老夏同志的指导,总结了历年共青团员在考学斗争上的经验。江涛又把嘉庆带到严萍家里,叫她拿出一身衣裳,把嘉庆的衣服换下来。江涛和严萍提着桶抬了水来,给他洗净。严萍扯起褂子看了看,脊梁上破了个三角口儿,小口袋扯破了,耷拉下来。放在盆里洗着,说:“这方面,你就得好好儿学习江涛。你看他,一天早晚身上衣服整整齐齐。一年到头儿,头上脚下不落灰尘。”
江涛也说:“你穿着这么脏的衣服,能考得上学校?”
张嘉庆嘻嘻笑着,拎起贾湘农给他的那件布衫一看,和擦桌子的布一样,发散着汗臭。他捏着鼻子放下,觉得叫严萍给洗这样的衣裳,挺过意不去。心里说:“真是,丢人现眼!”
严萍说:“在锁井见你的时候,还穿得漂漂亮亮的。这咱晚,你学得邋邋遢遢。”
张嘉庆说:“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还是少爷,这咱晚变成无产阶级了。”
江涛说:“你得改变这习惯。”
严萍把一盆洗浑了的水倒出去,说:“这有一车泥!”她在喘着气,洗衣板把她细长的手指磨得通红。打肥皂啊,搓呀,涮呀,一件衣服洗几盆水。她说:“别看我身子骨儿单薄,并不怕劳动。我就是胆小,爱害怕。那年秋天,有个同学把一条毛毛虫放在我的书桌上,吓得我一天不敢去上课。一想起来,毛毛虫就像在心里鼓弄。我还怕炮声,一听到炮声呀,赶紧捂上耳朵。”
江涛说:“那我可不信。那年大年夜里,你一个人摸着挺远的黑路去找我。”
严萍斜起眼睛,瞟着江涛,说:“那天晚上,可不是平常的晚上。”
张嘉庆跟上说:“从那天晚上,你们就开始……”
不等他说完,严萍故意岔开话口说:“从那天晚上,我就开始走上革命。……你看你,头发那么长了,也不梳洗。多好的衣裳,穿在你身上,蹙皱得像牛口里嚼的。穿鞋露着脚指头,这是无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口试的时候,当面一谈就蹭啦!”
一阵话搔着张嘉庆的痒处,不耐烦地说:“得啦,同志!咱俩算是没缘法,在你嘴里,我算是逃不出去,我哪里比得过江涛?”又指着江涛说:“你看他,两个肩膀儿一般高,两条胳膊肘儿一般粗,两条大腿一般长,两只眼睛一般大,两条眉毛……两只耳朵……”他说话一快,就有些口吃。一股劲儿说下去,像放机关枪一样:“像我吧,成天价不干不净,马马虎虎。不过,读书不读书吧,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才考这‘第二客栈’,好住着店开辟工作呀!”
一下子把严萍说了个大红脸,她怕张嘉庆批评她小资产阶级意识,再也不敢吱声。
严萍把衣服洗好,晾上。掏出两块钱,放在小床上,说:“去,洗个澡,理个发,买双鞋来。”两人一出门,张嘉庆拍着江涛的肩膀说:“同志!你算憋住宝啦!”江涛摇摇头说:“少说废话,你不是主张中国革命成功了,再找爱人吗?”张嘉庆说:“当然哪,中国革命就要成功嘛!”两人洗了澡,理了发,到鞋店里试着买了双鞋子。新鞋子穿在脚上,那双旧鞋子,又破又有味儿,放在鞋店里玻璃门前的花砖地上,抬起腿就走了。
严萍把张嘉庆的衣裳折叠整齐,坐在椅子上压得平平整整。张嘉庆穿在身上,浑身上下干净利落。严萍拍拍他的肩膀,抻抻衣襟,说:“看,怎么样?小伙子漂亮了吧!明天口试的时候,一过眼就取上啦!”
江涛、严萍、嘉庆,在院里洗衣服的时候,严知孝和老伴在北屋里有一场小小的争论。妈妈说:“闺女大了,也该有个安排。”又指着窗户外说:“看!这样下去,有好儿吗?”严知孝说:“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妈妈把脖子一拧说:“你看不见?大闺女大小子,成天价打成疙瘩炼成块,好看吗?”严知孝说:“也没有什么不好看。”妈妈说:“我看,老奶奶说的那个,你还是答应了吧!”严知孝说:“那是你的闺女,你答应了吧!也不跟孩子商量商量?”妈妈又说:“商量?要叫我是萍儿,巴不得的!登龙那孩子,长得白白儿的,精精神神的,多好啊……”严知孝说:“咳!你净装些个糊涂,你要是萍儿,你要是个大姑娘,你不愿和大小子们在一块玩?孩子们自然会选择自己的道路,打着鸭子上架不行,强拧的瓜儿不甜!”
从去年开始,冯登龙看严萍和江涛的关系比他更亲密了,心里使了一股劲,撺掇冯老锡上大严村去了好几趟。请姑奶奶给登龙保亲,想把严萍娶过来做媳妇。冯登龙以为这样可以不显山不显水的把事情办好,想不到,严知孝不做主,妈妈一个人同意也办不成。
两个老人翻来覆去,嘀咕了半天。严知孝嫌老伴絮烦,靸拉上鞋儿走出来。在院里散着步,见严萍他们还在屋里说说笑笑,迈步走进去。江涛和张嘉庆忙站起来,说:“严先生请坐。”
严知孝上下打量了江涛和张嘉庆,说:“好啊!英雄出在年少。宝贵的青年时代呀,努力吧!”
严萍说:“爸爸,你还不老啊!”
严知孝指了指脑壳说:“脑筋老了!别看我会说,不能做,好像讲书一样……”他拿出在讲台上讲古文的架式,讲了很多人生的大道理。最后,他说:“当老师的责任,是把话讲下,看你们青年人们怎么做去。”
说了一会子话,三个人同时走出来。严萍立在高台石阶上送他们。张嘉庆一眼看见严萍穿着一双光亮的新皮鞋。笑着问:“是你买的?”
严萍说:“怎么,不是我买的,是你买的?”
张嘉庆瞅了江涛一眼,说:“我买了,你也不穿。”
江涛拍了他一巴掌,说:“净耍些个贫嘴!”
从严萍家里回来,江涛又给张嘉庆分析了学校的政治情况。还说,训育主任是个“蓝衫”儿,口试的时候,要他机灵点儿。不久,张嘉庆考上了保定二师,脱离了滹沱河两岸的白色恐怖,在保定读起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