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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儿挣脱了冯贵堂的手,三步两步跑回自己的房屋,喘着气坐在炕沿上,抻起衣襟擦着泪,又抬起头来,看看她的小屋。那是一个很小的套间,从另一个门出去,就是冯大奶奶的房间。小屋的窗棂上糊着些烂字纸,把屋子遮得暗暗的。她看到屋顶和角落里的黑暗,心上烦闷起来。她呆直了眼睛,又想起那可怕的事:要是被人瞧见,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

她觉得心上跳得厉害,手忙脚乱地拢了拢头发,平整了一下弄皱的衣服,看看院子里没有人,蹑悄悄走出大门。她低下头走着,好像没有看见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马,一直奔向东锁井。当她走进苇塘的小路,苇塘里有鸟儿在叫,婉转得很好听,她不由得停下脚步,走到水塘边。塘水清亮,能看得见塘底。塘底上翠绿的藻草里有一只银色的游鱼。当她看到那只长尾游鱼,围着一棵水草游上游下,游东游西,心上一下子高兴起来。她想起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母亲说过这水塘深不见底,有一条清泉直通东海。曾有一个姑娘和她家的小长工相好,小长工常在夜间偷偷走进姑娘房里,被母亲发觉了,母亲用一把铁锁锁上房门。姑娘又开开窗子等候,小长工常在夜晚偷偷地从窗子爬进房屋,又被姑娘的父亲发觉,父亲拿起一条长棍,把小长工赶跑了。自从小长工离开她家,姑娘每日里哭,再也过不下去。在一个深夜里,她偷偷走到这塘边,跳进塘水,有一个神仙救了她,顺着那道清泉漂到东海去,在仙岛上做了仙姑……她想到这里,心上怕得抖起来,再也不敢想下去。她看见草地上有一丛丛黄色的小花,鲜黄鲜黄的,便掐了几朵,攥在手里,一直跑到东锁井。过了春兰家小门,向东一拐,到了她家门口,伸手把小铁链子解下来,开了小栅栏。院子里长满了青苔,墙根下、屋顶上,长满了野草。李德才自从把房卖了,用很少的钱买下这两间用烂砖垒起的小屋,把几件破橱柜搬在里头。她从门缝里取出钥匙,开了门,屋子里冷森森的,像是没有人住过,满世界尘土,潮湿得发霉,尘土上印着新的旧的猫蹄鼠迹。这屋子阴暗得不行,窗上糊着黑色的毛头纸,也被猫鼠撕破了。她伸手摸了一下灶里,没有灰;看了看坛里,没有米,想是父亲多日不回家了。她坐在炕沿上,对着这惨淡的情景,出了半天神。孩子没了娘,就没了亲人……她由不得掉下泪花来,噗碌碌掉了满怀襟。她又从屋子里走出来,在院子里走着,院子里有藕荷色的灯笼花,她也不感觉什么兴趣了。她停住脚,仰起头,看着深远深远的天上,天色是湛蓝湛蓝的,蓝得那样清明,那样好看,一时她的心上也舒展开了。

她锁上门到二贵家去,一进门,看见贵他娘正坐在炕上纺线,抡着纺锤嗡嗡响着。小囤坐在炕沿上端着碗吃饭,好像他们正在说什么话,看见珍儿进来,扭头不说了,走出去。贵他娘见了珍儿,停下纺锤,问:“哟,孩子!这阵子怎么不见你家来?人家叫你出门吗?”

珍儿见了干娘,忸怩地倚在炕沿边,呆呆地站着,扭着衣襟,一声不响。贵他娘又问:“怎么了,又受了什么屈?”

贵他娘一说,珍儿脸庞连连颤动了一阵,像大河决口一样,多少年的冤屈一下子冒出来,冷孤丁把头扎在贵他娘怀里,哇哇地大哭起来。贵他娘见珍儿哭得厉害,就想到这孩子身上出了什么事情,鼻子一酸,眼泪也流出来,说:“孩子,别哭,有干娘给你做主。”

小囤放下碗筷走进来,瞪着大眼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贵他娘害怕极了,万一哭出什么事情,可是怎么办,伸手把珍儿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说:“好丫头,别哭了……见你爹来吗?”她以为这孩子自从没了母亲,一直在冯家大院当丫头,鞋要自己做,衣要自己缝,还要侍候冯贵堂洗衣服,侍候冯大奶奶做饭,小姑娘家,哪里受得了那样苦呢?珍儿一直哭着,贵他娘给她擦擦眼泪,说:“有什么心事?没看见你爹吗?”

小囤也走回来说:“心里有什么事,说说就好了!”

珍儿说:“我没有了娘,也没有爹了,他不是我爹了,他把我推到火坑里了。”

小囤走前几步,拍拍胸膛,生着气说:“这还算什么人?拿着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珍儿在冯家大院五年了,今年已经十七岁。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白皙脸皮,尖下颏儿,俊俏极了。这样好的人儿,到了这户人家,不用说就会明白。贵他娘一想起这孩子没有一点依靠,心上由不得难受。小囤在一旁看着,把两只手揸在腰里,着急说:“心里有什么话,你说说,真是急死人了!”

珍儿支支吾吾不肯说,贵他娘又气又急说:“你说,虽然不是我身上割下来的肉,要是有个山高水低,有小囤哥二贵他们呢,打破了脑袋不怕扇子扇!”

珍儿见干娘这么心疼,心上好不好受,心上不住地寒颤,抽抽咽咽哭个不停,她说:“冯贵堂要……要……欺负我……”

小囤在一边看着,不等珍儿说完,跳起脚来,大睁着眼睛,像一对星星,辐射着尖锐的光芒,他把一只脚蹬在炕沿上,说:“脏娘养的,遭得狠死得快!”

贵他娘一听,拍着珍儿脊梁说:“还有、还有呢,你说……”

珍儿抬起头,看看贵他娘,又看看小囤,说:“我不能像人一样活下去,我什么时候才……”

小囤听到这件事情,直觉得心气不舒,呱哒呱哒两只圆眼睛,低下头不说话。他是个有心数的孩子,自从伍老拔上山以后,他对世道的艰辛、黑暗,有了更深的体验。他经常是这样地沉思默想。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小囤把辘轳扛在肩上,想去浇浇园,可是他找不到一个改畦口的人,又放下辘轳走进里院。两层大宅院,静悄悄没有人声,不知道人们都到哪里去了。他站在北屋窗台底下说:“大娘在屋里吗?”

冯老锡家的,正在炕上躺着。自从冯登龙死了,她已经病了几年,成天价在炕上躺着,只能扶着墙走几步路。听得有人说话,从炕上坐起来问:“是谁呀?”

小囤说:“是我,大娘!我说去浇浇园里的菜。那北瓜旱得快把花儿都谢完了,韭菜畦里也净是草。眼看三伏天到了,快该种白菜萝卜了。真是!咱这园子种得不像个话……”他低下头,伸出手在墙上画着什么。自从伍老拔上了山,小囤就在冯家扛小活,如今五年了。这孩子年纪虽轻,可学了一身好庄稼活,每天该起了起,该睡了睡,该做了做,该歇了歇,向来不等人支使。

冯老锡家的听小囤老是在窗外唠叨,她才披上褂子,扶着墙根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垂着头喘息。脸上又枯又黄,瘦眉窄骨儿的,手指细长,露出骨节,她怕被一阵风吹倒,两手紧紧扶着墙、阵阵咳嗽。说:“可是呢,她嫂子干什么去了?雅红呢?要不是我跟你去,我才吃了药。唉!雅红呢?雅红!”喊着,抬起暗淡的眼瞳,看了看清冷的院落。

雅红在西屋里读书,听得小囤和母亲在院里说话,开门走出来,说:“听见了,妈!这就去。”说着放下书,叽哩呱哒跑出来。她就是愿意到园里地里去跑跑,不愿闷在家里。这座古老的宅院,房屋虽不高,却是用古砖修造的,门窗上的油漆都脱落了,腐朽了,屋檐上长着草。院子里有两棵老榆树,树叶稀稀的。院子大,人很少,叫人感到到处阴森,一离开它,心上就会觉得轻松。

冯老锡家的见闺女从屋里跑出来,说:“去吧!跟小囤浇浇园去,北瓜旱掉了花儿。你看!他父子成天价瞎忙,也忙不出个门道,这日子反正越过越哗啦了……”看雅红扛上小铁锨跟小囤走出去,看着她的后影,又说:“日子败了,读不起书了,学一手好针线,学学庄稼活也是一辈子的饭碗啊!”

小囤扛上辘轳,拿上井杈子,走出梢门,又回身把梢门挂上,出了村,在梨树林里走着。今年春天,梨树捂了花子,夏天雨水少,虫子又多,梨挂得少,稀稀拉拉挂着那么几个。他们走完一片梨林,上上堤坝。正是夏天,沙地上的紫柳吐着浅黄色的嫩叶,风儿阵阵吹过,一行行的柳尖起伏摇动。大堤上一行白杨树,又高又大,挺立在半空中,树上挂着一蓬蓬油亮的、又圆又大的叶子,迎着河风微微飘动。树上架着鸦巢,有人在树下走过,一群群老鸦,啦啦地叫着飞开去了。堤上一条干滑小径,小径旁长满野草。他们迎着早晨的太阳走着,雅红的一条修长的影子印在地上。她停了一下,扭身看着影子出神,在日影中看得见头上的长发被风吹起,又徐徐落下。她今天穿了一件黑布裤,长得盖住脚面。白线袜子,圆口鞋子,走动起来,鞋尖上老是现出个白色月牙儿。白布印花褂子,褃里很窄,腰身里却显得很长。

小囤迈着稳实的脚步,走在前头,雅红在后头跟着。下了堤坡,顺着垄沟边上的一条光明小道走进去。在井上架起辘轳,泡上斗子。拣一棵梨树荫里歇下脚。

梨树都长着低矮的树干,矮树干上长起一蓬枝条。每年梨子的重压,又使那些树枝弯回地上,形成一个大伞盖。春暖花开的时节,方圆几十里远,尽是一片白花花的海洋。如今梨树的叶子,都是翠绿翠绿的,风一吹起来,树顶上翻着深绿色的波浪。这林里有梨,有柳,有白杨,有香椿,有桃、李、杏,有蜂,有蝴蝶。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只要有吃有穿,脸皮是白皙的,皮肤是细腻的,头发是乌黑的。

小囤坐在梨树底下,从衣袋里掏出小烟袋来抽着烟。雅红见他抽烟,一下子笑出来说:“小人儿也抽烟?”

小囤说:“这是扛长工的落场,地头一袋烟,解解身上乏。”他上下打量一下雅红,说:“你,女学生也做庄稼活了?”

雅红觉得小囤话说得带些讥笑的意思,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去,说:“田地快卖光了,剩下几亩下洼地,又不会种。一家人吃什么穿什么呢?这早晚,学校上不起了,连一个小学教员也当不上。到这刻上,什么活也得做了,刷锅洗碗、喂鸡、喂狗……我还想要学着纺线呢!一做起活来,心上也就什么都不想了。”说着,她拾起一块小土坷垃投着一只蚂蚁,吓得蚂蚁东爬爬西爬爬,想钻进土里。她着实感到失学失业的苦楚。

小囤说:“这冯旅长呀,真是厉害!把他当家子叔叔也窝囊成这个样子。坐了牢,倾家荡产,家败人亡了!我看老当家的坐过狱倒好起来,人和气了些,见了人也说话了。”

雅红听得说,嘻嘻地冷笑了一声,说:“人,不吃败仗不回头,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呗!”

原来这锁井镇上有个出名俊俏的媳妇叫金鸿,丈夫死了,跟着婆婆过日子。冯老锡成天价泡在她家里打纸牌。后来冯老宏也爱上这媳妇,娶过去做妾。冯阅轩听得说,觉得脸上不够光彩,打发护兵们把冯老宏接到太原。家里硬撵着小媳妇走,金鸿只好又回到婆婆家里过日子。一把鼻涕两把泪,向冯老锡诉了冤屈,说有五亩地文书和二两金银首饰还在冯老宏手里。说:“人,不要了也罢,金钱地苗也该归还俺。”说着便大哭起来。那时冯老锡还财大气粗,一时火起来,立刻回家,召集起儿子们来说:“谁去要回这金银首饰和几亩地文书?”当时儿子们都不高兴,想:老了老了,又想长个歪桃儿!冯老锡看孩子们鼻子气儿不出,拍桌子大骂:“真他妈的孬种,谁敢去谁是我儿子!”大儿子只好去了。他到了太原不是去要金银首饰和地亩文书,是去做买卖。先买好枪支大烟带在身上,才去见冯阅轩。冯阅轩二话不说,立刻打发护兵马弁拉他去洗澡,那哪里敢去,一溜烟跑回家来。冯阅轩恐出意外,立刻到保定法院告了状,法院派人来剿冯老锡的家,剿出烟土和枪支,抓冯老锡到保定坐了监狱,一直打了两年官司。把两顷五十亩地花去了,只剩下五十亩下洼地,养上两个破牲口。如今媳妇们不常来,都住在家里。大儿子一气走了南方,当了兵。三儿子离开学堂过日子,闺女雅红也念不起书了,只在家里学些针线,家败人亡了。雅红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只是财力薄了,人力也弱了,生产也不行了。她说:“人随势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爹也曾找过严家表叔,他不肯管。可是人家有冯贵堂帮助,那人会打官司,怎不占上风呢!”

小囤说:“人也太厉害了,那天冤打了庆儿,说庆儿扒了他的瓜。说这话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那天晚上,庆儿还和我哥一块睡觉。分明是栽赃,报大暴动的仇。人们都说冯家大院有瘆人毛,一点不假,我一走过冯家门口,头发就一激灵一激灵的……咦呀呀!真是霸道!”

雅红听小囤说起父亲那件事,脸上又红了,说:“你别说了,我心里生气……俺爹还说,他打朱庆,分明是打俺家的脸。他看朱庆在俺家场院住着,要是在冯雅斋家住着,他再也不敢。咳!还有什么话说,哥哥走了,嫂子们也不常来,我也失学失业了,没路可走。无论怎么吧,反正日本鬼子也快来了!”她出了一口长气,低下头去。郁闷的心情积压在心里久了,形成精神上的重压。她对父亲为了那场风波败了家很不满意。

小囤看她同情庆儿的事,磕了烟锅,说:“呵呀呀,真是厉害,咱可惹不了!”小囤也有些气闷,自从伍老拔上了山,他也只是在黑暗中过日子,平时不上街,整天在地里做活,有时回家看看母亲。说着话拧起辘轳浇园,这孩子年幼,身子骨茁壮,一只手拧得辘轳咯啦啦地响。他一斗斗浇着,清凉的井水从井池流到垄沟里。水面上顶着一层白色的泡沫,从干燥的土地上流过,激得土块嗤嗤地响着。雅红看水流过来,张着手不知怎样下铁锨、怎样改畦口。这么锄锄,那么锄锄,把铁锨粘成泥榔头一样。水冲破了垄沟,流了满世界。她手忙脚乱,累得出了一身汗。小囤在一边看着,心里真想笑出来,说:“真是!小姐身子丫环命,离开咱庄稼人,还要饿死呢!”说着,两步迈过去,从雅红手里抓过小铁锨,说:“看我的!”他的两只手强壮得直像老虎钳,钳起锨柄伸在水里刷去泥土,放在垄沟口上,轻轻掘入,掘起泥土放在垄沟里,把水流挡入菜畦,又轻轻一拍,说:“得!”

雅红在一旁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天真得好笑,像教小孩子学走路。心里想:“他还这么年轻。”她说:“小囤!我拜你为师,学学园子里的活。”

小囤一听,抿起嘴儿笑了,瞪直眼睛说:“你想学园子里的活?好嘛!可是在长天野地里,风吹日晒,你受得了?”

雅红笑了,说:“我看这倒好,心里豁亮,比闷在家里好多了。你看我那家,不像一口枯井?我们就像在井里,眼望着井口上的青天往上爬,爬呀,爬呀,才说爬到井口上又掉下来。自从打官司失败,登龙哥才熬得当了营长,日子又返了韶,他人一死去又完了。咳!中学上不起了,学种种庄稼也好。”她蹲在地上,两只胳膊抱起锨柄看着小囤拧辘轳。

小囤说:“要学,跟老套子大伯学,他是个活篓子,耕、耩、锄、耪,路路精通。我就是跟他学会的。那老人家,好脾气,也耐心教导年幼的人们。”

小囤一说,雅红倒觉得难为情起来。她想,隔行如隔山,一点不假。没有学过的话,就不会做,她拿起铁锨改着畦口说:“小囤,你看!这么一锄,这么一放,对吗?”她的手只拿过笔杆,可没拿过锄头、镰柄,使出全身的力气,也难把畦口改好。

小囤扭起嘴儿轻轻笑着,说:“咦!这就满好!做粗活没有三天的力巴,不像你们读书。身子骨是摔打出来的,摔打摔打就结实了。”他说着,又低头去浇园。

雅红看这小伙子脾气好,心眼也正直。说起话来甜甜的,慢搭搭的。他十几岁的孩子,已经长成身个了,闪静的脸盘,直鼻梁高高的。黑眼瞳釉黑,白眼瞳煞白,说起话来,骨骨碌碌地转着,怪喜人。平时嘴唇常带着一股儿笑。她曾记得有那么一天:是在麦收的日子里,在黎明的月光下,两人在场上铡麦子。小囤按铡刀,雅红递麦个儿,他铡多快,她就能递多快,两个人越铡越快,直累得小囤喘不上气来。累得再也铡不下去了,小囤把铡刀一放,扭头喷地笑了。在黎明的晨光里,她的视线偶尔碰上小囤的眼睛,心尖儿一颤,抖动起来,两只手几乎抖得拾不起一束大麦。有一丝年轻的热力,从内心里发出,在血液里汩汩流动。她更加高兴起来,绷起嘴唇,不住地想笑出来。青春的津液,滋润着她的手,她竟无比的欣喜,像做着一个愉快的梦……猛刻里,她听得杜鹃鸟在林子里叫:

光棍背锄!

光棍背锄!

扬场打垛!

扬场打垛!

小驴拉磨!

小驴拉磨!

她抬起头来,举着梦梦的眼睛,看着清亮的天上,有霞光由浅入深,渐渐地显现出来。

她在年岁幼小的时候,就爱听杜鹃鸟的叫声。当春夏之交,黎明时候,她常独自一个人,坐在闲院子高台石阶上,促着膝,仰起头,听远远的千里堤上传来的一声声的杜鹃鸟的鸣叫。有一年麦熟的时候快到了,清早忽然不见了她。母亲到处找她,这里找那里找,找来找去,找到千里堤下大柳树林里,她独自一个人,在夜暗中踏着湿润的土地,走进林子,把身子偎在大柳树上,仔细听着杜鹃的叫声。她仰起头看着黎明中的叶绿的颜色,通过叶隙看得见湛蓝的天空。那时,她还是在小孩子的时候。她觉得那像是一个梦境,像是做梦一样。

她的两只手抓着锨柄,把头垂在锨柄上,微闭了眼睑。在思想上咀嚼着一缕甜蜜的情绪。那一缕情绪,像一束白色的游丝,在风前抖动,用眼睛去看,看不见;用手去摸,摸不着。自由之神,在她的脑海里描绘下一个青年人的形象,那个茁壮的形象,在她的生活里形成一种力量。她不愿意整天价坐在家里,她觉得那个暗淡的家庭,会使人烦恼。她喜欢旷野,喜欢接近青葱的田苗。这样会使她心上轻松、光亮。有时她也想:这败落的家园,早晚会遇到贫困,她早晚会离开它。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它离开呢?是出嫁?是妇女解放?她的思想活动得挺快,想到母亲的病,想到父亲的病,想到登龙的死……最后想到她自己,想到未来的日子,那是她莫大的愁苦……

小囤看水头上泛着一层白色的泡沫,流过去了,一直湿着她的鞋边,她正在呆呆地出神,像睡着一样。小囤喊了她一声:“嘿!水流过去了!”

她猛地从梦里醒过来,才说打个舒展,睁开眼睛一看,是在园子里浇菜。两只鞋子都湿了半边,不由得暗笑起来,自语着:“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小囤说:“谁知道你想干什么哩?”他也觉得好笑,他过去没有和这些读书人打过交道,尤其读书的女孩子,他看到雅红一举一动完全是另一样。他说:“我看你是睡着了。”

小囤一说,雅红心上突突地跳动起来,两朵红云又飞上脸庞,忸怩说:“差一点睡着了呢!”小囤一说,她更觉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他撒了一个大谎:“我妈就是爱叫我念书给她听,昨儿晚上念《红楼梦》,一直念到什么时候!”小囤还不知道《红楼梦》是一部什么书;雅红闲时无事,倒看了好几遍了。

他们浇完北瓜,又浇韭菜,浇完韭菜,又拔完菜畦里的草。菜在干旱的畦里,就萎靡不振。用水浇过的菜畦,不多一会,就绿沉沉起来。她想:“也许,这就是生机!”

小囤说:“后半天把黍子茬也浸浸,腾出地来,预备种萝卜白菜!”他停下辘轳,坐在井池上洗脸,用手捧起冷水浇在头上,又把脚伸在井水里,说:“这一洗可真凉快;来,你也洗洗吧!”

雅红见小囤这么冒失,她说:“冷水洗脚要闹肚子疼呢!”

小囤说:“我们就像大骡子大马,不用说用冷水洗脚,跳到大河里洗个澡也不要紧。越是成天价风里雨里的,越是身架子结实。”

雅红说:“一点不错,庄稼人身子骨永是结结实实的,风里雨里,耕田耙地,饿了吃困了睡,脸上老是红红的。不像那些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人,吃尽了天下的好东西,脸上永是黄黄的,枕头边离不开药罐子。”她说着,由不得噘起嘴,又想起母亲。

她一说,小囤喷地笑了,觉得她好像是有准备说出来的。看看天快晌午,小囤说:“我妈说,今日个叫我回家去吃新麦子面呢!”

雅红说:“怎么,你不回去了?”她在井池里拧了把冷手巾擦着脸说:“哪,这么老远,青草秣棵的时候,叫我一个人怎么回去吃午饭呢?”

小囤说:“是呀!姑娘家,离家又这么远,一个人走回去多不方便?走吧,到我家去吃饭还近点。”小囤指着千里堤上杨树行子东头那座黄色的土坯小屋,说:“那不是。我娘说俺河套里的一亩麦子打了两口袋,真是不少,没白叫老人家辛苦一年。走,雅红,一块回去吃点新麦子面吧!”他把斗子系到井里,扛上小铁锨,迈步就走。连连说:“走吧!走吧!”

雅红只好跟上去,上了千里堤,随着堤势的蜿蜒,在小径上走着。在杨树行子尽头,有一座土坯小房,伍顺和妈妈正坐在大杨树底下歇凉。离老远小囤就喊:“妈!来客了!”

妈妈看见小囤背后走着一个姑娘,良善的脸上,一下子笑开来说:“呦!雅红,稀客!”

小囤说:“我领她来吃咱们的新麦子面。”

伍顺说:“辛苦一年,白面没沾过牙,今日个要吃顿过水面了。”

雅红说:“婶婶!要是过麦熟,得请我吃饺子。”

妈妈说:“饺子早吃过了。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就吃绿豆饭。今日个该请你吃绿豆饭,已经是三伏天了。”

雅红在白杨树底下歇下脚,妈妈搬了个小板凳请她坐下,自去点火做饭。

自从有小囤他爷爷的时候,在这堤上盖起两间土坯小屋,在小屋子周围,栽上很多树。伍老拔更是喜欢树木,只要一有空闲,就在宅院前后种树。如今桃李成林,大杨树也有合抱粗了。在院子周围栽了榆树和枣树,编起树枝当围墙,围墙上安个小木栅栏。雅红一走到这个地方,就觉得豁亮新鲜,心胸开阔多了。

妈妈在灶下做着饭,探个头向外望了望,看见两个儿子都长得这么高了,都能够卖力气吃饭了,心上一阵喜,说:“要是有你爹,我们多高兴,可惜他上了山不回来了!”一时,她心上又想起伍老拔,那个高高的个子,经常是面带笑容的庄稼汉子。

小顺和小囤听了,只是绷紧脸皮沉下头去,并不说什么。他们怕引起妈妈的悲伤,不愿当着妈妈说起父亲的事。

等不一会,妈妈搬了一张用白木做的新饭桌来,放在大杨树底下,又搬了几个白木凳,叫他们围桌坐下,端上几碗大面条、新醋,还有捣烂的大蒜。伍顺把挺硬的面条从冷水里捞出来,浇上醋蒜吃着。油、醋、蒜的香味,满世界乱窜,窜到人的鼻子里。小囤浇好一碗面,递给雅红,说:“来,你先吃。”

雅红接过碗来,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笑了笑,说:“嘿嘿!你们的面条擀得太粗了!”

小囤说:“像一根椽子。”

雅红笑着说:“不,像一根檩条儿。”

说着一家子都笑了。伍顺说:“穷人吃白面,一年到头有数儿的几顿:大年初一,正月十五,八月十五。给人家做活,碰对了当家的加两顿犒劳。以外就是麦收和秋收的时候。”

雅红说:“白面倒常吃,就是不敢吃这凉的!”

妈妈说:“你吃了凉的不受用,吃热的。我再给你打个鸡蛋卤儿!”说着,她走到鸡笼前,伸手掏出个大鸡蛋,走到灶下打了卤儿来。说:“你轻易不到我家,大热天,吃了饭我还给你找个休息地方。”说完她搬了两块新木板,在小顺的木作屋里搭了个小床。

雅红吃了面,在伍顺盛木作的小屋子里歇下。屋里垛着一摞新解的木板,放散出一丝丝甜味。有南来的风,从河滩上飘过泥土的气息,从窗外飘进来。她掀起衣襟,风吹得衣襟簌簌抖着。她觉得心情又凉爽又舒畅。她倒在床上,昏昏地睡去。正在睡着,妈妈端过一大碗茶水。说:“吃了新麦子面,爱上火气。喝碗茶,解解热。”

雅红接过茶水,说:“这是什么茶?你看嫩黄嫩黄的,有多好看!”

妈妈说:“这是柳尖茶,是把柳子尖儿掐下来蒸制的。”

雅红喝着淡绿色的茶,嘴上觉得甜甜的,但有一些苦味。起了晌,他们从家里走出来,门楼底下卧着一只小花狗,汪汪地叫了几声。妈妈又送出一顶大草帽,叫雅红戴上,说:“晌午才过,太阳多毒,忙遮上点儿。不然,把大闺女晒黑了,我担待不起。”

雅红说:“谢谢婶!”就跟着小囤沿着堤岸向西走。

妈妈站在门楼底下,看着他们走远,一个人叹着气说:“大闺女,多好!”

下午雅红又学会了铲草搭畦,直到太阳落山了,才收拾家具跟着小囤走回来。她今天付了一天力气,出了一身汗,倒觉得身上松快些。当他们走着村道回去的时候,在黄昏的尘扬里,有炊烟飘起。孩子们在麦场上唱着:

太阳落了,

老狼背着小孩过了。

…………

…………

雅红走回家来,一进二门,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歇凉。一瞄见雅红的影儿就喊:“雅红!晌午又跑到哪里去了?不回家吃饭,净叫别人为你操心!”

雅红一听,噘起嘴说:“操什么心,太阳那么毒,晌午回来,路上不把人晒死?我到小囤他们家吃面去了。”

母亲说:“一点不体贴人,女孩儿家,绕世界跑去。有人家有主了,不怕人家笑话!咳!儿大不由娘,娘老了,闺女大了,再也管不住了。要不,也该出门子了!”

雅红听母亲絮叨,心上很不愉快,说:“怕人家笑话,就别叫闺女下园下地,‘有主儿的人了,有主儿的人了’,成天价挂在嘴头儿上,什么……”

母亲说:“那你就不出门子了?”

雅红说:“不,不,我要在这家里住一辈子!”

冯老锡看母女两个拌起嘴来,抄起话头说:“可不是,笑话什么?到了哪会儿说哪会儿的话。不上学了,学手好针线活,学手好庄稼活,也是将来的饭碗。咳!你看!一场官司闹得鸡飞狗跳,瓮走瓢飞呀!我这一辈子没干过庄稼活,这早晚也得一锄一镰地干了。到了哪会儿说哪会儿的话呗!”

母亲说:“你说这话我也信,树义出了学堂门当起家来,他嫂子自幼没上过三台,这早晚喂猪喂狗也得干了。不,又该怎么办,这家也不像个样子了。”

冯老锡划个火柴抽着烟说:“说到哪里也是吃饭要紧,咳!走遍天下也无非是端个碗哪……”他说着,焦黄的脸上,更加阴暗。

嫂子端上碗来,一家大小围着桌子吃饭。冯老锡吃着饭,不住闲地说:“小囤这孩子还不错,又聪明又伶俐。今日个,不用吩咐浇了园回来。雅红也有出息,能下园下地了。我看明日个咱一家子下地栽山芋,光剩下你娘看家。这年头,工码是贵的,要少用人。咳!我哪里操过这份心,现在也不得不操持了,我觉得我不是糟家的人哪!”

冯老锡越老越爱絮叨,一天到晚嘴不住闲。原来,他也是锁井镇上一个耀武扬威,凡事不让人的人。自从打官司住狱馁了性子,家业败落了,大烟不抽了,也不赌钱了。就是爱发急性子,动不动就闹脾气,老是嫌家事没人管,嫌庄稼活儿一下做不完,成天价气急败坏的。自从冯登龙当了营长,他曾好过几天,又扬眉吐气起来,觉得日子还有兴发的一天。冯登龙一死,他又像是掉在泥潭里。嘴里成天价说:“人随势倒,人走时气马走膘。有钱有势的时候,人也多,客也多,门前车马热热闹闹。无钱无势了,门前也就冷落了。”过去大街上的大事小情儿,哪里离开过冯老锡。这咱镇上好像没有这么一个人了,人们再也提不起他来。

里外两层大院,可是很少几个人住。风雨漂淋,门窗上的油漆也脱落了,露出白木头的年轮。正门是个褪了漆的大门,门口有一棵几搂粗的老槐树,人们都叫他是“大槐树冯家”,走出个百八十里地,谁也知道。大槐树年代久了,表皮上却还长出油绿的新枝条,每年春天,新条上长出嫩芽绿叶,也还有繁荣的样子。冯老锡用泥土把树洞堵好,想挽回他窳败的命运。可是缠人的土蜂又在这里筑了窝巢,在长天老日里,嗡嗡地叫得烦人。倒也正好,冯老锡每年秋天还能割取点蜂蜜吃。院子里长满了草,也没人割没人扫,一到秋天晚上,蟋蟀和蝼蛄在草丛里鸣叫个不停。

雅红的哥哥冯树义吃完了饭,站在二门上喊:“老套子!老套子!”

老套子驼着背,从牲口棚里走出来,说:“干什么?当家的!”

冯树义一步一步走出来,说:“咱先说说,这晚山芋怎么插法?”

老套子说:“这难不住人,要说插山芋,这辈子也有百八十次了。先看秧子好坏,顶好上园里去剪蔓子,比集上买的好活。有些坏人,把秧子沾上卤水,叫你插不活再买他的……”

冯树义说:“我爹说,明日个咱们一家子下地栽山芋,庆儿在家里也没事干,叫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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