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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贵堂调戏了珍儿,庆儿出来抱打不平,把他一头撞了个仰面朝天。冯贵堂恼羞成怒,又把庆儿赶出了冯家大院。这在锁井镇上是“庆儿扒瓜”以后的一件大事。丑事传出,成了长工短工们之间谈闲话的资料。这几天,冯贵堂躲在家里不敢上街,但听说冯老锡把庆儿叫了去帮工,又暴躁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把刘二卯和李德才找了来,想凭着他家的势力,压服庆儿,也给冯老锡一个脸色看看。李德才蒙在鼓里,狗颠狗颠地说:“这点小事,您老用不着动肝火,伤了贵体。”刘二卯心中好笑,但碍着情面,又不好把这层窗糊纸捅破。他心里想:看吧,又要起风波了。

冯老锡一家人下地栽山芋。树义拧辘轳,小囤担水,庆儿刨坑,冯老锡插蔓子,雅红和嫂子埋茎。一家人正忙着,恍惚之间,从村里走出两个人来,等走近了一看,是刘二卯和李德才。庆儿蹲在畦埂上,心上笑了笑,想:“这事又没个完了,走着瞧吧!”

李德才走到冯老锡家山芋地,离远看见庆儿,他瞪直了眼睛扎煞起小胡子说:“你朱家的事,我再也不能管了,叫人栽这个跟斗!”

刘二卯,油荤荤的黑脑袋上发着亮,他见了庆儿,垂下两个脸蛋子说:“要不是我当着村里的官人儿,嘿嘿!够你小子一呛!”

李德才看刘二卯火气很大,也拍着大腿说:“朱庆,这事儿咱不算完!”

刘二卯也说:“这事儿咱得说个长短。你要明白,你爹朱老星他参加过暴动。”

李德才也说:“你上冯家来做活,俺俩费了多大口舌?”

两个人像唱布袋戏的小木头人儿,在山芋地上跳跶起来。冯老锡和一家人停止了栽山芋,在一边看着。雅红在一边站着,直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庆儿低下头,只顾刨坑压山芋,也不理他们,等他们大一声小一声地喊了半天,才慢悠悠地撩起眼皮子问:“什么事?你二位……”

刘二卯举起巴掌,拍着头隙顶说:“你把冯爷一脑袋碰死了老半天!”

李德才也说:“你撞死人了,还装没事人儿。”

庆儿咧起嘴说:“我那老天爷,他是什么身子骨儿,我敢碰他?你说!你说!我为什么碰他?”他伸出二拇指头,点着李德才的鼻子尖儿,怒气冲冲地说着。

李德才一蹦,呱哒地蹾在地上,说:“不管你为什么,碰死人就不行!”

刘二卯瞪出红眼珠子,拍得屁股蛋子啪啪地响,说:“你无法无天!”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审问起庆儿。冯老锡已经多少年不和这两个人说话了,他蹲在一边,一个人嘟哝着说:“不知内情,想当个中间人也没法下嘴。”

刘二卯一听就愣住了,他想:“这事情就是不能说,说出来,怪难为情。”

李德才肝火上旺,不管不顾,七十三八十四地瞎说一阵。从朱老星闹抗日,数落到庆儿扒瓜挨打,还卖他的人情。庆儿咧起大嘴说:“我那天爷!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你来。你说!你说!我为什么碰死他?当上乌龟还怕脊梁上长不上八卦纹儿?”

小囤看势也走上来说:“你可说呀!庆哥为什么碰死冯贵堂?”

直到目前为止,李德才还不知道庆儿为什么碰死冯贵堂。他又对刘二卯说:“二兄弟,你说!”

刘二卯说:“还是你说吧,咳!”

老套子一步一步走过来,拍着刘二卯的肩膀说:“怕你说不出口来吧?”

李德才又埋怨起刘二卯:“哪,你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刘二卯说:“没关系,你说呀!”

李德才扬起下巴,想了半天,横竖想不出来。抓着脊梁把刘二卯从地上拉起来,说:“你看,这么点事儿,你说说怕什么?说,不怕他!”

刘二卯觉得没法张嘴,他说:“回头再说吧!冯爷好了是一个说法,好不了又是一个说法。走!”他拉起李德才往村里走。

李德才拧着脖子不走,他说:“二兄弟,说,他为什么碰死冯爷,非在大街上摆列摆列不行!”说着去扯庆儿,说:“走,到大街上去?当着众位乡亲们的面说说,冯爷是至尊至贵的身子骨儿,他是一村之主,你碰死他了,我们身上还担着干系。”

庆儿气得肚子里打嗝,跳起脚来说:“世界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不?去你的吧,我豁出去跟他打这个人命官司!”

雅红看着这场滑稽戏,实在莫名其妙,跳过去问小囤:“小囤小囤!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打架?”小囤说:“你是闺女家,我不跟你说。”雅红脸上腾地红起来,像抹上胭脂一样。

刘二卯下不了台,拉着李德才往回走。李德才着屁股不走,他说:“非说说不行,他小子碰死冯爷,不能善罢甘休!”

庆儿看李德才和刘二卯走远了,心里气闷,实在无法发泄,山芋也不栽了,蹑悄悄地走回家去,在围墙外头蹲了一会,在苇坑边上蹓跶了蹓跶,消消愁闷。他从苇梢上望过去,对过坡上是一带土坯短墙,短墙里是冯家大院,大院里有公鸡高叫着,麦秸垛有杨树尖高,在太阳下闪着金光。他想,为了父亲参加高蠡暴动,他在那场院里消磨了几年时光,锄地、打场、割谷、抹房,流了多少血汗……他又蹲在那高坡上,对着那个大麦秸垛出神,肚子还是气得鼓鼓的。他想不出,怎样才能出这口气。想来想去,他想到:这真是打着鸭子上架……最后,他下定了决心,为了复仇,他一定要这么办!

那天晚上,风势很大,刮得芦苇叶子索索地响,天上流动着一块块乌云,亮着闪电,是个阴雨的夜晚。他走出走进,心头烦躁不安,看了看黑暗的天色,带上准备好的东西,点着支香火,藏在袖筒里,又提上一条棍子走出来。天色黑得实在是对面不见人影,伸手不见五指。他走出了门,在夜暗中穿过苇塘走过去。

庆儿把这件事做完,悄悄走回来,偷偷走进小屋,蜷伏着躺在炕上,他在等待着。

外面大风呼呼吹着,又下了一阵细雨。鸡声叫了三遍,雅红起来舀水给母亲做夜饭的时候,看到窗上晕红的光亮越来越红亮。她慌忙走出来一看,光亮从西边发出来,她又站在台阶上,踮起脚尖从西房檐上看过去,只见冯贵堂家麦秸垛上冒起焰苗,火光橙红,照遍全村,如同白天一样明亮。火焰跳动着,舔着阴霾的云。烈火烧着麦秸草,哔剥乱响。庆儿在炕上听得风吹大火的声音,也慢搭搭地从小屋里走出来,悄悄爬到屋顶上看着。

雅红问:“怎么西锁井这么大的火,是……”

庆儿说:“是冯家大院。”

雅红翘起舌头说:“该!活该!欠!”

离远里,听得见老拴放开嗓子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冯老锡睁眼看见窗户上火亮,也翻身爬起炕来擦着眼屎向外跑,听得街上狗咬人叫,他说:“怎么?是冯家大院?”他幸灾乐祸地笑着,坐在场院里的碌碡上,抽起烟来。

人们去救火,火势太大,烤得人们不敢近前,泼上点水也不管事。眼看着那垛麦秸烧完,把院里树木都烧焦了,人们议论纷纷:“下雨天能起火?这是天火呀!一着天火就要家败人亡!”

庆儿正看着,听得背后有人登着梯子上房来,他回过身一看,是朱老忠。朱老忠镇起脸来说:“不用说,庆儿这是你!”

庆儿随着朱老忠从房上下来,把他引进屋里坐下,说:“是我,叔叔!”大暴动以后,庆儿脸上第一次现出笑容。

朱老忠沉下脸,说:“不,不能用这种办法,烧天燎地,这么短见!对他们当然有损失,可是对穷人们没有什么好处,是不?孩子,你应该走你爹的路,跟着共产党走!不要只看他们现在耀武扬威,早晚会有办法收拾他们,出水才看两腿泥!”

庆儿迟疑说:“对人们固然没有好处,可是能掰他们的芽儿,打击他们的兴头,叫他们丢人现眼!”

朱老忠一听,脸上一下子笑开来,说:“当然,这也算是斗争!”他又抚摸着庆儿的头说:“庆儿!你的阶级觉悟提高了,你有雄心,有骨性,跟着共产党走吧!”朱老忠走前两步,把庆儿的头深深搂在怀里,把几点老年的眼泪,滴在庆儿头顶上。他又在想起大贵、志和和老拔他们,已经走了五年,也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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