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给霜泗送饭的问题,朱老忠算是放下心来。离开高小学堂,顺着小道走了回来,不落家,又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找着朱老明。朱老明正坐在大柏树底下做饭。朱老忠一字一板儿跟他说了。朱老明仰起头来,停止了做饭,呆了老半天,才说:“送饭的问题解决了,其实这倒是一件小事,那监狱里,棒子面窝窝头老咸菜是少不了的,反正饿不死人……”
朱老忠一听,知道朱老明心里还有事,他说:“大哥!你心里还有什么大事?有,你尽管说说吧!”
朱老明说:“说,也是白说,嘉庆不在,大贵不在,咱的游击队不知打游击打到哪里去了……”
朱老忠又说:“老星哥牺牲了,志和、老拔都不在家……咱的游击队在的话又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朱老明两只眼睛里忽地流出泪来,把脚一跺,攥紧了拳头,说:“我们要反牢劫狱呀!”
朱老明一说,朱老忠也说:“是,反牢劫狱,搭救霜泗出险,我开始也是这么想……”
谈到这里,朱老明颠着两个手掌,说:“如今两手空空也是枉然哪!”
朱老忠说:“没有人马还是办不了事情!”
朱老明也说:“说来说去,没有武装还是不行。要是咱的游击队在身边,这件小事还成问题?”
朱老忠说:“成问题不成问题,咱就可以这么商量商量了。如今没有武装,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朱老明说:“我们还是从长着想,你看日本鬼子步步逼进,蒋介石虽然不放弃剿共,可是他也许有应付不及的时候,咱的游击队回来,咱还不砸他个落花流水?”
朱老忠听朱老明说得有理,他说:“大哥!我也是这样想的。”一边说着,帮助朱老明做好一锅小米稀饭,朱老明摸出一个咸菜萝卜,朱老忠把它切了,搁在碗里,两个人吃着。朱老忠说:“你怎么这会儿才吃饭?”朱老明说:“你看我这没眼没户的,还有什么早晨晚上,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做;什么时候做了,什么时候吃呗!”朱老忠吃了两碗小米稀饭,又说了一会子话,才慢吞吞地走回来。
虽然霜泗的吃饭问题解决了,可是,他还是在监狱里。这件事情,朱老忠还是放心不下。觉得不耐烦,他想变变环境也许会好一点,就一个人出去打了几天短工,给人家耪了几天地。可是耪着地,眼前又看见霜泗的脸型,心里说:“他是个英雄,英雄落狱,我们不能不管。”于是地也耪不下去,又扛起锄头走回来。吃饭吃不下,睡觉睡不着,那天晚上,他正躺在炕上歇息,刚到半夜子时,猛地听到西房后头大柳树上跳下个人来,轻轻落在西房顶上,脚步虽然轻,可也听得清清楚楚的。朱老忠啪地拍了一下炕席,说:“贵他娘,有人!”
贵他娘猛地醒过来,说:“也许是小偷吧!”说着,有人从屋顶跳下院子,贵他娘说:“是,有人!”
朱老忠说:“不,不是叛徒,就是马快……”说着,从炕上出溜下来,跳出堂屋,从门道口扯出铡刀片,瓮声瓮气地说:“院里什么人跳下房来!”
“是我,老忠大伯!”朱老忠一听,像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心上更加紧张起来:三更半夜,怎么有女人跳进院子?即使有吧,谁有这样的身劲,从房后头大柳树爬上去,再跳到西房屋顶上,然后从西房屋顶上跳进院子当中,而且声音是那么轻渺。他问:“你是珍儿?”
那个女孩子说:“不,我不是珍儿,我是芝儿,在辛庄战场上曾经见过伯伯一面……”
朱老忠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当年高蠡暴动的时刻,朱老忠和贾湘农,被围困在辛庄的高小学堂里,张嘉庆和李霜泗曾经带着芝儿冲进重围,在刀光剑影、炮火硝烟中,曾经见过一面。而今霜泗落狱,女儿跑来搭救,也是合情来理的。朱老忠想到这里,隔着门缝看了看,门外却又不像个女人,是一个身形瘦弱的男子。朱老忠又起了疑心,大声喝着:“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明白我的铡刀的厉害!”
这时,门外的那个人扑通地跪在台阶上,说:“我不是歹人!真真的是霜泗的女儿来了!”
朱老忠听清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院子里再没有别人,即便是歹人,在当前来说,也不是我这片铡刀的对手。想着,把插关一拉,开了门。走出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领口子,拉进屋里来。这时贵他娘也点着灯亮儿,把她拉到灯底下一看,是一个翩翩少年,二十多岁年纪,白净的面皮,戴一顶毡帽,穿一件蓝布长衫,脚底下是一双尖皂鞋子。再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一个苗条女子。朱老忠问:“闺女从哪里来?”
芝儿跪下给朱老忠磕了头,又给贵他娘磕了头,起身坐在炕沿上,说:“我从胜芳来……”
朱老忠说:“不用说,你是骑马来的,马在什么地方?”
芝儿说:“马拴在房后头大柳树上。叔叔们送我来的。”
朱老忠说:“先把马拉进来再说。请叔叔们进来休息。”又对贵他娘说:“先给闺女烧水做饭。”芝儿说:“他们已经回去了,他们不愿意在这里露面。”朱老忠说:“也好,先把马牵进来!”
朱老忠到房后头把那匹大马拉进院子,灯光隔窗照着,是一匹火炭红的大走马。
自从李霜泗在战场上和贾湘农见面之后,帮助贾湘农带着红军冲出重围,为打乱敌人的部署,和张嘉庆带着他的大队冲过潴泷河,向白军的司令部冲去,因为寡不敌众,敌人一个反冲锋,又把李霜泗的大队冲散了。李霜泗为了减少损失,叫张嘉庆带着几个人到门头沟去了,打发芝儿和他的人赶快回去搬家,远走高飞。他自己带上几个人远走河南去了。
朱老忠把马拴在牛槽上,饱草饱料喂上,回到里屋问芝儿:“闺女!五年以来,你们是怎么着过来?”
芝儿说:“自从叔叔们知道爸爸落狱,赶快骑马送信,我骑上马就来了。”又说:“自从那年红军辛庄一战大败,嘉庆叔叔进了太行山,转到门头沟去,爸爸带几个人远走河南,我和叔叔们回到白洋淀搬家,星夜跑到胜芳一个叔叔家落了户……”
朱老忠又问了一句:“你们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芝儿说:“找不到红军的线索,叔叔们只有走着老路过来。他们有时到天津作案,有时在天津郊区,找那些恶霸地主要些钱,如果不给,就杀他鸡犬不留。中间曾在天津英国租界住了几年,后来又回胜芳居住。”
朱老忠问:“你们知道你爸爸在河南的情况?”
芝儿说:“知道,他和胜芳的叔叔通信联系,估计也就是在这上头走漏了消息,被冯贵堂知道了。”说着,从腰里掏出两把盒子枪咵的一声在柜上一放,说:“我要杀他个鸡犬不留!”
朱老忠伸出两只手摇着说:“闺女不要动性子,四邻民宅,不是玩儿的!一切要跟江涛叔叔商量妥当。”
说着话,贵他娘做熟了饭,白面烙饼、炒鸡蛋、白面汤,放在大柜上,叫芝儿说:“吃吧,孩子!你吃得饱饱的!”
芝儿在屋里吃着饭,朱老忠拿了一把扫帚,把门外的蹄子印痕,漫扫干净。回来叫芝儿睡下,一个人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照着朱老明的窗棂敲了三下。朱老明在睡梦中听窗外有人,猛醒过来,伸长了脖子,仔细听了听,问:“是谁呀?”
朱老忠说:“是我,大哥!”
朱老明又问:“是老忠兄弟?”
朱老忠说:“是我,大哥!”
朱老明听清了是朱老忠,才披衣起床,摸索着下了炕,走出去开了门,让朱老忠进来。也不点灯,又摸索着睡在炕上。
朱老忠说:“大哥!可出了一桩奇事!”
朱老明问:“什么奇事?是霜泗的事?”
朱老忠说:“我不说,你怎么知道?”
朱老明说:“霜泗落狱在目前来讲,是一桩大事,我们能忘了?”
朱老忠说:“霜泗的闺女来了!”
朱老明一听,猛地抬起头来,说:“霜泗的闺女来了,她从哪里来的?”
朱老忠说:“从胜芳来的!”
朱老明在黑暗中把手一拍,说:“好!她想搭救李霜泗?”
朱老忠说:“这闺女好英俊的人物,身带两把盒子炮,从胜芳来到锁井镇,真是将门出将女。”
朱老明说:“江涛回到县里,如今芝儿又来到锁井镇,看起来我们还有能人哪!共产党完不了!她打算怎么办?”
朱老忠说:“怎么办再说,江涛回来了,一切听江涛的。咱们先说这个吧!我看芝儿住在我家不行,尤其那匹火红大马,一旦暴露了消息,不是玩儿的!”
朱老明说:“那就住在我这儿,把马藏在那头屋里,出水入水都方便。”
朱老忠说:“大哥说得是!”
两个正在说着,天也明了,朱老忠说:“芝儿先在我家里住一天,明天再转移。”说着朱老忠走出来。
回到家门口,看了看形迹,又把那些马蹄子印儿踩了踩,走进院里,给马加了草料。走进屋里,只见炕沿上坐着个大姑娘,红绳儿大辫子,穿着一件花褂子,活眉大眼儿,见朱老忠进来,连忙起身,点头施礼。朱老忠说:“大侄女儿,不必多礼,你这算到了家了。”又说:“你这次来,可有什么想法,想做一点什么?”
芝儿说:“我想看看我爸爸,也是来看看有用着我的地方没有。”
朱老忠说:“用,可正是用人的时候。大暴动失败,人们上了山了,看我一个人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日本鬼子眼看就到我们的脚下,蒋介石还不准我们抗日。要想看你爸爸,在目前来说,这不是一件小事,等我去跟江涛叔叔商量办法。”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朱老忠把那匹大红马牵到朱老明家里,安排在北头小屋里。贵他娘拿了一条被子,芝儿拿着褥子、枕头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芝儿惊讶说:“好一个大树林,真是百年不遇的地方……”贵他娘说:“这是他们朱家的老坟,如今已经不在这里埋人了,另立了坟茔。明大伯就住在这个地方,你住在他这里,比住在村里严密,没有人到这里来……”说着,走进朱老明的小屋。芝儿看见炕上睡着一个老头,跪下磕头说:“给明大伯磕头!”
朱老明伸手摇动一下,说:“快起来,地下脏呀!”桌上点着一个小油灯,迎着人明明灭灭,灭灭明明。贵他娘拿笤帚扫了扫炕,铺上被褥,说:“你看多好,爷儿俩说个话儿,也不闷得慌。我来给你们做饭。”芝儿说:“家常便饭,我是会做的。”朱老明说:“闺女不是平常人,到了我这里,我高兴。就是茅茅草草的,庄稼人住的庄稼地方。”芝儿说:“找这么个地方住还不易呢!”
几个人又在一块说了一会子话,朱老忠和贵他娘看着他们睡下,又用脚把那些蹄子印儿抿抹了抿抹,免得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