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匈奴的崩溃,使南匈奴在政治上和人力、物力上取得空前的优势,得到暂时与表面上的繁盛。因为在南单于屯屠何时代,北匈奴降于南匈奴的有二十多万,比南匈奴原来的人口还要多。南匈奴在蒙古高原和西域地区,成为汉朝以外唯一一支具有重要影响的力量。但是,屯屠何希望利用东汉的力量达到“破北成南,并为一国”,在匈奴族中唯我独尊的野心却未能实现。继屯屠何之后,单于安国于永元五年立。《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安国初为左贤王而无称誉。左谷蠡王师子素勇黠多知,前单于宣及屯屠何皆爱其气决,故数遣将兵出塞,掩击北庭,还受赏赐,天子亦加殊异。是以国中尽敬师子,而不附安国。安国由是疾师子,欲杀之。”南单于除了不能获得内部的绝对控制权,对东汉王朝也丧失了完全的政治独立性,只能作为东汉的藩属。南匈奴从此不再像西汉时代的匈奴,甚至也不能像此前的北匈奴那样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了。不过,东汉王朝与南匈奴确立的这种藩属关系,对双方来说都还是一个新鲜事物。南匈奴一时还不能忘却过去作为独立国家的地位,东汉王朝一时也不能取得驭属这样一个此前如是强大的敌国的经验。终汉之世,南匈奴时叛时服,东汉驻匈奴管理官员不断失误,北部与西北边境烽火时闻,乃不足为奇。但是在这一时期中,无论是匈奴内部的动乱,还是与东汉复起的战争,都是暂时性与局部性的,不再构成西汉与东汉前期那样大规模的敌国战争了。本章将次第叙述这一过渡时期的动乱现象。
南匈奴内部动乱始于安国单于初立,并与东汉驻匈奴官员处置失当交织在一起。《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
其诸新降胡初在塞外,数为师子所驱掠,皆多怨之。安国因是委计降者,与同谋议。安国既立为单于,师子以次转为左贤王,觉单于与新降者有谋,乃别居五原界。单于每龙会议事,师子辄称病不往。皇甫棱知之,亦拥护不遣,单于怀愤益甚。
六年春,皇甫棱免,以执金吾朱徽行度辽将军。时单于与中郎将杜崇不相平,乃上书告崇,崇讽西河太守令断单于章,无由自闻。而崇因与朱徽上言:“南单于安国疏远故胡,亲近新降,欲杀左贤王师子及左台且渠刘利等。又右部降者谋共迫胁安国,起兵背畔,请西河、上郡、安定为之儆备。”和帝下公卿议,皆以为:“蛮夷反覆,虽难测知,然大兵聚会,必未敢动摇。今宜遣有方略使者之单于庭,与杜崇、朱徽及西河太守并力,观其动静。如无它变,可令崇等就安国会其左右大臣,责其部众横暴为边害者,共平罪诛。若不从命,令为权时方略,事毕之后,裁行客赐,亦足以威示百蛮。”帝从之,于是徽、崇遂发兵造其庭。安国夜闻汉军至,大惊,弃帐而去,因举兵及将新降者欲诛师子。师子先知,乃悉将庐落入曼柏城。安国追到城下,门闭不得入。朱徽遣吏晓譬和之,安国不听。城既不下,乃引兵屯五原。崇、徽因发诸郡骑追赴之急,众皆大恐,安国舅骨都侯喜为等虑并被诛,乃格杀安国。
单于安国被杀之后,单于适之子师子继立为亭独尸逐侯鞮单于。新降的北匈奴人本来就因师子驱掠他们而怀恨,又加以安国联结他们排挤师子,师子立为单于,他们就反叛起来。《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师子)永元六年立。降胡五六百人夜袭师子,安集掾王恬将卫护士与战,破之。于是新降胡遂相惊动,十五部二十余万人皆反畔,胁立前单于屯屠何子奥鞬日逐王逢侯为单于,遂杀略吏人,燔烧邮亭庐帐,将车重向朔方,欲度漠北。”反叛的北匈奴王侯士众是在屯屠何时代投降南匈奴的,但他们所胁立的单于,却是南匈奴前单于的儿子逢侯。他们欲度漠北,重立王庭,所以,匈奴表面上又暂时分为南、北。在东汉王朝直接出兵的干预下,经过数年的斗争,才平定了逢侯。《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
于是遣行车骑将军邓鸿、越骑校尉冯柱、行度辽将军朱徽将左右羽林、北军五校士及郡国积射、缘边兵,乌桓校尉任尚将乌桓、鲜卑,合四万人讨之。时南单于及中郎将杜崇屯牧师城,逢侯将万余骑攻围之,未下。冬,邓鸿等至美稷,逢侯乃乘冰度隘,向满夷谷。南单于遣子将万骑,及杜崇所领四千骑,与邓鸿等追击逢侯于大城塞,斩首三千余级,得生口及降者万余人。冯柱复分兵追击其别部,斩首四千余级。任尚率鲜卑大都护苏拔廆、乌桓大人勿柯八千骑,要击逢侯于满夷谷,复大破之。前后凡斩万七千余级。逢侯遂率众出塞,汉兵不能追。七年正月,军还。
冯柱将虎牙营留屯五原,罢遣鲜卑、乌桓、羌胡兵,封苏拔廆为率众王,又赐金帛。邓鸿还京师,坐逗留失利,下狱死。后帝知朱徽、杜崇失胡和,又禁其上书,以致反畔,皆徵下狱死,以雁门太守庞奋行度辽将军。逢侯于塞外分为二部,自领右部屯涿邪山下,左部屯朔方西北,相去数百里。八年冬,左部胡自相疑畔,还入朔方塞,庞奋迎受慰纳之。其胜兵四千人,弱小万余口悉降,以分处北边诸郡。南单于以其右温禺犊王乌居战始与安国同谋,欲考问之。乌居战将数千人遂复反畔,出塞外山谷间,为吏民害。秋,庞奋、冯柱与诸郡兵击乌居战,其众降,于是徙乌居战众及诸还降者二万余人于安定、北地。冯柱还,迁将作大匠。逢侯部众饥穷,又为鲜卑所击,无所归,窜逃入塞者骆驿不绝……十二年,庞奋迁河南尹,以朔方太守王彪行度辽将军。南单于比岁遣兵击逢侯,多所虏获,收还生口前后以千数,逢侯转困迫……(元初)四年,逢侯为鲜卑所破,部众分散,皆归北虏。五年春,逢侯将百余骑亡还,诣朔方塞降,邓遵奏徙逢侯于颍川郡。
以上是单于安国与左贤王师子因互相猜忌而引起内乱,以致新降的北匈奴士众胁逢侯反叛及其失败与投降的经过。单于师子立四年死。单于长的儿子檀于和帝永元十年(公元98年)继立为万氏尸逐鞮单于。
北匈奴经过东汉王朝的沉重打击而日趋衰弱,余众西逃,其中有一部分成为后来的悦般国,还有一部分仍然活动于阿尔泰山附近或乌孙以东。到了和帝末年,他们又遣使到东汉诣阙贡献,请求和亲,但东汉拒绝承认北单于作为匈奴最高统治者的合法地位。《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永元)十六年(公元104年),北单于遣使诣阙贡献,愿和亲,修呼韩邪故约。和帝以其旧礼不备,未许之,而厚加赏赐,不答其使。元兴元年(公元105年),重遣使诣敦煌贡献,辞以国贫未能备礼,愿请大使,当遣子入侍。时邓太后临朝,亦不答其使,但加赐而已。”南匈奴单于实际上取得了代表匈奴的唯一领袖地位,但北匈奴在西域也仍拥有与东汉王朝对抗的力量。
北匈奴自被窦宪、耿夔与南匈奴大败之后,残众逃窜,分居各处,后来可能又聚集起来。东汉有吏士屯田西域,北匈奴一时不敢再与东汉争夺西域。安帝永初元年,东汉罢免在西域之都护,又撤退各处屯田吏卒,这又给予了北匈奴争取西域,利用西域的人力与物力扰乱东汉的机会。《后汉书·西域传叙》指出:“北匈奴即复收属诸国,共为边寇十余岁。敦煌太守曹宗患其暴害。”这么一来,东汉与北匈奴再度争夺西域。同处又指出:“元初六年(公元119年),乃上遣行长史索班,将千余人屯伊吾以招抚之,于是车师前王及鄯善王来降。数月,北匈奴复率车师后部王共攻没班等,遂击走其前王。鄯善逼急,求救于曹宗,宗因此请出兵击匈奴,报索班之耻,复欲进取西域。邓太后不许,但令置护西域副校尉,居敦煌,复部营兵三百人,羁縻而已。”《资治通鉴·汉纪四十二》“永宁元年”条说:“北匈奴率车师王军就共杀后部司马及敦煌长史索班等,遂击走其前王,略有北道。鄯善逼急,求救于曹宗,宗因此请出兵五千人击匈奴,以报索班之耻,因复取西域。”《后汉书·西域传》“车师”条说:“至永宁元年,后王军就及母沙麻反畔,杀后部司马及敦煌行事。”应该指出,车师后王在班超离开西域之前六年,即汉和帝永元八年(公元96年),曾被东汉讨伐而逃入北匈奴,但后来为东汉所攻杀。同处又说:“八年,戊己校尉索 欲废后部王涿鞮,立破虏侯细致,涿鞮忿前王尉卑大卖己,因反击尉卑大,获其妻子。明年,汉遣将兵长史王林,发凉州六郡兵及羌虏胡二万余人,以讨涿鞮,获首虏千余人。涿鞮入北匈奴,汉军追击,斩之,立涿鞮弟农奇为王。”车师与北匈奴的关系最为密切,东汉的势力若薄弱,则很容易归附北匈奴,虽则北匈奴本身这时不过只留下一些散居各处的残众。
鉴于北匈奴对西域的争夺,永宁元年,汉安帝根据班勇的提议,复置西域副校尉居敦煌,遥控西域。此事见于《后汉书·班勇传》:“于是从勇议,复敦煌郡营兵三百人,置西域副校尉居敦煌。虽复羁縻西域,然亦未能出屯。”这种做法并非实行班勇的全部计划。这就是说,朝廷虽然复敦煌郡营兵三百人,也置西域副校尉,但没有遣长史将兵屯楼兰西,当焉耆、龟兹径道。而其结果正如班勇所预料的:“其后匈奴果数与车师共入寇钞,河西大被其害。”1 因此,边境守将又不得不提出对策。《后汉书·西域传叙》说:“延光二年(公元123年),敦煌太守张珰上书陈三策,以为:‘北虏呼衍王常展转蒲类、秦海之间,专制西域,共为寇钞。今以酒泉属国吏士二千余人集昆仑塞,先击呼衍王,绝其根本,因发鄯善兵五千人胁车师后部,此上计也。若不能出兵,可置军司马,将士五百人,四郡供其犁牛、谷食,出据柳中,此中计也。如又不能,则宜弃交河城,收鄯善等悉使入塞,此下计也。’”朝廷于是又把这件事交公卿们讨论。尚书陈忠乃上疏给安帝说:“今北虏已破车师,势必南攻鄯善,弃而不救,则诸国从矣。若然,则虏财贿益增,胆势益殖,威临南羌,与之交连。如此,河西四郡危矣。河西既危,不得不救,则百倍之役兴,不訾之费发矣……臣以为敦煌宜置校尉,案旧增四郡屯兵,以西抚诸国。庶足折冲万里,震怖匈奴。”
安帝采纳了陈忠的提议,并以班勇为西域长史,将 刑士五百人,西屯柳中。《后汉书·班勇传》说:“明年(延光三年)正月,勇至楼兰,以鄯善归附,特加三绶。而龟兹王白英犹自疑未下,勇开以恩信,白英乃率姑墨、温宿自缚诣勇降。勇因发其兵步骑万余人到车师前王庭,击走匈奴伊蠡王于伊和谷,收得前部五千余人,于是前部始复开通。还,屯田柳中。四年秋,勇发敦煌、张掖、酒泉六千骑及鄯善、疏勒、车师前部兵击后部王军就,大破之。首虏八千余人,马畜五万余头。捕得军就及匈奴持节使者,将至索班没处斩之,以报其耻,传首京师。”同处又说:“永建元年(公元126年),更立后部故王子加特奴为王。勇又使别校诛斩东且弥王,亦更立其种人为王,于是车师六国悉平。其冬,勇发诸国兵击匈奴呼衍王,呼衍王亡走,其众二万余人皆降。捕得单于从兄,勇使加特奴手斩之,以结车师匈奴之隙。北单于自将万余骑入后部,至金且谷,勇使假司马曹俊驰救之。单于引去,俊追斩其贵人骨都侯,于是呼衍王遂徙居枯梧河上。是后车师无复虏迹,城郭皆安。”
《后汉书·西域传》“车师后王国”条又叙述顺帝阳嘉以后东汉与北匈奴争夺西域的史略云:
阳嘉三年(公元134年)夏,车师后部司马率加特奴等千五百人,掩击北匈奴于阊吾陆谷,坏其庐落,斩数百级,获单于母、季母及妇女数百人,牛羊十余万头,车千余辆,兵器什物甚众。四年春,北匈奴呼衍王率兵侵后部,帝以车师六国接近北虏,为西域蔽扞,乃令敦煌太守发诸国兵,及玉门关候、伊吾司马,合六千三百骑救之,掩击北虏于勒山,汉军不利。秋,呼衍王复将二千人攻后部,破之。桓帝元嘉元年(公元151年),呼衍王将三千余骑寇伊吾,伊吾司马毛恺遣吏兵五百人于蒲类海东与呼衍王战,悉为所没,呼衍王遂攻伊吾屯城。夏,遣敦煌太守司马达将敦煌、酒泉、张掖属国吏士四千余人救之,出塞至蒲类海,呼衍王闻而引去,汉军无功而还。永兴元年(公元153年),车师后部王阿罗多与戊部候严皓不相得,遂忿戾反畔,攻围汉屯田且固城,杀伤吏士。后部候炭遮领余人畔阿罗多,诣汉吏降。阿罗多迫急,将其母妻子从百余骑亡走北匈奴中,敦煌太守宋亮上立后部故王军就质子卑君为后部王。后阿罗多复从匈奴中还,与卑君争国,颇收其国人。戊己尉阎详虑其招引北虏,将乱西域,乃开信告示,许复为王,阿罗多乃诣详降。于是收夺所赐卑君印绶,更立阿罗多为王,仍将卑君还敦煌,以后部人三百帐别属役之,食其税。帐者,犹中国之户数也。
范晔在《后汉书·西域传叙》中指出,自建武至延光,西域三绝三通。又说:“自阳嘉以后,朝威稍损,诸国骄放,转相陵伐。元嘉二年,长史王敬为于阗所没。永兴元年,车师后王复反攻屯营。虽有降首,曾莫惩革,自此浸以疏慢矣。”从北匈奴与东汉争夺西域的史实来看,北匈奴虽然经过窦宪、耿夔与南匈奴以及鲜卑的沉重打击,但其残余势力仍然存在于西域。其实自汉和帝以后,北匈奴的主要根据地是在西域,所以从匈奴方面看起来,西域对于它的盛衰存亡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匈奴故地既为鲜卑所占,匈奴更需要西域的人力与物力。东汉中叶以后,朝廷内部逐渐有了问题,加以南匈奴的内乱与反叛,再加以鲜卑的频繁侵略与西羌的时时背叛,东汉对于西域更难兼顾。这本来是北匈奴在西域发展力量的最好机会,可是到了东汉末年,鲜卑檀石槐崛起,势力伸张到乌孙,又使北匈奴受到更沉重的打击,所剩残众更少了。
到了安帝永初年间,南匈奴单于檀又起兵攻略内地。《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永初三年(公元109年)夏,汉人韩琮随南单于入朝,既还,说南单于云:‘关东水潦,人民饥饿死尽,可击也。’单于信其言,遂起兵反畔,攻中郎将耿种于美稷。秋,王彪卒。冬,遣行车骑将军何熙、副中郎将庞雄击之。四年春,檀遣千余骑寇常山、中山,以西域校尉梁慬行度辽将军,与辽东太守耿夔击破之。”《后汉书·安帝纪》“永初二年”条说:“六月,京师及郡国四十大水,大风,雨雹。”又说:“是岁,京师及郡国四十一雨水雹,并、凉二州大饥,人相食。”韩琮所说的“关东水潦,人民饥饿死尽”,即指这两年中的水灾、风灾、雹灾。单于信了韩琮的话后反叛,同时也是得到了乌桓的帮助才敢这样做的。《后汉书·班超梁慬列传》记述这次南单于的背叛较为详细,录之于下:
(永初)三年冬,南单于与乌桓大人俱反。以大司农何熙行车骑将军事,中郎将庞雄为副,将羽林五校营士,及发缘边十郡兵二万余人,又辽东太守耿夔率将鲜卑种众共击之,诏梁慬行度辽将军事。庞雄与耿夔共击匈奴奥鞬日逐王,破之。单于乃自将围中郎将耿种于美稷,连战数月,攻之转急,种移檄求救。明年正月,慬八千余人驰往赴之,至属国故城,与匈奴左将军、乌桓大人战,破斩其渠帅,杀三千余人,虏其妻子,获财物甚众。单于复自将七八千骑迎攻,围慬。慬被甲奔袭,所向皆破,虏遂引还虎泽。三月,何熙军到五原曼柏,暴疾不能进,遣庞雄与慬及耿种步骑万六千人攻虎泽。连营稍前,单于惶怖,遣左奥鞬日逐王诣慬乞降,慬乃大陈兵受之。单于脱帽徒跣,面缚稽颡,纳质。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亦说:“单于见诸军并进,大恐怖,顾让韩琮曰:‘汝言汉人死尽,今是何等人也?’乃遣使乞降,许之。单于脱帽徒跣,对庞雄等拜陈,道死罪。于是赦之,遇待如初,乃还所钞汉民男女及羌所略转卖入匈奴中者合万余人。”
自单于檀即位以后,西北尤其是东北边境的情形很复杂。乌桓、鲜卑与南匈奴本为汉朝的藩属,保护东北边境以防备北匈奴。可是自北匈奴被攻破之后,鲜卑的势力向西伸张,领有北匈奴故居的蒙古高原。乌桓的势力虽不若鲜卑那么强大,但他们所居的地方与东汉东边接壤,又与南匈奴接近,所以,乌桓的一举一动也很为重要。三者之间若互相征伐,东汉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它们有时又互相勾结,以扰乱东汉边境。单于檀与乌桓勾结而反叛,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自然,东汉在这种情形下,往往也利用某一种或某两种人去攻击反叛的种族。所以从单于檀至单于休利的四十余年(公元98—140年)中,南匈奴、乌桓、鲜卑与东汉的关系也很复杂。据《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记载,安帝永初年间单于檀的反叛,不仅与乌桓勾结,与鲜卑亦有联络。“及明、章、和三世,皆保塞无事。安帝永初三年夏,渔阳乌桓与右北平胡千余寇代郡、上谷。秋,雁门乌桓率众王无何,与鲜卑大人兵伦等,及南匈奴骨都侯,合七千骑寇五原,与太守战于九原高渠谷,汉兵大败,杀郡长史。乃遣车骑将军何熙、度辽将军梁慬等击,大破之。无何乞降,鲜卑走还塞外。是后乌桓稍复亲附,拜其大人戎朱廆为亲汉都尉。”
《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指出,明帝、章帝时,鲜卑也保塞无事。自窦宪、耿夔等击破北匈奴后,鲜卑占有其地。到了和帝九年,辽东鲜卑攻肥如县,十三年,又寇右北平,因入渔阳。殇帝延平九年,鲜卑又寇渔阳。“安帝永初中,鲜卑大人燕荔阳诣阙朝贺,邓太后赐燕荔阳王印绶,赤车参驾,令止乌桓校尉所居宁城下,通胡市,因筑南北两部质馆。鲜卑邑落百二十部,各遣入质。是后或降或畔,与匈奴、乌桓更相攻击。”
关于南匈奴、鲜卑、乌桓与西羌对于东汉的“或降或畔”,以及他们之间互相勾结或互相攻击的概况,《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中有几段记载,兹录之于下:
建光元年,邓遵免,复以耿夔代为度辽将军。时鲜卑寇边,夔与温禺犊王呼尤徽将新降者连年出塞,讨击鲜卑。还,复各令屯列冲要。而耿夔徵发烦剧,新降者皆悉恨谋畔。
单于檀立二十七年薨,弟拔立。耿夔复免,以太原太守法度代为将军。
乌稽侯尸逐鞮单于拔,延光三年立。夏,新降一部大人阿族等遂反畔,胁呼尤徽欲与俱去。呼尤徽曰:“我老矣,受汉家恩,宁死不能相随!”众欲杀之,有救者,得免。阿族等遂将妻子辎重亡去,中郎将马翼遣兵与胡骑追击,破之,斩首及自投河死者殆尽,获马牛羊万余头……
先是,朔方以西障塞多不修复,鲜卑因此数寇南部,杀渐将王。单于忧恐,上言求复障塞,顺帝从之。乃遣黎阳营兵出屯中山北界,增置缘边诸郡兵,列屯塞下,教习战射……
五年夏,南匈奴左部句龙王吾斯、车纽等背叛,率三千余骑寇西河,因复招诱右贤王,合七八千骑围美稷,杀朔方、代郡长史。马续与中郎将梁并、乌桓校尉王元发缘边兵及乌桓、鲜卑、羌胡合二万余人,掩击破之。吾斯等遂更屯聚,攻没城邑。天子遣使责让单于,开以恩义,令相招降。单于本不豫谋,乃脱帽避帐,诣并谢罪。并以病徵,五原太守陈龟代为中郎将。龟以单于不能制下,逼迫之,单于及其弟左贤王皆自杀。单于休利立十三年。龟又欲徙单于近亲于内郡,而降者遂更狐疑。龟坐下狱免。
陈龟因逼迫单于及弟左贤王自杀,又欲徙其近亲于内郡,招致其近亲与士众对东汉狐疑,所以朝廷把陈龟下狱。这是东汉驻匈奴官员又一次政策失误的表现。
值得注意的是,南匈奴左部句龙王吾斯、车纽背叛,又招诱右贤王共围美稷,东汉除发动乌桓、鲜卑军队外,还利用羌胡军队去攻击吾斯、车纽等。但是羌胡虽与东汉攻击南匈奴,后来亦反叛,并联合匈奴别部的王侯攻击东汉。《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
(永和五年)秋,句龙吾斯等立句龙王车纽为单于。东引乌桓,西收羌戎及诸胡等数万人,攻破京兆虎牙营,杀上郡都尉及军司马,遂寇掠并、凉、幽、冀四州。乃徙西河治离石,上郡治夏阳,朔方治五原。冬,遣中郎将张耽将幽州乌桓诸郡营兵,击畔虏车纽等,战于马邑,斩首三千级,获生口及兵器牛羊甚众。车纽等将诸豪帅骨都侯乞降,而吾斯犹率其部曲与乌桓寇钞。六年春,马续率鲜卑五千骑到彀城击之,斩首数百级。张耽性勇锐,而善抚士卒,军中皆为用命。遂绳索相悬,上通天山,大破乌桓,悉斩其渠帅,还得汉民,获其畜生财物。夏,马续复免,以城门校尉吴武代为将军。
汉安元年秋,吾斯与奥鞬台耆、且渠伯德等复掠并部。
这种情形之下,东汉一时难于应付,除用兵外,还采取了暗杀的方法。《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汉安二年”条说:“十一月,使匈奴中郎将扶风马疐遣人刺杀句龙吾斯。”同卷“建康元年”条又说:“夏,四月,使匈奴中郎将马疐击南匈奴左部,破之。于是胡、羌、乌桓悉诣疐降。”《后汉书·南匈奴列传》所载略有出入:“冬,中郎将马疐募刺杀句龙吾斯,送首洛阳。建康元年,进击余党,斩首千二百级。乌桓七十万余口皆诣疐降,车重牛羊不可胜数。”
顺帝汉安二年,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即单于休利死后,东汉在京师立兜楼储为单于。《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呼兰若尸逐就单于兜楼储先在京师,汉安二年立之。天子临轩,大鸿胪持节拜授玺绶,引上殿。赐青盖驾驷、鼓车、安车、驸马骑、玉具、刀剑、什物,给 布二千匹。赐单于阏氏以下金锦错杂具, 车马二乘。遣行中郎将持节护送单于归南庭。诏太常、大鸿胪与诸国侍子广阳城门外祖会,飨赐作乐,角抵百戏。顺帝幸胡桃宫临观之。”这个情景颇与西汉宣帝时南匈奴单于呼韩邪入朝称臣时相像,不过呼韩邪是已立为单于后入朝称臣的,而兜楼储却先在京师由东汉立为单于后,才派使护送回南庭。这也说明,这一时期的南单于臣属东汉的程度与呼韩邪时代根本不同。
单于兜楼储立五年而死,继立为单于的是居车儿。他立于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号伊陵尸逐就单于。居车儿与桓帝是同一年即位的。
从桓帝永寿元年(公元155年)至延熹元年(公元158年)的数年间,匈奴曾一再反叛。《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至永寿元年,匈奴左奥鞬台耆、且渠伯德等复畔,寇钞美稷、安定,属国都尉张奂击破降之。”《后汉书·皇甫张段列传》对于这件事记得较为详细,兹录之如下:
永寿元年,(奂)迁安定属国都尉。初到职,而南匈奴奥鞬台耆、且渠伯德等七千余人寇美稷,东羌复举种应之,而奂壁唯有二百许人,闻即勒兵而出。军吏以为力不敌,叩头争止之。奂不听,遂进屯长城,收集兵士,遣将王卫招诱东羌,因据龟兹,使南匈奴不得交通东羌。诸豪遂相率与奂和亲,共击奥鞬等,速战破之。伯德惶恐,将其众降,郡界以宁。
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 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大行。
迁使匈奴中郎将。时休屠各及朔方乌桓并同反叛,烧度辽将军门,引屯赤阸,烟火相望。兵众大恐,各欲亡去。奂安住帷中,与弟子讲诵自若,军士稍安。乃潜诱乌桓阴与和通,遂使斩屠各渠帅,袭破其众。诸胡悉降。延熹元年,鲜卑寇边,奂率南单于击之,斩首数百级。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南单于诸部与鲜卑、乌桓并叛,大概是南匈奴诸部和鲜卑、乌桓并叛,南单于并不与谋,说明反叛是局部性的,所以张奂乃率南单于去攻伐其反叛者。《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了东汉王朝根据性质处理这件事的经过:“延熹元年,南单于诸部并叛,遂与乌桓、鲜卑寇缘边九郡,以张奂为北中郎将讨之,单于诸部悉降。奂以单于不能统理国事,乃拘之,上立左谷蠡王。桓帝诏曰:‘《春秋》大居正,居车儿一心向化,何罪而黜,其遣还庭。’”
单于居车儿立二十五年而死,其子某立于灵帝熹平元年(公元172年),号为屠特若尸逐就单于。熹平六年,单于某与中郎将臧旻出雁门击鲜卑檀石槐,大败而回。单于某死于该年,继单于位的是他的儿子呼徵。呼徵立于灵帝光和元年(公元178年),次年因与中郎将张修不相和,张修擅自杀之,更立右贤王羌渠为单于。张修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这样做,是犯了很大的错误。东汉朝廷用槛车押他回朝,处死抵罪。单于羌渠立于灵帝光和二年,《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前中山太守张纯反叛,遂率鲜卑寇边郡。灵帝诏发南匈奴兵,配幽州牧刘虞讨之。单于遣左贤王将骑诣幽州。国人恐单于发兵无已,五年,右部 落与休屠各胡白马铜等十余万人反,攻杀单于。”《后汉书·灵帝纪》“中平四年”条说:“十二月,休屠各胡叛。”同卷“中平五年”条又说:“五年春正月,休屠各胡寇西河,杀郡守邢纪……三月,休屠各胡攻杀并州刺史张懿,遂与南匈奴左部胡合,杀其单于。”单于羌渠死后,其子右贤王於扶罗继立为持至尸逐侯单于。於扶罗就是后来晋代刘渊之祖。於扶罗于中平五年立为单于后,国人杀其父羌渠单于者又反叛,另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於扶罗不得已,乃到京都,欲见皇帝自为辩白。时灵帝已死,天下大乱,於扶罗也反叛。《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会灵帝崩,天下大乱,单于将数千骑与白波贼合兵寇河西诸郡。时民皆保聚,钞掠无利,而兵遂挫伤。复欲归国,国人不受,乃止河东。”
到了献帝初平二年(公元191年),於扶罗归附于袁绍。《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二》“初平二年”条说:“初,何进遣云中张杨还并州募兵,会进败,杨留上党,有众数千人。袁绍在河内,杨往归之,与南单于於扶罗屯漳水。”张杨与於扶罗虽然归附袁绍,但袁绍不见得很信任他们。《资治通鉴》又载赵浮谓韩馥曰:“袁本初军无斗粮,各已离散,虽有张杨、於扶罗新附,未肯为用,不足敌也。”於扶罗不能见用于袁绍,便“劫张杨以叛袁绍,屯于黎阳”。在这个时候,於扶罗既被国人反对不能回国,反叛於扶罗的王侯们所立的须卜骨都侯单于立一年又死了,“南庭遂虚其位,以老王行国事”2 。《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二》“初平四年”条载:“曹操军甄城。袁术为刘表所逼,引兵屯封兵,黑山别部及匈奴於扶罗皆附之。”於扶罗单于立于灵帝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死于献帝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在位七年。他死之后,弟呼厨泉于同年立为单于。於扶罗因国人反对不能回国,呼厨泉也无法返回,只能居于河东平阳。
献帝兴平年间有一件事颇值得注意,即蔡邕的女儿蔡琰为匈奴所获,妻于左贤王。《后汉书·列女传》说:“陈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文姬因曹操以金璧赎回,但她对在匈奴所生的两个孩子很为留恋,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很反映这一时期匈汉两族又对抗又融合的关系。兹录其一: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群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县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捶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 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所处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已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催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3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建安元年(公元196年),献帝自长安东归,右贤王去卑与白波贼帅韩逞等侍卫天子,拒击李傕、郭汜。及车驾还洛阳,又徙迁许,然后归国。二十一年,单于来朝,曹操因留于邺,而遣去卑归监其国焉。”《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到这里为止。东汉到献帝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也可说等于灭亡,因为在这一年中,曹操自称魏王。四年后,献帝逊位,曹丕称天子。
从以上可以得知,在东汉的末季,匈奴分为三部分:一为北匈奴,二为南匈奴,三为在河东平阳的匈奴。到刘氏天下为曹氏所代的时候,无论是北匈奴、南匈奴或河东平阳的匈奴,差不多皆失去了最后一点政治独立性。
1 《后汉书·班勇传》。
2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
3 转引自《后汉书·列女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