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六回中写宝玉病愈之后,出来在园中闲逛,顺着沁芳溪走来,突见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地跑来,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了一张小弓儿赶来,等等。着墨无多,便把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小孩的淘气神态刻划出来了。所谓传神阿堵,《红楼梦》文字的功力往往表现在这种地方,接下去两三句对话写的非常活泼。
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他做什么?”
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这两句对话不只是在文字上生动活泼,而且是很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历史史实,即“骑射”二字在小孩口中随便说出,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真实历史背景的。那就是在清代,尤其在清代前期,对于骑射是十分重视的。在旗人中,制度规定:亲王、贝勒以下,要年满六十,才免去骑射练习。福格《听雨丛谈》一书中“尚书房”条内记云:
皇子年六岁,入学就傅……每日皇子于卯初入学,未正二刻散学,散学后习步射,在圆明园,五日一习马射。寒暑无间。
又记云:
每日功课,入学先学蒙古语二句,挽竹板弓数开……散学会晚食,食已,射箭。
从福格的记载中,可以看出皇子在宫中尚且从小学习骑射,何况一般的旗人权贵之家,自然更要练习。因此在贾兰口中所说的“骑射”,并非泛泛之词,而是实际的情况了。
所谓“骑射”,骑是骑马,射是射箭。骑马在《红楼梦》中写到的地方很多,就以宝玉那样的人说吧,现在看书的人总觉得他是一个文弱的公子,却没有注意到他实际上也是一个很熟练的骑士。在第四十三回中作者对他的骑术作了很生动的描写:先写他“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 下去了”。这个“一弯腰”,正是写他一提嚼子,身子往下一压,跨下一用力,马接受人的指挥,一下子就跑下去了,这表示很协调,很熟练,人和马几乎是同时动作。下接“说着,越发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两个弯子,出了城门。培茗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的跟着。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这是写宝玉的马跑得快。后面又用培茗的话写道:“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手提紧着些儿。”又说这匹马几乎是生马。如此上马熟练,奔驰迅速,又是生马,三者加在一起,就更显出宝玉骑术的高超了。这对没有一点骑射训练的人说来是很难办到的,也说明宝玉是有过这种锻炼的。
清代对于旗人骑马一事,是有较严格的明文规定的。《清史稿·舆服志》载:
满洲官……贝勒、贝子、公、都统及二品文臣,非年老者不得乘舆,其余文武均乘马。
对于汉官则无此规定,一般都可以坐轿。有时甚至还有特别通融的地方。如《林则徐集·日记》中记他道光十八年放钦差大臣时,十一月十三日见道光,“蒙垂询能骑马否,旋奉恩旨在紫金城内骑马”。十四日记云:“寅刻骑马进内……蒙谕云:‘你不惯骑马,可坐椅子轿。’”于此一例,亦可见清代在骑马一事上,对满、汉官吏的不同要求。所以《红楼梦》中描写贾宝玉等人都有一些骑马的功夫,这是有其历史依据的。
“骑”之外,再说说“射”。清代所说的练射,不是从娱乐或从锻炼身体的目的出发,而是另有意义。从国家讲,其目的是为了武备,为了军事训练。从个人讲,其目的或是应付国家的训练;或是为了考取武科功名,下武场,考武举人、武进士。前者多是满人,后者多是汉人。本来“八旗”本身,就是一种军事组织,所以在早期旗人中特别注意骑射训练。皇室本身,也不例外。乾隆做皇子时,就从贝勒允禧学射,从庄亲王允禄学火器。道光做皇子时,跟着乾隆打围,亲手射死过奔跑的鹿,受到乾隆嘉奖,赏花翎、黄马褂。皇室如此重视,自然就更影响到各个满洲大官吏的家庭了。
当时一般射箭、武功训练,都是按照武科的考试要求,由基本功练起的。主要的就是步射、马射、舞刀、掇石等科目。据《清史稿·选举志》载,武场考试项目如下:
首场马箭射毡毬,二场步箭射布侯,均发九矢……更定马射树的距三十五步,中三矢为合式,不合式不得试二场。步射距八十步,中二矢为合式。再试以八力、十力、十二力之弓,八十斤、百斤、百二十斤之刀,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三百斤之石。弓开满,刀舞花,掇石去地尺,三项能一、二者为合式,不合式不得试三场。
这是武科考试外场的内容,另有内场,是考写文章。从外场内容看,可以看出主要是以射箭为主。而且第一场就是马射。马射及格,才能参加第二场步射,以后再开硬弓、舞刀、掇石举重等。前引福格《听雨丛谈》所记,也是步射、马射、挽竹板弓等,基本上是一样的。练习射箭,由儿童到成人,随着年龄、力气的不断增加,弓的强度也逐步增加。弓的强度以多少个“力”来计算。前引《选举志》所说“八力、十力”等弓,那是“硬弓”,要拉得满,即拉成圆形才算及格。平时练习场上的弓,是各种强度的都有,都可以“力”计,看练射者的力量来选用。说明练射的程度时,也以能拉开几个力的弓为标志。《红楼梦》第七十五回写贾母问贾珍说,宝玉的箭如何了。
贾珍回答说:“大长进了,不但式样好,而弓也长了一个劲。”
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
对话中“一个劲,贪力”都是指弓说的。“长了一个劲”,就是说增加了一个力,如原来用五个力的弓,现在能开六个力的弓子。“式样好”,是说射箭时的姿势好看,所谓站时“骑马蹲裆式”,射时“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等等,架式十分漂亮。这和现在运动会上西洋式的射箭比赛,在姿势上是有些两样的。
以上所谈,就是《红楼梦》中所写的骑射一事的一些有关历史情况。至于所说到的清代武科考试,虽然也有武举人、武进士之名,但一直不受重视,在地位上不但和文职无法相比,即在武官中,也比以“军功”得官的差着一等。武职官的正途出身,第一是军功,第二才是考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