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骑射有密切关系的事情,除去射鹄子而外,还有一事,就是“打围”。《红楼梦》第二十六回中写到了打围: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脸上有些青伤,薛蟠问他又是和谁挥拳了?冯紫英说,他自从打伤了仇都尉的儿子之后,记了,再不怄气,“这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叫兔鹘捎了一翅膀”。这里说到了“打围”,正反映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在此可以稍微解说一下。
“打围”就是打猎,因为猎野兽也用围包的办法,所以叫打围。这话最晚在宋代已很流行了。陆放翁诗云:“狼烟不举羽书稀,幕府相从日打围。”这是他在四川成都时写的打围的诗。又道:“倦游自笑摧颓甚,谁记飞鹰自打围。”这是他晚年回忆在四川打围时豪兴的诗。从放翁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一些“打围”一词的来源。
“打围”到了清代,受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重视,成为国家的一种有特殊意义的活动,尤其在清代前期,皇帝年年要打围,其目的并不单纯为了打猎的快乐和获猎禽兽的所得,而是为了武备,重在进行军事演习。《清史稿·圣祖本纪》记康熙皇帝玄烨临去世前两个月的话道:
有人谓朕塞外行围,劳苦军士。不知承平日久,岂可遂忘武备?军旅数兴,师武臣力,克底有功,此皆勤于训练之所致也。
从玄烨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出清初提倡打围的意义。玄烨年年自己都去打围,直到康熙六十年,他六十八九岁时,《本纪》中还记着:“秋七月己酉,上行围。”玄烨一生都是注意到这点的。诗人查初白曾扈从康熙去雍安岭、乌兰哈尔哈行围,有《观围诗》八首,其中有一首写到玄烨的弓箭功夫道:
朴渥如飞掠草中,御前突通疾如风。
万钧神艺无轻发,命中仍开射虎弓。
这虽然有些奉承,但与事实相去也并不过远。乾隆做皇孙时,有一次康熙带他在热河一带行围,在围场上他让侍卫带乾隆去射熊,乾隆刚刚上马,熊突然扑了过来,十分危险,康熙此刻举起火器枪一枪把熊打死了。于此亦可见玄烨的射猎功夫。
唐诗名句道:“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倦眼开。”打围,一般在秋天的多。秋高草盛,马健鹰扬,各种野兽这时毛都丰满了,肉都肥美了,最是打围的好时候。元代武圭《燕北杂记》记云:
辽俗,九月九日打围,赌射虎,少者为负,输重九一筵席。
查《清史稿》,康熙、乾隆等人打围的时间,虽有少数二月、四月行围的情况,但绝大部分是在秋季七、八、九三个月中。行围的场所,除少数几次在京畿近处南苑等地而外,大部分都是在“幸木兰”的途中。木兰就是热河承德避暑山庄。打围的围场大多都在现在密云县以北,直到承德周围一带的山区和草原上,有时也深入到东北盛京(即现在沈阳)一带。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年年都打围,何况下面的王公大臣,因之一时风气所尚,多少年来,打围在满洲王公中,一直是很流行的。《红楼梦》所写冯紫英随他父亲神武将军冯唐到铁网山打围,正是反映了这个事实。只是在时间上稍差一些,因一般打围,不管皇家与民间,都是秋、冬二季为多,而《红楼梦》所写,则是春围。
打围时的猎获物自是很多,而皇帝行围,最讲究猎获熊、虎等猛兽。康熙打死熊,前面已经说过了。当时还规定:扈从侍卫,如二人猎得一虎时,要受到赏花翎等特殊奖赏。《清史稿·高宗本纪》还记着:乾隆八年七、八月间,弘历在东北巴彦行围,“亲射殪虎”,九月间在伍什杭阿行围,“亲射殪虎”。都可看出当时行围,是以能猎得猛虎为荣的。不过熊、虎等猛兽,究竟还是比较少的,而更多的则是狼、狐狸、獾子、野鹿、狍子、黄羊、兔子、锦鸡等禽兽。查初白《观围恭记》诗另一首道:
尾同獐麂首同□,千百黄羊合一群。
拦入围中何所拟,满滩鹅鸭闹如云。
熊、虎不但是少有的猛兽,而且是单独行动的多,而狍子、黄羊、锦鸡,甚至狼、狐等,则往往是成群出没的,所以打围的时候,一围就是一群了。
打围重在一个“围”字,人少了没有办法围。皇帝行围,可以带领不少侍卫和军队,而在京的王公大臣去打围,虽然是权贵阶层,要调动军队的权还是没有的。只是府中的恶奴、帮闲、纨绔子侄等成群结队,悬弓臂鹰,骑着马、带着干粮,去到山场中围猎。这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辛苦的活动,不但成天骑着马或徒步奔跑在山岭草莽中,追赶野兽,十分费力,而且还有一定的危险性;吃饭也不方便,只能吃点干粮;晚上睡觉没有房屋,要在野外搭帐篷;取暖仗篝火,取水仗山泉;遇上风狂雪猛的天气,自然更为艰苦。如果是贪图安逸的人,那就不会选择这样的娱乐方式了。
《红楼梦》中写宝玉问冯紫英道:“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
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
这几句话很重要,“打围”在冯紫英一代人口中——也就是思想中,已经变成“苦恼”了。这不只是简单地写当年公子哥儿、纨绔子弟好逸恶劳、沉溺酒色的腐朽生活,而更重要的是反映了当时满洲王公贵族中,老一辈和小一辈在思想上的矛盾。清代所谓“以弧矢盛天下”,在前一时期,八旗绿营本是很精锐的军队,正像玄烨说的:“师武臣力,克底有功,此皆勤于训练之故也。”其中打围就是训练的一种方式。但到了鸦片战争之后,八旗绿营便腐败得无一可用之兵了。旗人后来都成了文质彬彬,甚至专讲“老三点儿”:吃点、喝点、玩点,成为提笼架鸟、玩票走会之流,当年的神武英姿似乎一点也没有了。这中间是如何转变的呢?转折点在什么时代呢?实际转折点应该说就在《红楼梦》时代,《红楼梦》中从好多方面都反映和暗示了这点。打围正是其中之一。试看清代皇帝,康熙、乾隆一直到老都还打围,而嘉庆、道光之后,则不再行围了。偶然形式上在北京近郊举行一下,弄虚作假的现象也发生了。曼殊震钧《天咫偶闻》中记云:
自开国至乾嘉,田狩盖为重典,非以从禽,实以习武也。圣祖于热河建避暑山庄,以备木兰巡狩,行围之制,一用兵法,围时以能多杀者为上,皆以习战斗也。……道光以后,不复田狩,于是讲武之典遂废。后生小子,既不知征役之劳,又不习击刺之法,下至束伍安营,全忘旧制,更安望其杀敌致果乎?迨同治中,穆宗奋欲有为,亲政后曾畋于南苑,诸环列至有预购雉兔,至临时插矢献之,而蒙花翎之赐,可为叹息也。
爱新觉罗的子孙,长期在台上,享受特权,养尊处优,到同治时,自然把神武之姿早已丢尽了。但这种思想的萌芽成长,都起自乾隆时代,《红楼梦》中通过冯紫英之口,已经把这种情况真实地反映了。从这中间也可以看出曹雪芹的一些敏锐的政治预见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