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六回中,冯紫英说到脸上青伤的时候道:
这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叫兔鹘捎了一翅膀。
这里又产生了问题,“兔鹘”是什么?“捎了一翅膀”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能够捎到人的脸上?为什么能够弄出青伤来?这一系列的问题,必须先作一个概括的说明。
简单说,“兔鹘”就是抓兔子的鹰。鹰飞得很高,为什么翅膀会捎到人脸上。这是因为打围时,放鹰没有放利落的关系。最常见的打围,是围猎野兔、锦鸡等小动物。围猎野兔主要靠鹰,也就是“兔鹘”。围猎时,在山坡、荒野、林莽、乱草丛生的地带,鹰手架鹰骑马走中路,稍微靠后些。两边各有从人在前面,分左右两路相距若干丈,手拿棒棍叉杆等物,拍打乱草,惊动野兽。隐伏在乱草中的兔子,受到惊动,纷纷窜出奔跑,这时两路的人高声呼喊:放鹰!中路架鹰的猎手,便火速松开手中的皮套,让鹰起飞,鹰的起飞和降落常常是垂直的,极为迅速。架鹰的人,鹰都架在手臂上,未放鹰时手臂平举,鹰立在人手臂上,高度正好和人的脸部平行。放鹰时手臂要向外手高处挥一下,动作稍慢,鹰忽然一下张开翅膀时,便容易划在人脸上。兔鹘翅部健羽猛张时力量很大,划在人脸上,必然是乌青了。这就是冯紫英被“兔鹘捎了一翅膀”,脸上落下青伤的原因。
兔鹘是鹰,这不成问题;而鹰为什么叫“兔鹘”,何时叫“兔鹘”,这却需要略作说明。谈迁《北游录》、《纪闻》中有“兔鹘生卵”一条,文云:“洪武初,宁夏都督马鉴宅,所畜兔鹘,忽生一卵。”“兔鹘”一物,又有翅膀,又是畜养的,又能生卵,说是“鹰”,自然是无疑的了。但一些辞书中,却都没有这样的注解。新编的《辞海》一书,老版本及新印本,都未收“兔鹘”这一词。中华书局老《辞海》在“兔鹘”一条下注云:
金人束带曰兔鹘,亦曰吐鹘。《金史·哀宗纪》:“李兴有战功,诏赐玉兔鹘带。”《宋史·舆服志》:“亡金国宝,连环玉束带一,国言谓之兔鹘,为其故主常服之物。”
另“吐鹘”条下注引《金史·舆服志》云:
吐鹘玉为上,金次之,犀、象、骨、角又次之。左右有双铊,左佩牌,右佩刀,尾纳方束中。
“兔鹘”明明是鹰,怎么会变成为“束带”呢?这中间要注意《哀宗纪》中的“玉兔鹘带”,和《宋史·舆服志》中的“连环”二语。既称“玉兔鹘带”,有“兔鹘”,又有“带”,显见“兔鹘”不是“带”的代词。前称“连环”,后称“兔鹘”,“兔鹘”既非“带”的代词,自然是“连环”的代词了。这正好可用《红楼梦》中凤姐的一句话来做解释。
《红楼梦》第三十回写宝玉和黛玉争吵后,又和好了,贾母不放心,让凤姐来看望他们,凤姐回去说笑话道:
倒像“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
这话正好作为“兔鹘”是“连环”的代名词,又引申而代替“束带”的最好说明。
鹰的种类很多,有苍鹰、黄鹰、老鹰,珍贵的“海东青”、青鹰,稀有的朝鲜白鹰等。而较为普通的人们经常驯养熟了来打围抓兔子的,是胸部有深褐色点子的黄鹰,俗名就叫“兔鹘”。前面已说到放鹰,尚未说到如何抓兔子。放鹰之后,鹰迅速飞向高空,锐利的目光从空中很快发现了兔子,便箭也似的垂直下降,这就叫做“兔起鹘落”,锋利的鹰爪一下子便抓紧正在奔跑的兔子的背部,同时便低头猛啄兔子双眼。这时打围的人便要很快追赶上来,把兔子从鹰爪下捉住取出。动作要快,否则遇到健兔,忍痛猛力挣扎,只要兔子一翻身,四脚朝天,便可用后脚用力扑打鹰的胸脯,这时不但鹰已无可奈何兔子,反而容易被兔子打伤,俗名叫作“兔蹬天”,是兔子唯一能够自卫,制服鹰的一招。遇有同鹰较量过一回,幸而逃脱性命的兔子,再遇到鹰时,那鹰爪刚一触及它,它便可猛地翻过身来,那鹰就更处于劣势了。所以在打围时,只要鹰一抓到兔子,猎人便要马上赶到,捕捉猎物。当鹰抓到兔子的一刹那,俗名就叫“扣了环了”。因为鹰爪十分锋利,一有攫取,前后爪立刻扣成圆形,像环一样。两脚齐扣,便是“双环”。“黄鹰抓住鹞子的脚”,鹞子是鹞鹰,获物时也要扣环,黄鹰和鹞子对扣,便是“连环”。而凤姐所说的那句歇后语的后半句,原本应该是“环——扣了环了”。有的版本作两个“环”字,是正确的,事物本身原是两环对扣。日常说这句话,也是两个“环”字,少一个“环”字,是在语气上省略了。在语言中,因“扣环”的动作,代替了环形的形状;因环形的形状,又直接名连环玉扣的束带为“兔鹘”,这便是把“兔鹘”解释为束带的原因。“兔鹘”又名“吐鹘”,这是由于金时用汉字记录少数民族口语语音所出现的纷纭。这种情况在辽、金、元、西夏及清代等朝是数不胜数的。因此,可以看出“兔鹘”一词,大约是金时少数民族的口语,其本义自是抓兔子的“黄鹰”,而绝非“束带”,老的《辞海》的注解是把引申义当作本义了。而新编《辞海》又不收这一词语,也许是认为这个词语太僻了,其实倒是一个普通的词,现在北方有些地方可能还在使用吧?
英国汉学家李约瑟写《中国科技史》,特别注意到我国的驯鹰术,在世界上,我国驯鹰是很早的了。把一羽野鹰,驯服成一个能听人指挥、去打猎、抓兔子的家鹰,是很复杂的一个过程。先要到山中林莽地带去网猎雏鹰,获得雏鹰后,要驯鹰。驯鹰期间,一是不能给它吃饱,真到驯熟了,也不能给它吃饱,让它永远是处于半饥饿中,这样它才肯去抓兔子,而且人一引它,便会飞回来,不然,它就要远飏了。二是要“熬”它,就是夜间不使它休息,人要架着它一同熬夜,它一闭眼,便把它摇醒,此之谓“熬鹰”。到了一定阶段,夜间要架着鹰穿街走巷,通夜地去逛,此之谓“遛鹰”。白天墙上钉一长木桩,把它系在木桩上,让它整天在木桩上站着,头上要套一个小帽子,挡住光线,使之颠倒昼夜,以磨练它的野性。开始时鹰脚上带铁链子,时刻不能松,以防其飞去。一定时期,脚上系长绳,在室中或短距离中用肉引其飞来飞去,使之熟习人的招唤。等到完全驯熟时,便可携带去打围,出猎时鹰脚套有小环,一个带有小钩的皮套,小钩钩在环上,皮套拿在猎手手中。猎手腕部套有护腕,鹰便架在腕部。驯鹰、调鹰、架鹰、打围时及时放鹰,都是一种非常辛苦、要消耗很大体力,必须有强壮结实的身体才能胜任的工作。《红楼梦》时代,正是清代围猎盛行的时代,玩鹰调狗,都是很普通的。清代宫廷中有鹰鹞房、鹘房,管理这些同上驷院司鞍、司辔一样,都是侍卫的职务,有专职侍卫负责。在王公、大臣等豪门中,也雇有专门养鹰的“鹰把式”。最好的鹰出在辽东吉林一带,朝鲜也出名鹰,在清代这都是贡鹰的地方。一般兔鹘子,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鹰,但驯熟了的,能够携带出猎的,也是相当值钱的。王公、贵族家中虽然有专人养鹰,但出猎时也常常自己架着,也是十分吃力的,所以冯紫英认为“打围”是苦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