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写《“怡红夜宴图”辩》一篇短文,重新仔细阅读了俞平伯老师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图说》一文,文中谈到了怡红院的炕。因为夜宴时,寿星及客人都坐在炕上,袭人等出面请客的八个人都坐在炕沿下,要绘制夜宴图,首先就要想象出炕的方位,炕的大小等等,所以在“图说”中先写黛玉的位置云:
假定室南向,黛玉应靠西板壁而坐。
又云:
先说炕上布置的情形,客来之先,袭人说:“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又宽绰又便宜。”所谓“宽绰”指有余地而言,而炕之大又可知,即为下文“并一张”的张本。
这都是“图说”一文中为了说清怡红夜宴时,各人的座位次序,而提到的“炕”的情况。不过这也只是“假定”。因为在这里也只能假定。《红楼梦》是小说,原非真事,此其必须假定之一也;书中未写明炕的方向、炕的大小,只能根据人数、个别人如黛玉之坐靠板壁等情况,以及所摆炕桌之情况,再结合北方房屋特征,来想个大概,此其必须假定之二也。因而既系假定,就不可能完全真实。如“假定室南向”,那炕又是南向呢?还是北向呢?靠后墙的炕,面对窗户,那炕也是南向的;如靠窗户的炕,则面对后墙,炕又变成北向的了。炕的方向不同,板壁的左、右手正好相反。再有,是没有隔断的房间呢?还是有隔断的房间?书中写明,黛玉靠板壁坐,自然是有隔断的房间了。但这是一堂两屋呢?还是一个里外间呢?还有,这里间是在东头呢?还是在西头呢?这都是问题。按照《图说》一文所画的图,这条炕是坐北朝南,左东右西,如站在地上让客人,东面是上首,西面是下首,那这条炕的具体方位是:北屋东套间,靠后墙的炕。这就是怡红院中摆着花梨圆炕桌夜宴时的炕。这条炕大体有多么大、是个什么样子呢?北方睡惯热炕头的人或能想象一二,没有见过炕的人,就很难想象了。至于都会中的人,现在即使北方都会,大都也是楼居睡床,很少再看见炕了。因而我感到,怡红院中这条炕,也还有进一步解释一下的必要的。
炕是房屋建筑的一部分,要弄清炕的方位和情况,先要把房屋的情况说明白。第二十六回写道:
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笼着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
这几句先把怡红院的院落、房屋的格局间数告诉我们了。进门之后“回廊”,上面“小小五间抱厦”,六个字已经明确了三个问题:一是开间小,二是间数,三是格局,前面有“厦”,即比一般廊子还深的“卷棚”。明确这些,我们就可知怡红院正室的宽度。按照北京老式房屋的一般开间,一丈不算大,因而这五间抱厦,每间宽一丈,总宽五丈,约十七米不到。
这五间是一敞的呢?还是有隔断呢?第十七回写道:
引人进入房内,只见其中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一个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
第二十六回也道:
贾芸听见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对儿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
从这两段文字我们再分析,首先可以看出,这五间房屋是有隔断的,即有“里屋”,有“外屋”。外屋四面都是玲珑木板,而且满墙都是依古玩的形状挖成的槽子。在这玲珑木板墙壁上,在书架、多宝槅、鼎龛等等五花八门的图案中,还镶嵌着小窗、幽户,以及两面都是穿衣镜的房门。这样的外屋,先可以肯定两点:这不是住人的,也不可能有炕的。再有“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这“里头屋”,是在这五间的西面呢?还是在东面呢?文中有“只见左面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人进北屋后,左面有屋门,那是西套间。但在第六十四回中又有:
进来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
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进里间,只是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
从这两小段话看,显而易见,怡红院的里间是在东面。那里正是宝玉的卧室。如第二十六回写:
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了,又进了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
又如第三十六回写:
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面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
从这两小段原文,可以看到宝玉卧室的情况,加以后面又有黛玉隔着窗纱看,看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在床上的描写,不必再多举例,均可看出宝玉睡的是“床”,不是“炕”,床是放在里屋、碧纱厨内窗前的(当然夏天装碧纱厨,冬天就是暖阁,可以参看第五十一回)。根据书中所写,再根据北京房屋隔断,北屋东套间是上首的习惯,怡红院的“里头屋”是在堂屋东面。穿衣镜的屋门应在进门右手,而不在“左手”。为什么写贾芸“只见左边立着一架穿衣镜”呢?最重要的是“一回头”三字,这一回头不是进屋后“一回头”,这样只看到来时的屋门,不会看到穿衣镜,而是写贾芸“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等等,一直往前走,已经走过右手里屋门,还看不到宝玉,转身“回头”,这时正好相反,所以左手是穿衣镜,人面朝南,左手也正是东面了。因此可以明确,怡红院抱厦五间,里间在东面。里间设有炕。宝玉睡的是床。那么“炕”呢?前面已引第六十四回:“进来看时,只见西面炕上,”下文又说:“一面走进里间。”再有第七十回所写: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得外间屋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来拉拉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长袄,出来一瞧……芳官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紫身儿……
从这些描绘中,又可以看出怡红院的炕的确是在外屋,这样怡红夜宴自然也是在外屋炕上了。
但是问题又产生了,按着第十七回所写,怡红院的房中,一进门四面都雕空玲珑木板,扑朔迷离,辉煌金碧,生人进来连门都找不到,又到哪里去找炕呢?而书中又明明写着炕在外屋西面,难道是作者乱写吗?自然不能这样说,虽说小说不能“当真”,但写得却是“逼真”,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是要读者认真想像的。这里要进一步把怡红院的炕明确起来,还先要把五间抱厦里、外间的间数弄清楚。根据室中布置,宝玉卧房内有床、有碧纱厨或暖阁、有熏笼等等,第五十一回写晚上睡觉时,宝玉睡在“外边”床上,麝月放下帘幔,“便在暖阁外面”。晴雯自在熏笼上等情况,均可看出,这里屋不可能是一开间,最合格局是两间,约略计之,宽约七公尺,进深为四公尺,即二十八平方公尺。这样中间再有一个落地罩暖阁,夏天装碧纱厨,所以贾芸来时,进了里屋之后,又进了一道碧纱厨,才看到宝玉的床和宝玉。再有第五十一回中宝玉又说:“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这是说睡外暖阁帐子外头,并非说自己睡在外头。再有宝玉卧室是有后门的。如第二十四回写小红进来,宝玉未听见:
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间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吗?
再有第三十四回写“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等,均可看出宝玉卧室后门通后院的大体情况。即在北京讲究的房屋中,这个屋里,不是规则长方形,而是缺一角的,即堂屋进来第一间较浅,有四分之一用墙隔成后间,北京俗语叫“倒宅儿”,落地罩里面较深,有前后窗,后窗边即通“倒宅儿”的房门,入此房门,即“倒宅儿”,实际是一间小南屋,出屋门即到后院了。就是说宝玉卧室通向后院的后门,要两道门,转个弯出去。不然小红在宝玉身后,又怎么说“才从里间后门进来”呢?不是里间中又有里间吗?还有第五十一回写麝月半夜出去,晴雯跟着吓她,月光如水,天气极冷,“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如果这后门不是转个弯,两重门,那冷风不是要直吹到宝玉床上吗?北京高级房舍,是没有这样的后房门的。
里屋说清楚,再说外屋。里屋如果两间,外屋还剩三间,这三间如何安排?又是四面玲珑板壁嵌古玩的集锦槅,又是炕,这二者如何统一在一起。书中未写西面有“里屋”,即西面无套间。从前引六十四回、七十回的文字可证明。而习惯又说“那屋”,如第二十四回秋纹、碧痕服侍宝玉洗澡后,“走到那边屋内,找着小红”;又如第五十一回麝月说:“咱们那熏笼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凉。”这些话均可说明“那屋”就是宝玉一清早来看晴雯、芳官等打闹的“外间屋”,炕就在这里的西面。而这个“屋”是与一进门的“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的堂屋连在一起的。而这又如何分呢?稍有曲折,转过集锦槅子,便可把三敞间的西部隔开了,这样把西面炕也可隔在集锦槅子后面了。生人进去,目迷五色,看不清楚;熟人进去,从左手“玲珑木板”的曲折空隙处一探头,便可看见炕上睡着的人了。所以第六十三回写宝钗到怡红院来:
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
作者在叙事中,有时床和炕混和用,如第七十回“芳官却仰在炕上”,而接着又说宝玉“说着也上床来隔肢晴雯”,实际这“上床”就是“上炕”。同样前面所说“外间床上”,也是“外间炕上”,不然怎么会“横三竖四”地躺着人睡觉呢?
因而可以推论说:“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炕,是在怡红院五间抱厦中外屋的西部,玲珑板壁、集锦槅子后面。至于说是南向,北向?有多么大?那还要进一步分析。不要认为这是琐碎的小问题:我感到这是关系到文字写实和用文字表现建筑学“界画”的大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