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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的艺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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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篇里谈到“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姚鼐在《惜抱轩尺牍·与石甫侄孙》里称“读古文务要从声音证入”,这里提到“入”字是要进入作者的思想感情,使人想到演员的进入角色。演员演戏时,有时候有相当长的一篇台词,需要演员熟读背诵。要是演员在读台词时死记硬背,认为苦事,那他表演时,只把死记硬背的背出来,把表演变成背书,一定演不好。他读台词时,一定要体会到角色的思想感情,一定要“披文以入情”,他在念台词时,不是死记硬背,是在通过台词表达出角色的思想感情来,要能进入角色。到演出时,他才能进入角色,把台词化为角色表达思想感情的语言,引起观众的共鸣来感动观众,他也感到艺术的创造。这就是说桐城派讲“因声求气”是在探讨古文的艺术性。桐城派讲的古文,不指一般的应用文,是指具有艺术性的散文,通过因声求气来体味古文的艺术趣味。

桐城派刘大櫆在《论文偶记》里在这方面作了阐发。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桓(丕)苏子由(辙)论文,以气为主,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俗空疏;人无经济(经世济用),则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材料;神气音节者,行文之能事也。(《海峰文集》卷一)

《文心雕龙》书影

这里讲到“义理、书卷、经济”,即《文心雕龙·神思》篇里讲的“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即学问、理论、阅历。义理指理论,书卷指学问,经济指阅历跟经世济用的学识。这三者构成写作的内容,但刘大櫆认为这三者只是行文之材料;神气音节才是行文之能事,要研究行文之能事,这就要探索古文的艺术性了。又说: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予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规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于字句准之。

这里讲的“文章最要气盛”,就是本于韩愈《答李翊书》里说的“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个“气”里含有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在内,气盛则这种思想感情郁积着非说不可,用旺盛的气势说出来。由于感情的起伏波动,激动时使声音提高,话语急迫,平稳时声音稍平,这就有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了,这些分别都跟着感情的起伏波动而自然形成,所以都是合宜的。在这个“气”里密切结合着作者的思想感情,从这里显示作者的神情,这就是气之精处,这就是神。这个“气”相当于文章的气势,读时把文章的气势读出来。这个“神”相当于作者在文辞里所表达的神气,读时把这种神气读出来,好比演员在台上表演,他说的台词,把角色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同时把角色的神气表达出来,这就是艺术。

他又指出“气随神转”,如演员在台上表演,要把角色的神情表达出来,角色说的话,有抑扬长短快慢等的不同,这一切都跟着表演角色的神情来的。角色说的话有抑扬长短快慢等,这是气,这一切跟着角色的神情转,这就是“气随神转”。对“气随神转”的具体说明,见于下面他讲各种不同风格的阐说,这正说明他讲的神跟风格有关。

那末怎样去求得神气呢?他想出通过音节来求神气,通过字句的诵读来求得音节,这样就有着手处了。因此又说: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近人论文,不知有所谓音节者,至语以字句,必笑以为末事,此论似高实谬,作文若字句安顿不妙,岂复有文字乎!

凡行文字句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音节,求音节而得之字句,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这里讲到一句中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句中用平声或仄声字,则音节迥异,主要当指近体诗说,因为近体诗一句中的字数和平仄都有限制。这里讲到字分阴阳上去入,当指歌辞说,歌辞配音乐,讲究得更细了。在古文中,“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那末“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都要跟气盛相配合,不配合的也不行,是另一种句的短长与字的平仄的调配。这里讲到“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正如上面说的,演员在台上表演时的发言,即代角色说话,一吞一吐,皆由角色而不由我,我之神气即角色之神气,角色的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角色音节相似处。这是演员进入角色表演的艺术。姚鼐《复鲁絜非书》:“其于人也,漻乎(状静)其如叹,邈乎(状远)其如有思,暖乎(状温和)其如喜,愀乎(状凄怆)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通过因声求气,体会到作者的情思和神气,体会到“为文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就进入到艺术享受。

不过古文的创作与演员的艺术表演还有不同,演员的艺术表现在进入角色,进入角色即创造角色,即是创造。古文的“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成了模仿古人说话,怎么成为创作呢?这正如孩子学话,方言区的孩子,只会讲方言,不会讲普通话。把方言区的孩子送到北京上学,他开始时学北方话,记熟了北方话的发音、字汇、句法,一吞一吐皆由北方话而不由他从方言区带来的谈吐,这样学会了北方话。然后他用北方话来讲话,讲的还是自己的话,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感情的话。刘大櫆讲的也是这样,他讲的“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即指读古文说,读传诵的古文要“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即通过诵读来得到“古人之神气”;“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得到“古人之神气”,即得到古人为文的最精处,即得到古人为文的“词之丰杀厚薄缓急与情事相称”。得到了这种为文之最精处,我自己为文时也学到使“词之丰杀厚薄缓急与情事相称”,而所写的情事或思想感情还是我的,还是创造而不是模仿。好比方言区的孩子,已经学会了用纯正普通话说话,说的还是他自己的话,不是鹦鹉学舌。

这正如姚莹讲的学习古人文章妙处的“沉郁顿挫”:

古人文章妙处,全是“沉郁顿挫”四字。沉者如物落水,必须到底,方着痛痒,此沉之妙也。否则仍是一浮字,郁者如物幡结胸中,展转萦遏,不能宣畅;又如忧深念切,而进退维艰,左右窒碍,塞阨不通,已是无可如何,又不能自己;于是一言数转,一意数回,此郁之妙也;否则仍是一率字。顿者如物流行无滞,极其爽快,忽然停住不行,使人心神驰向,如望如疑,如有丧失,如有怨慕,此顿之妙也;否则仍是一直字。挫者如锯解木,虽是一来一往,而齿凿巉巉,数百森列,每一往来,其数百齿必一一历过,是一来凡数百来,一往凡数百往也;又如歌者一字,故曼其声,高下低徊,抑扬百转,此挫之妙也,否则仍是一平字。文章能祛其浮率平直之病,而有沉郁顿挫之妙,然后可以不朽。(《康纪行》)

这里讲古人文章妙处的沉郁顿挫,当缓读来体会作者的神气。到写作时,一定要有如上面所说的沉郁顿挫的思想感情,才能写出沉郁顿挫的文章来,因此这样的文章还是作者自己的,不是从古文模仿得来的。

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是创作,不是模仿,因此刘大櫆《论文偶记》里又说: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文贵高,穷理则识高,立志则骨高,好古则调高。文贵大,道理博大,气脉洪大,丘壑远大,丘壑中必峰峦高大,波澜阔大,乃可谓之大。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谓远。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文贵疏,凡文力大则疏,宋画密,元画疏,颜柳字密,钟王字疏,孟坚文密,子长文疏;凡文气疏则纵,密则拘,神疏则逸,密则劳,疏则生,密则死。文贵变……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音变节变句变字变,唯昌黎能之。文贵瘦,须从瘦出而不宜以瘦名,盖文至瘦则笔能屈曲尽意,而言无不达。……文贵华,华正与朴相表里,以其华美,故可贵重,所恶于华者,恐其近俗耳;所取于朴者,谓其不著粉饰耳。不著粉饰而精彩浓丽,自《左传》《庄子》《史记》而外,其妙不传。……行文最贵品藻不成文字,如曰浑,曰浩,曰雄,曰奇,曰顿挫,曰跌宕之类,不可胜数。然有神上事,有体上事,有色上事,有声上事,有味上事,有识上事,有情上事,有才上事,有格上事,有境上事,须辨之甚明。文章品藻最贵者,曰雄曰逸,欧阳子逸而未雄,黎昌雄处多,逸处少,太史公雄过昌黎,而逸处更多于雄处,所以为至。

这一大段是刘大櫆从字句到音节,从音节到神气,从神气中对古文所作的艺术探讨。比方他讲的“奇”,《文心雕龙·辨骚》里赞美《离骚》,就称:“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又称学习《离骚》,要“酌奇而不失其贞(正)”,注意学它的奇。又在《体性》篇里以“奇”为一种风格。再像“远”,《文心雕龙·隐秀》篇里讲到“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即有言外之音,回甘之味。又《体性》篇里以“远奥”为一种风格。再像“简”,《文心雕龙·征圣》篇里讲:“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又《体性》篇里讲“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即讲简,以为一种风格。再像“疏”“密”和“瘦”,陆机《文赋》里谈到“言穷者无(唯)隘,论达者唯旷”。“隘”跟“旷”相对,“旷”与疏相近,则“隘”与“密”或“瘦”相近,也指风格说的。讲到“变”,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称“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又称“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讲到“华”“朴”,《文心雕龙·情采》篇讲到有两种文采:“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铅粉黛石用来化妆,经过化妆的美有外饰的是一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天生姿质的美,一笑一盼极为动人,这是不加外饰的自然的美。即这里讲的“不著粉饰,而精彩浓丽”。这里讲的“雄”和“逸”,即姚鼐《复鲁絜非书》里讲的阳刚和阴柔之美。以上讲的,都属于艺术技巧或风格上的事,正说明他对古文艺术性的探索。

这里又讲到神、体、色、声、味、识、情、才、格、境,结合他讲的神气,也都属于对古文艺术的探索,后来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目》里概括为:“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这里讲的摹拟,就像刘大櫆讲的,“昌黎雄处多,逸处少,太史公雄过昌黎,而逸处更多于雄处”。即司马迁的《史记》“逸处多于雄处”,韩愈学《史记》,“雄处多,逸处少”。学的是风格,不是文字上的摹仿,所以韩愈的散文还是创作,所以“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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