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六观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桐城派讲的“因声求气”,是通过朗诵古文,从音节的抑扬顿挫里体会作者的辞气,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好比听戏时,从演员台词的抑扬顿挫中,体会角色的思想感情。六观是进一步对古文所作的分析。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说:“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因声求气,是通过朗诵来体会作者的情思,也是“阅文情”;这里讲六观,也是“阅文情”。前者是从音节的抑扬顿挫中去体会,这里是从各种分析中去体会。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里对六观解释道:“一观位体,《体性》等篇论之。二观置辞,《丽辞》等篇论之。三观通变,《通变》等篇论之。四观奇正,《定势》等篇论之。五观事义,《事类》等篇论之。六观宫商,《声律》等篇论之。大较如此,其细条当参伍错综以求之。”按照范注,第一就要看体性,体性即风格,先看风格有困难。先要把文章看懂以后,才来体会它的风格。那末刘勰为什么要“一观位体”呢?原来刘勰的创作论,讲剖情析采。他认为剖情析采的根本是《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神思》讲创作构思,读文章当然不能先讲它的创作构思,所以不提《神思》,但还以其他四篇为主,所以“一观位体”,指风格,即包括《体性》《风骨》;三观通变,指《通变》;四观奇正,指《定势》,这样安排,即按照剖情析采的根本来谈。我们就学习古文说,是不是可把六观的次序改一下,先从词句入手,做到:一观词句,即《练字》及《章句》中论句部分。二观宫商,宫商即指词句的音节。三观置辞。《丽辞》即属于修辞格中的对偶,《事类》即属于修辞格中的引用,《比兴》的比即属于修辞格中的比喻,《夸饰》即属于修辞格中的夸张,《隐秀》中的“隐”即属于修辞格中的婉曲,“秀”即属于修辞格中的精警。这样,就把《文心雕龙》中论修辞格部分的各篇包括进去了。四观篇章,指谋篇命意和章节,即《章句》《附会》《神思》。五观体性,即《定势》《体性》《风骨》。六观通变,即《通变》。这样的六观,即由浅入深,由词句到章节,到命意谋篇到风格,最后到通变,即观察历代文章的变化。这样,把《文心雕龙》的创作论作了更多的概括。下面即举几个例子来作说明。

一 观词句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论语·宪问》)

子路问怎样去对待人君。孔子道:“不要〔阳奉阴违地〕去欺骗他,却可以〔当面〕触犯他。”(杨伯峻《论语译注》)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

孔子说:“君子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却不肯盲从附和。小人只是盲从附和,却不肯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杨伯峻《论语译注》)

试观词句。先看“事君”的“君”,《辞源》:“君,古代各级统治者。”对于各级统治者,一般人民都可以接触到,都有对待他的问题。再看“勿欺”的“欺”,这里译作“阳奉阴违”是一方面,还有报喜不报忧也是欺。再有“犯之”的“犯”,朱熹集注:“谓犯颜谏争。”这样一观词句,照孔子的话,对于各级统治者,既不要阳奉阴违地去欺骗他,也不要报喜不报忧去欺骗他,要当面向他提意见。提什么意见呢?孔子认为“和而不同”。什么叫“和”,上面《立体的懂》里指出:“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

在观词句里,要了解各个词的意义,像要了解“和”字的意义,这就牵涉到《左传》中晏子讲“和”的话,这属于引事引言的《事类》篇讲的,即属于辞格中的引用格。“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就成了对偶,属于辞格中的对偶格。“和”与“同”是引用,含义丰富,又属于辞格中讲含蓄的婉曲格。这两句对偶,成为警句,属于辞格中的精警格。这个精警表现在什么地方呢?看译文,把“和”译成“用自己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却不肯盲从附和”。把“同”释作“盲从附和,却不肯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这个译文正确地表达了孔子的原意,是译得很好的。孔子生在春秋时代,却能提出这样的意见,认为臣民应该这样来对待各级统治者。这不是孔子自己的独创,是根据晏子的意见来的。从这个意见里,可见我国古代就有这种属于民主性精华的议论。晏子和孔子认为对待各级统治者都应该这样。只有这样,才能纠正各级统治者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对国家和人民都有利。这就接触到四观篇章,即命意谋篇,它的命意具有民主性的精华。以上主要是讲一观字句,从字句里附带提到辞格和篇章。

二 观宫商

观宫商,即指《声律》说。《声律》可以从骈文中看到,因此这里引骈文作例。吴均《与顾章书》:

仆去月谢病,还觅薜萝。梅溪之西,有石门山者。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既素重幽居,遂茸宇其上。幸富菊花,偏饶竹实。山谷所资,于斯已办;仁智所乐,岂徒语哉!(《六朝文潔》卷七)

《诗经》内页

这篇是六朝时梁朝吴均写的骈文。在观宫商前,首先观词句。如,“梅溪”在故鄣县(在今浙江安吉县西北)东三十里。“石门山”在梅溪上,山有大石高百余丈称石门。又“英英”,云起貌,见《诗经·小雅·白华》:“英英白云。”又“仁智所乐”,本于《论语·雍也》篇:“知(同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弄清了词句,再来观宫商。宫商指音节的调配,即后来的平仄。一句四字,分为两个音步,要平音步和仄音步互相调配。如两句相对的,作“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即上句两个音步,一个仄音步“仄仄”,与一个平音步“平平”;下句与上句相反,成为一个平音步与一个仄音步,倘四句相对,即上联两句,下联两句,如“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即上联两句的上句是仄音步、平音步,下句跟它相反;下联两句的音步跟上联两句的音步相反。平音步和仄音步,以第二字为准,如平平、仄平,都是平音步,仄仄,平仄都是仄音步。这篇里对句音步的平仄如下:

这里一共四联,每联两句。就音步说,第一联是一仄一平,对一平一仄。第二联承接第一联,第一联末一个是仄音步,故第二联第一个也是仄音步,成为一仄一平,一平一仄。第三联承第二联,第二联末一个是仄音步,第三联当以仄音步起,这里却用平音步起,成一平一仄,一仄一平。第三联末一个平音步,第四联承接第三联,以平音步起,成一平一仄,一平一仄。这里说明南北朝时代的骈文讲究平仄还不很严格,所以第三联用平音步起,没有承接第二联末一个仄音步。第四联下句的音步,与上句相同。

上引一联两句,每句四字,太简单了。再引王勃《滕王阁序》几联来看:

这里一共三联,第一联两句,每句四字,就音步的平仄看,一平一仄,一仄一平相对。第二联两句,每句七字,就音步看,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一平一仄相对。第三联四句,两句对两句,就音步看,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上联两句音步的平仄,跟下联两句音步的平仄相反。再看上联两句,第一句“一平一仄”,第二句“一平一仄一平”,第一句作“一平一仄”,第二句前两个音步为什么也作“一平一仄”呢?因为第二句倘作“一仄一平一仄”,末一个音步是“一仄”,与第一句末一句音步“一仄”相同,作为上联,两句末一个音步避免相同,所以第二句只有作“一平一仄一平”。这里三联,不再限于四字一句,两句一联了。

三 观置辞

再看吴均《与顾章书》,就对偶说,有四对,属于对偶格。此外如开头四句不对,全篇是骈散结合的。《文心雕龙·丽辞》篇讲到四对,即言对、事对、正对、反对。这里的对句都是写景,该是景对。反对是上下联一正一反,这是没有一反,都是正对。再像“英英”引自《诗经》,“仁智所乐”引自《论语》,是修辞的引用格。再看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摹仿庾信《华林园马射赋》“落花与紫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庾子山集》卷一),是修辞上的仿拟格。不过王勃这两句写景阔大,胜过庾信两句,虽然摹仿,却更有名。

四 观篇章

观篇章,在观词句里引的《论语》,是散文,是按照命意用语言来表达,跟说话近似,不求对偶,但也不避对偶。像上引《论语》“子路问事君”是散文,又“君子和而不同”两句是对偶。从命意说都是宣扬民主精神的。再看吴均《与顾章书》是骈文既以对偶句为主,也夹杂一些散文句。就命意说,是赞美山川之美的,也表达了对幽居的爱好。写的不是静态美,是从静中见动。如“森壁争霞”,森严的许多崖壁争夺霞光,实际上是霞光照在许多崖壁上,由于照射的角度不同,呈现各种色彩,正像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说的:“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六朝文潔》卷七)在霞光直照处呈金色,霞光照不到处,呈黛色,霞光斜照处当是又一种色调。这里用“争霞”,把崖壁拟人化了。“孤峰限日”,好像在限止日光照射,也拟人化了。“幽岫含云”,深谷里都是云,使人想象山谷中的云海。“深溪蓄翠”,见得溪深水碧。再加上各种声音构成音韵。归结到“仁智所乐”,即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把热爱山水跟仁智结合,这就是本篇的命意所在。再看这里引王勃的对偶句,是写景的,写景物的美好。“虹销雨霁,彩彻云衢”。写景有动态,有色彩。“落霞”两句是写所见。“渔舟”两句是写所闻。在“雁阵惊寒”两句里有感情,听见雁叫,引起惊寒的感情,当和秋天有关。

五 观体性

观体性,即观定势和风格。先看定势,《文心雕龙·定势》:“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如河床陡,水流急,河床坦,水流缓;圆形物容易滚动,方形物比较稳定,这就是定势。如上引“子路问事君”章,按照语言的自然来写,说明散文的体势比较自然。再像上引吴均的骈文,把“森壁”跟“孤峰”并列起来说,把“幽岫”跟“深溪”并列起来说,把“蝉吟鹤唳”跟“水响猿啼”并列起来说,这样写,是把看到的、听到的分别排列起来说,这是人工的安排,不像有的游记,先看到什么就先写什么,按看到的、听到的先后来写,像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后者的写法是乘着自然来写的,前者是按照看到的、听到的加以人工的组合来写的。这两者的体势就不同了。再像王勃的几联,从看到的景物说,应说先是雨停了,才有彩虹,不是彩虹消散了才雨停。鹜指野鸭,是向上飞的。霞指彩霞,彩霞布满高空,从高空到低空,是不会飞,说飞是比喻。这里不是按照看到的先后来写,作“雨霁虹销”,却作“虹销雨霁”,这是适应上下联平仄调配的需要。这里说“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王勃在南昌,离衡阳极远,提到衡阳,只是用典和想象。这样,他把看到听到的景物,另作安排,加上想象,是适应音节和对偶的需要来写的,这是一种定势。柳宗元写山水记,按照先看到什么先写什么,是顺着自然之势。吴均、王勃的写景物,是就看到听到的另作安排的势,这是两种不同的定势。再就风格看,“子路问事君”的风格是朴素而精练的,吴均、王勃的文辞,风格是清丽的。

永州小景(钴潭遗址)

六 观通变

观通变,通观历代文章的变化。上面引梁朝人吴均描写的山水,概括山水美的特点来写,写森壁、孤峰和幽岫、深溪,写蝉吟、鹤唳、水响、猿啼,写菊花和竹实。再像著名的吴均《与宋元思书》,写“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六朝文潔》卷七)。也在写山的争高、泉的作响,写鸟鸣蝉叫猿啼。虽辞句不同,总是概括地写那里的山水景物。这种写法,在唐朝柳宗元笔下的“永州八记”里,就全变了。他不是概括地写,而是具体地写。如《小石潭记》写潭水游鱼,作: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柳宗元集》卷二九)

再观词句,佁(yi),呆呆地。俶,开始。翕忽,迅疾貌。这里写潭水游鱼,写明鱼约百把条,像在空中浮游,不写水,却写出水的清澄。日光照下来,鱼影分布在石上,再写水的清澄,写出鱼影画来。写鱼,一会儿呆呆不动;一会儿开始游向远处,很快地来回,好像和游人相互为乐。再观宫商,这是散文,不用骈文,不讲平仄,与吴均一篇不同。观辞格,文中“皆若空游无所依”,“若空游”即属修辞中的比喻格。又“佁然不动”,“佁然”,呆呆地,即修辞中的摹状格。“似与游者相乐”,本于《庄子·秋水》篇:“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这里讲鱼乐,本于庄子,是修辞的引用格,属于引用中的暗用。四观篇章,这篇的命意谋篇,表现在后面的一段里: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这里写那里过于静寂,这种静寂一直侵入到灵魂里,使人感到幽深悲凉,不宜久留。在这里,实际是反映他贬官到永州时的凄苦心情。在永州,离开了朝廷,离开了一起参与政治革新运动的友人,离开了政治斗争,感到了幽邃悲凉,借景物来透露这种悲凉的心境,这是他写山水记的情绪,这是四观篇章,接触到他的命意谋篇。这篇《小石潭记》,结合对潭水游鱼的细致描绘,写得生动美好。先看到什么先写什么,看到鱼的活动就写出鱼的活动来,按照景物的自然来写,写得合乎自然,这是定势。它的风格是清丽而凄冷,跟上引吴均的记山水又有些不同了。

再看宋朝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写法既不同于梁代吴均的写山水,也不同于唐代柳宗元的山水记。吴均的写山水,是概括地写山水景物之美,用骈文,反映“仁智所乐”的心情。柳宗元的山水记,是具体地描绘景物,用散文,反映贬官后的凄苦心情。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主要是写“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写别人登楼观景所引起的不同感情,跟吴均、柳宗元的写自己的感受不同。范仲淹通过别人览物之情的或忧或喜,引出“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归结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古文观止》卷九)那就比吴均的“以物喜”,柳宗元的“以己悲”高了,是忧民忧国,要在国泰民安以后才谈得上自己的乐,这种高尚的胸襟,在命意谋篇上远远超出吴均、柳宗元了。

再看写法,吴均是概括地写山水之美,柳宗元是具体地写山水之美。范仲淹概括那里的景物,作“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他概括那里的景物,有湖,有山,有朝晖夕阴的变化,但用一笔带过,说“前人之述备矣”,我可以不讲了。这就跟吴均概括地写山怎样美,水怎样美,景物怎样美的不同了。他也具体地描绘景物,像“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又像“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类似这样的描写,比吴均的写景要细致,跟柳宗元的写景又不同。柳是具体地描绘他所见的景物,这里是描绘景物的变化,在风雨交加时的景物是怎样的,在春和景明时的景物是怎样的。春和景明时白天是怎样的,月下又是怎样的。这就跟柳宗元的写法又不同了。

再看文体,吴均是骈文,讲对偶,讲宫商。柳宗元是散文,不讲对偶,不讲宫商。范仲淹这篇是骈散结合。从开头的“庆历四年春”到“前人之述备矣”,是散文,中间只有“衔远山,吞长江”是对偶,但不讲宫商,即是平——仄平,平——平平”,都是两个平音步,不是一平一仄,不合宫商的调配。在描写景物时,又不避对偶,像“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像“沙鸥翔集,锦鳞游泳”,“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这些句子都是对偶。其中像“日星”两句,“长烟”两句,“浮光”两句,既是对偶,又符合平仄的调配。这样写,引起当时古文家尹洙的不满,批评《岳阳楼记》是“唐传奇体”。唐人传奇描写景物多用对偶,古文家反对用对偶,所以提出批评。我们认为叙事说理当用散文,描写景物时不妨用骈文,骈散结合是可以的。

这样看来,梁代吴均的写法是一种,唐代柳宗元的写法是另一种,宋代范仲淹的写法是又一种,从词句到辞格到命意谋篇都不同,这就属于六观通变了。观通变,从不同朝代来看就看得更明白了。刘勰在《通变》里讲:“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他是从九代创作的变化来看的,指出这种通变是合乎创作的规律的。这也说明创作要求创新。唐朝人不愿跟着六朝人走,柳宗元在山水记上有创新。宋朝人不愿跟着唐朝人走,在山水记上也有创新。有创新才能成为历代传诵的名篇。这样看来,六观的范围比较广,一直观察到历代创作的变化。

就通变说,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篇里讲:“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可见通变是以变化的新声为主。但刘勰也讲,“变则可久,通则不乏”。除变以外,还有通。以上只讲变,不讲通,在这里还得补讲通。如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变吴均的写山水,这是变,那又有什么通呢?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引《水经注·洧水》,“绿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矣”(中华书局,1456页)。这个“游鱼”“乘空”的写法,跟“空游”一致,可见柳宗元的写法,虽不同于吴均,还是跟六朝《水经注》的写法相通的。再像范仲淹的写法,陈师道《后山诗话》引尹洙批评为“传奇体”,说他写景用骈体,这也说明他的写法有与六朝和唐朝骈文相通的地方。至于他的忧民忧君之心,也与前人的忠君爱民相通。不过他们的成功处还在于变。柳宗元写的空游,写的鱼影画,还是跟“乘空”有所不同。范仲淹的写景,也是创造,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是创造,所以通变还是以新变为主。

再说,不仅历代的文章讲通变,就是一代的文章也讲通变。如宋朝的文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写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抱负,这是新的写法;用骈语写景物,这是继承六朝和唐朝的骈文写法。再看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他没有写自己的抱负,跟范仲淹的写法不同。他在庆历四年(1044)上《朋党论》,被认为是范仲淹的同党,次年被贬为滁州知州。但他写的《醉翁亭记》,跟上引的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写法也不同。《小石潭记》写出在小石潭那里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来透露他贬官永州的凄苦心情。《醉翁亭记》只写乐,没有写他贬官滁州的痛苦心情。但他对于因范仲淹主张革新失败而被贬官的情绪,还是隐约地透露的。他在庆历六年(1046)写这篇记时,只有虚年龄四十岁,却自称“醉翁”,又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古文观止》卷十)既然意不在酒,为什么称“醉翁”,既然意“在山水之间”,为什么又说:“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心乐山水,就可尽量欣赏山水之美,为什么要“寓之酒”呢?“饮少辄醉”,一醉就无法欣赏山水之美了。这里隐约透露出对贬官的不满。“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借酒消愁,所以“饮少辄醉”,一醉就可以消愁。“山水之乐”也不过用来自己排解,但还不能排解,所以要“寓之酒”了,还得靠酒来消愁。自己未老而称翁,表达自己被朝廷贬斥,似已老而无可大用,也有不满之意。这样,他在文中所表达的心情是非常隐约的,在文中所写的,只是“山水之乐”,“人知从太守之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这样写,既不同于柳宗元的结合景物来写凄苦心情,也不同于范仲淹的写抱负,也不同于吴均的欣赏山川之美,这是新变。

再就写景说,《醉翁亭记》作: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

醉翁亭

这几句写山间朝暮和四时景物的变化,“日出”两句是对偶,“野芳”两句也是对偶,这是不避对偶。“野芳”两句,一句写春景,一句写夏景,是对偶的。但“风霜高洁”写秋景,“水落而石出”,写冬景,又避免对偶;倘作“风高霜洁”,“水落石出”,就对偶了。可见虽不避对偶,还是避免多用对偶,这又通于先秦两汉的古文了。

就通变说,不但一代的散文讲究通变,就是一人的散文也讲究通变。如欧阳修的《丰乐亭记》,写他贬官到滁州,在州南的山上建亭来欣赏景物之美,用意跟《醉翁亭记》又不同,是结合滁州来赞美宋朝完成统一大业。《丰乐亭记》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刬削消磨。百年之间,徒见山高而水清。……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古文观止》卷十)

在游记里插上一段议论,赞美宋朝的统一大业,跟《岳阳楼记》的简约地指出自己抱负的写法又不同。再像写风景,这篇里作:“掇幽芳(春)而荫乔木(夏),风霜冰雪,刻露清秀(秋冬)。”写四季的景物只用两句,避免对偶。倘作:“掇幽芳,荫乔木,风霜刻露,冰雪清秀”,就成为两个对句了。这说明在写景上也有变化了。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