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谈“比较”,主要就古文选本中的文章,从它们在命意、题材、结构等方面有相类似而可以比较的,加以比较,通过比较,指出其中的得失,对我们鉴赏古文作初步的尝试。再进一步,是不是去读专集。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里讲到文章的风格,分作品的风格和作家的风格。同一作家写的作品,由于题材的不同,作家处境的不同,心情的不同,作家早期作品和晚年作品的不同, 可能具有不同的风格,这即属于作品的风格。一位成熟的作家,又有他自己的作家风格。一家风格即读一家的专集,看这位古文家的作品风格和作家风格。这里试以韩愈、欧阳修、苏轼为例分别作点介绍。
一 韩愈
先看韩愈文章的风格,《朱子语类》:“退之要说道理,又要则剧,有平易处极平易,有险奇处极险奇。”(中华书局,3303页)先看平易的,如《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韩昌黎集》卷十五)
韩愈像
这篇文章是写得平易的,文从字顺,无不达之意,风格是自然流畅的。
韩愈的文章有奇险的,如《南海神庙碑》:
省牲之夕,载旸载阴。将事之夜,天地开除,月星明穊。……海之百灵秘怪,慌惚毕出,蜿蜿虵虵,来享饮食。(《韩昌黎集》卷三一)
按马通伯《韩昌黎文集校注》引刘大櫆曰:“此以所得于相如、子云者为之,故叙祠祀而《上林》《甘泉》之体,奔赴腕下,富丽雄奇。”这篇的风格摹仿司马相如、扬雄,所谓奇丽,与上一篇不同。
再像《送董邵南序》,马通伯校注:“刘大櫆曰:‘退之以雄奇胜,独此篇及《送王含序》,深微屈曲,读之,觉高情远韵,可望不可及。”(《韩昌黎文集校注》卷四)这篇的正意不直接说出,婉转地透露。董邵南应进士考试,屡次不得志,不能做官,便要到河北去投藩镇,所以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先说他去一定有合的,肯定他去。再加申说:“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说明他此去有合的理由,归到“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接下来一转,从“古”转到“今”,“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耶?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这一转,怕今与古不同,合不合就不一定了,再回到赠序,所以说姑且让你去试一下。这一转,就从“有合”转到不一定合了。“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乐毅)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这里提出“因子有所感”,因你的去而有所感,这个感是呼应上文,上文提到“古”“今”可能有所变化,因此提出吊乐毅墓,是吊古,“观于其市”是观今,倘再有像古代的屠狗者,指荆轲的朋友,指有才而不遇者,要劝那种人到朝廷来做官,那末不满意董邵南去河北投藩镇的意思就透露出来了。这篇序就通过转折和比喻,来透露正意,是含蓄的。按韩愈的文章,一般是雄奇的,这篇却是婉转的。
再像《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耶?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是矣。”以女与王氏。(《韩昌黎集》卷二八)
这篇里叙这件事,风格属于诙谐。这些都属于作品的风格。
韩愈作家的风格,正像苏洵讲的:“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嘉祐集》卷十一《上欧阳内翰书》)
这里苏洵以长江大河的浑灏流转,比喻韩愈文章的气势旺盛。韩愈《答李翊书》:“气,水也;言,浮物也,气盛而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昌黎集》卷十六)所以用长江大河来比气盛。又称“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这是什么意思呢?李翱《祭吏部韩侍郎文》:“开合怪骇,驱涛涌云。”(《李文公集》卷十六)“驱涛涌云”即指韩愈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开合怪骇”,即指“鱼鼋蛟龙,万怪惶惑”。又孙樵《与王霖秀才书》,称韩愈《进学解》“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骑生马”(《孙樵集》卷二)。这即有“万怪惶惑”的意思吧。又皇甫湜《韩文公墓铭》:“茹古涵今,浑浑灏灏,不可窥校。及其酣放,豪曲快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皇甫持正文集》卷六)。这里讲的“浑浑灏灏”,即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这里讲的“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当即指“鱼鼋蛟龙,万怪惶惑”。李汉《昌黎先生文集序》:“诡然而蛟龙翔,蔚然而虎风跃。”(《韩昌黎集》)这里也提到“蛟龙”。这样看来,说韩愈文章内容,有如“鱼鼋蛟龙,万怪惶惑”,可能是指:一像朱熹说的韩文有极险奇处;一像孙樵说的,韩文如《进学解》,内容卓越奇特说的。就《进学解》说,“抑遏蔽掩,不使自露”,即用并不奇险的文辞,来掩盖他奇特卓异的内容吧。试看韩愈的《毛颖(毛笔)传》: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蒙恬制毛笔,故称)南伐楚,次(驻扎)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夏《易》名)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指兔)。独取其髦,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毛),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束毛为笔)。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指笔管),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佛)、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
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石,百二十斤,限定一天看完百二十斤重的文书,当时文书还用竹简木牍,较重),虽宫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陈旧而黑,指墨,唐时绛州贡墨)、弘农陶泓(陶器容水,指砚,唐时弘农贡砚)、会稽褚先生(楮皮制纸,指纸,唐时会稽贡纸)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
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试之,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唯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孔子著《春秋》,到鲁哀公十四年春,叔孙子的车夫子商获麟而绝笔,不再写)。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兔毛),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韩昌黎集》卷三六)
这里对《毛颖传》引得较多,因为柳宗元有《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称:
有来南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而吾久不克见。杨子诲之来,始持其书,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且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以励,其有益于世欤!(《柳宗元集》卷二一)
柳宗元认为“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俳即戏谑,即为毛笔作传,是以文为戏。柳宗元也称“信韩子之怪于文也”,因为它像“捕龙蛇,搏虎豹”。这篇文章,从文辞看,没有什么险奇的。那末所谓“捕龙蛇,搏虎豹”,表现在哪里呢?柳宗元指出“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指出毛笔的功用。在这篇里讲的这方面的话,一般人没有想到的,显得突出,这可能就是指“捕龙蛇,搏虎豹”吧。那末所谓“鱼鼋蛟龙,万怪惶惑”,当也指内容的卓越奇特说的。《毛颖传》的另一个意义,即对“秦真少恩哉!”的感叹,所谓“以发其郁积”,即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里说的,“诗三百篇,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篇也有发愤感叹的话,所以值得称美。
韩愈《答刘正夫书》说:“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韩昌黎集》卷十八)那末所谓“鱼鼋蛟龙,万怪惶惑”,大概指“非常物”说的,即指文中的特殊的命意或观点,不同于常人之见,故使常人惶惑。又说“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指这种非常的命意或观点,在文中出于自然,使人不感到突出。这是韩愈古文的一家风格。韩愈的《原道》和《进学解》正体现了他的一家风格。换言之,韩愈文章的作家风格是刚健奇特的。
韩愈的《原道》,是批判道教和佛教的。他多用排比句法,使气势旺盛,像长江大河的奔腾。比如说:“古之为民者四(士农工商),今之为民者六(加道和释);古之教者处其一(儒),今之教者处其三(加道和释);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韩昌黎集》卷十一)这里用了“古之”、“今之”的排比句,用了“农之家一”、“工之家一”、“贾之家一”的排比句,再用“奈之何”的感叹句来作结。再像讲到古之圣人,教民以相生相养之道,说:“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在这里用了十七个“为之”,其中“寒然后为之衣”三句是一种排比句式,“为之工”以下八句是另一种排比句式,“相欺也”两句又是另一种排比句式;“害至”两句又是一种样式。多用排比句来加强气势,运用各种变化来显示错综之美。这正像长江大河的水,总的看来是奔流的,其中又有激湍漩涡种种变化。
在运用排比句中,又显出“万怪惶惑”来。严复在《辟韩》里引了《原道》的十七个“为之”句后,又引了《原道》里说的“如古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然后驳斥道:“如韩子之言,则彼圣人者,其身与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后可,必皆有羽毛、鳞介而后可,必皆有爪牙而后可。使圣人与其先祖父而皆人也,则未及其生,未及其成长,其被虫蛇、禽兽、寒饥、土木之害而夭死者,固已久矣,又乌能为之礼乐刑政,以为他人防备患害也哉?”(《严复诗文抄》)严复的驳斥,从中使我们看到韩愈这段话里含有怪异的思想,即圣人跟常人不一样,无羽毛、鳞介而可以居寒热,无爪牙而可以争食,正如严复说的,“其身与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后可”。这种奇异的看法,其实是符合实际的,即人的祖先原先是野人,与后来的人不同。又说圣人“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即认为发明衣的、食的都是圣人,这正是《礼记·乐记》里“作者之谓圣”的意思,不过《乐记》里的“作者之谓圣”是指制礼作乐说的,不指发明衣和食说的。韩愈把一切发明者都称为圣人,这也是一种突出的看法。这些特殊的看法,不正是所谓“万怪惶惑”吗?这种特殊的看法,又讲得很自然,不正是所谓“抑遏蔽掩”吗?
再就《进学解》的文辞看,也是多用排比句,像“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是排比句。再像“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是排比句。再像下文的“夫大木为杗(梁)……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也是排比句。这样多用排比句,来加强气势,使文如长江大河的奔腾,这就是韩愈文章的特点。
韩愈的《原道》像长江大河的奔腾,笔力刚健,代表韩愈文章的作家风格。但韩愈文章的不同题材的不同作品又有不同的作品风格,即在总的刚健风格里,还有不同变化。像《对禹问》,马通伯《韩昌黎文集校注》称:“姚范曰:‘坚峭劲肃。’刘大櫆曰:‘议论高奇,而笔力劲健曲屈,足达其意。’”这里指出《对禹问》像山峰的“坚峭劲肃”,跟《原道》的像江河奔腾不同。但总的刚健风格是一致的,在刚健中,又有如江河奔腾或山峰劲峭的不同。
《对禹问》:“或问曰:‘尧舜传诸贤,禹传诸子,信乎?’曰:‘然。’‘然则禹之贤不及于尧与舜也欤?’曰:‘不然。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后世争之之乱也。尧舜之利民也大,禹之利民也深。’”(《韩昌黎集》卷十一)这里对问题作出明确的判断,所以称为“坚峭劲肃”。但总的风格还是刚健的。做出了这个判断后,再问:“然则尧舜何以不忧后世?”答:“尧以传舜为忧后世,禹以传子为虑后世。”再问:“传之子而当不淑,则奈何?”“传之子则不争,前定也。前定虽不当贤,犹可以守法。”这样又作了反复推论,作出解释。所以又说“笔力劲健曲屈”,即在刚健中又有立论曲折的特点。
再看韩愈的《获麟解》,《原道》是长篇议论文,《获麟解》是短篇说明文。文体不同。马通伯校注:“刘大櫆曰:‘尺水兴波,与江河比大,惟韩公能之。’”这是说,《获麟解》是短篇,也有江河奔腾的气势,保持了刚健的风格。如说:
麟之为灵昭昭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详也亦宜。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韩昌黎集》卷十二)
这里“咏于《诗》”三句是排比句,“不畜于家”两句也是排比句,“角者吾知其为牛”三句也是排比句,多用排比句显得有气势,所以有“尺水兴波”的比喻。但这篇说明文,因文体关系,又有它的特点,就是多转折。像开头提出“皆知其为祥也”,提出“知”和“祥”来;接下来转到“不可知则谓之不祥也亦宜”,即转到“不可知”和“不祥”;又转到“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即转到“知”和“祥”;又转到“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又转到“不祥”了。这样反复转折,实际是以麟自比,感叹无人了解自己。各种转折只是蓄势,经过蓄势,落到“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显得有力。这种转折,还是刚健的,即在刚健中又有多转折的特点。
韩愈《张中丞传后叙》是他的名篇,前面替许远辨诬的话说:
两家子弟材智下(主要指张巡子去疾上书朝廷,称“城陷而(许)远独生”,请追夺许远职),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睢阳食尽,远杀其奴以食战士),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患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计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韩昌黎集》卷十三)
这段为许远辨诬的议论,论断极为有力,正如长江大河的奔腾,具有雄直的风格,再像这篇里写道:
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耒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见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塔),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这段记事,写得悲壮慷慨,激动人心,风格是刚健的。再看上面指出韩愈文章的风格,有平易的,有险奇的,有婉转的,有诙谐的。这些文章的风格里有没有表现出韩愈作家的风格呢?看来还是一致的。平易的如上引《与孟东野书》,其中“吾言之”句与“吾唱之”句,“言无听也”四句,都是排比句,还是气势旺盛的。就内容说,对于“人人”,言之无听,唱之无和,独行无徒,这种思想跟一般人不同,也显得奇特,是符合韩愈作家的风格的。至于《南海神庙碑》,刘大櫆称为“富丽雄奇”,还是保留韩愈作家风格的刚健奇特的。就是《送董邵南序》,就它的用意讲,不直说,婉转透露,是柔婉的,就文体辞,一开头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一直到“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一气贯注,风格还是刚健的。即就《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写骗婚一段,有类小说。但就全篇看,开头作:“君讳适,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不肯随人后举选。”以下叙他怀奇负气的经历,风格还是刚健的。
二 欧阳修
苏洵《上欧阳内翰书》说:
……执事(指欧阳修)之文,纡余悉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嘉祐集》卷十一)
欧阳修像
这里苏洵讲欧阳修的文章风格:一是委婉曲折,二是条达疏畅,三是容与闲易。这既是文章的风格问题,也是写文章时的态度问题,试举一例。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宰相吕夷简在用人施政上有许多不公正处,范仲淹对他提了不少意见,被贬知饶州,余靖、尹洙上章论救,都被贬官。而身居谏职的高若讷却阿谀宰相,不进谏。欧阳修写了《与高司谏书》:
……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但闻今宋舍人兄弟(宋庠、宋祁)与叶道卿(清臣)、郑天休(戬)数人者,以文学有大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洙)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
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余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仲淹)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余靖)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辩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耶?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耶?望之与章果不贤耶?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耶?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耶?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以来,迭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臣,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六七)
这封信可以用来说明欧阳修文章的风格特点,即委婉曲折,条达疏畅,容与闲易,所以近乎全部引入。这篇先讲自己对高若讷为人的认识,开始因为他没什么可称道,怀疑他不是贤人;接着听朋友说他是贤人,但因为他做了谏官,却没进谏,所以还在怀疑。接着听他议论正确,怀疑他是贤人。从怀疑他是不贤,到怀疑他是贤,写出对他为人的认识转变,是委婉曲折的。
再就范仲淹给宰相提意见被罢官一事说,范仲淹是对的,宰相是错的。宰相排斥贤人,作为谏官,他的责任就该明辨是非,向朝廷进谏。可是他不但不进谏,反而阿谀宰相,极力反对范仲淹的所作所为,欧阳修认为“是可怪也”。但没有直接对他提出批评,却研究他为什么这样做,认为他家有老母,怕一进谏也会贬官出外,连累老母;为了保官位,惧饥寒,顾利禄,不敢说话,那还可以谅解。现在不这样,毫无愧畏地起来诽谤范仲淹,说应该罢斥,用来掩饰他不谏的过错,那就不可谅解了。从他的为了保官位而不谏,转到诽谤贤人,这样的推测是婉转曲折的。不仅这样,再作进一步论述。照他说,范仲淹是不贤的,那末范仲淹几次升官时,应该进谏,说明他的不贤,不该进升。倘范仲淹是对的,那末宰相罢斥正人,他是谏官,应当进谏。不论认为范仲淹是不贤或是贤,他都不对。这里见出推论的深入。再引历史上的事来作比,推论今人和后人。历史上的贤人被害,后人自有公论。那他的阿附宰相,诽谤范仲淹,不但不能欺骗后人,还不能欺骗今人。
再进一步,指出御史台衙门出榜,百官不得越职言事。那末对范仲淹的罢斥,只有谏官可以进谏了。他身为谏官而不谏,又不辞职,面对余靖、尹洙因进言被罢斥,他还在诽谤范仲淹而不以为耻,真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欧阳修这样来指斥高若讷,说明已极愤激,但还是从一层层推论中得出这个结论,就一层层推论说是条达疏畅的;就内心极度愤激而说话还是从推论中来,像平心静气在讲道理,所以是从容闲易的。最后归结到《春秋》责备贤者,还对他抱一点希望,希望他改正错误,起来进谏,倘他坚持错误,那他可以把这封信揭发,来罢斥我。最后的话,还是婉转的,但自己甘心被斥,立场又是坚定的。欧阳修写了这封信,就被贬官为夷陵令,他写《与尹师鲁书》说:
……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术者言,果以此行为幸。又闻夷陵有米面鱼如京洛,又有梨栗桔柚大笋茶荈,皆可饮食,益相喜贺。昨日因参运作庭趋,始觉身是县令矣,其余皆如昔时。
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今而思之,自决不复疑也。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此是未知修心。当与高书时,盖以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路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惧,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门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旁,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书之者,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闲僻处,日知进道而已,此事不须言。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故略道也。……
又尝与安道(余靖)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慼慼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观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慼慼之文。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为大,不为小。故师鲁相别,自言益慎职,无饮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语。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饮酒。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六七)
这封写给尹洙的信,信里读到怎样对待这次贬官的态度问题,即信里说的“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即尹洙认为欧阳修怀疑自己写信给高若讷这事做错了,因此发生怎样对待这次贬官的态度问题。假使认为自己做错了,对于这次贬官,就要自怨自悔,就要悔恨自己不该站在范仲淹一边,就要为了保持官位去阿附吕夷简了,这就发生了立场问题,所以要写这封信来辨明。先辨明没有自疑。自疑什么?疑“责人太深以取直”,再想,决没有,责备高若讷是对的,不过分。尹洙认为“暗于朋友”,即不认识人,欧阳修认为也不是,他早已知道高若讷不是君子,所以愤极而切责之。写到这里,话已说完了,但接触到对待这次的贬官,又转到外人认为罪出不测相吊,即老婢也惊怪,认为不该写信给高若讷。他因此辨明“此事古人日日有”,即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又转到有人认为这样说了话而贬官,是“忘亲”,即使母亲连累到贬所。尹洙替欧阳修辩护,说不是“忘亲”,他更指出,他说的话是正确的,因此得罪,“得罪虽死,不为忘亲”,这又转到言事得罪和“忘亲”的关系了。接下来又转,转到“又有深相赏叹者”,认为他言事得罪,为了正义而言事,不怕罢官,非常叹赏。他认为“亦是不惯见事人也”。他认为为了正义而言事,这是应当的,即使因此牺牲也是应当的,不必叹赏。话又转了,转到史册为什么要记下这类事,因为要警醒后世愚懦者使他们知道该说的话就应当说,不得避祸而不说。话到这里好像已经说完了,但就我们自处的态度说,话又转了,转到“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我们绝口不谈这事,避免自以为正义而贬官,自我标榜。话到这里又转了,转到有的名人,论事慷慨不怕死,到贬官后又忧愁怨恨,韩愈就是这样,要引以为戒。话又转了,转到有人贬官后,“傲逸狂醉”,自以为了不起,也要引以为戒,所以贬官后,要谨慎职守,不饮酒,更勤官。在这封信里,说的话,一转再转三转四转,真是“纡余委备,往复百折”了。
再看他的表达情思,指出“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为不合,以老婢惊怪交口议之为不合,又以深相赏叹者为不合,要说明这些都不合的理由,要纠正五六十年来,世间相师成风的错误看法,说明极明白晓畅使人信服,这里显出欧阳修文章的条达疏畅来,这跟他把事理看得明白,又善于表达是分不开的。欧阳修从小受到母亲的教导,所以他的为人正直,是从母教来的。因此他的言事贬官,是得到母亲的赞许的。所以他贬官到夷陵去,坐船经历江湖的风浪,“老母用术者言,果以此行为幸”,一点没有怨恨忧惧。又说夷陵有美好食品,益相喜贺,好像不是贬官,这里反映了他的态度,文章的风格也显出容与闲易,即从容不迫,平易近人。欧阳修文章风格的特点,在这封信里都有了充分的表达。
欧阳修的文章,像《本论》《醉翁亭记》《丰乐亭记》,在前面的“比较”里都已谈到过了,这里再谈谈《真州东园记》:
真为州(今江苏仪征县),当东南之水会,故为江淮、两浙、荆湖发运使(主管漕运的官,即把一地区粮食运往京都)之治所。龙图阁直学士施君正臣(昌言)、侍御史许君子春(元)之为使也,得监察御史里行马君仲途(遵)为其判官。三人者乐其相得之欢,而因其暇日,得之监军废营,以作东园,而日往游焉。
岁秋八月,子春以其职事走京师,图其所谓东园者来以示予,曰:园之广百亩,而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高台起其北。台,吾望以拂云之亭;池,吾俯以澄虚之阁;水,吾泛以画舫之舟。敞其中以为清宴之堂,辟其后以为射宾之圃。芙蕖芰荷之的历(鲜明貌),幽兰白芷之芬芳,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阴,此前日之苍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屋脊)巨桷(椽子),水光日影,动摇而上下,其宽闲深静,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此前日之晦冥风雨、鼪鼯鸟兽之嗥音也。吾于是(此)信有力焉。……若乃升于高以望江山之远近,嬉于水而逐鱼鸟之浮沉。其物象意趣,登临之乐,览者各自得焉……(《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四十)
欧阳修这篇记,和上面提到的《丰乐亭记》《醉翁亭记》,三篇记的写法各不相同,这是值得探讨的。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相继罢去,他们推行的新政失败,欧阳修因上书谏争,被贬为滁州太守。他在《醉翁亭记》里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既称他意在山水,即在欣赏山水,怎么又说“寓之酒”呢?倘说借欣赏山水之美来下酒,那又怎么“饮少辄醉”,醉了就不能欣赏山水了。可见山水之乐还不能消愁,还要借酒来消愁。这点意思含蓄不露,说明《醉翁亭记》是写得含蓄的。又多用“也”字煞尾,有它的特色。《丰乐亭记》也是贬官滁州后写的,那是赞美宋朝的平定割据,完成统一,使民得到丰乐,心情又不同。这两篇记写景物都极为简约,用意各不相同。这篇记在写景物和用意上又有不同。
《醉翁亭记》《丰乐亭记》都写了自己往游的经历,《真州东园记》是他没有到东园,只听许元拿了东园图来,听他所讲的话来写的。他讲了东园的各种景物,所以写的景物多于前两记。又就“废营”改建为“东园”,把东园的美好景物,跟未建以前的“废园”作对比,写出今盛昔废的情景,成了这篇记的特色。这篇记里写的景物,如“台,吾望以拂云之亭;池,吾俯以澄虚之阁;水,吾泛以画舫之舟”。这样把景物历举来写,把它们突出来,是本篇的一个特点。后文说:
真,天下之冲也,四方之宾客往来者,吾与之共乐于此,岂独私吾三个者哉,然而池台日益以新,草树日益以茂,四方之士无日而不来,而吾三人者有时而皆去也,岂不眷眷于是哉!
这里写出“东园”是供四方之士共同游乐的,他们三人“有时而皆去”,去后的东园,只能靠来游乐的四方之士共同维护了。“池台日益以新,草树日益以茂”,在来游乐的四方之士共同维护下,才能这样,才能不再荒废。这点意思含蓄不露。因此,这篇里写景物是突出的,是用昔废今盛的对比手法写的,怎样使今盛而不再废这点意思是含蓄不露的。从这三篇记看,欧阳修写作是注意创新的,不是因袭的。在上面的“六观”里讲到历代作品的通变,各代名作都注意创新而不愿因袭,在这里,看到一人的作品也注意创新而避免因袭了。
三 苏轼
苏轼古文的风格,正如他的《文说》讲的:
苏轼像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五)
又像他《答谢民师书》说: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能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四六)
这虽是讲谢民师的文章,实际上也是讲他自己文章的风格。他的文章所以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又跟他能掌握求物之妙分不开。
他求物之妙,能如系风捕影,抓住物的妙处,不但了然于心,还能够了然于口与手,因此,他的文章能写出物的妙处。这种妙处,既通过观察体会了然于心,所以随笔写出,如行云流水,极为自然,所谓“文理自然”。物的妙处具有各种姿态,所以写出物的妙处,“姿态横生”。物的妙处又极其丰富生动,捕捉极其丰富生动的物的妙处,文思也极为丰富生动,所以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杨慎《三苏文范》卷七:“东坡文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至其浑浩流转,曲折变化之妙,则无复可以名状,而尤长于陈述叙事。《留侯》一论,其立论超卓如此。”苏轼文的风格,不同于韩愈文的“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万怪惶惑”,“而人望见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见前谈韩愈文)。苏轼文的如长江大河,有曲折变化之妙,使人开发神智,赏心悦目,而非畏避不敢迫视。苏轼文又不同于韩愈文有用词艰深的一面,同于欧阳修的文从字顺,趋于平易。但又不同于欧阳修文的“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容与闲易”(见前谈欧阳修文)。苏轼文在平易流畅,曲折变化中,如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四评苏轼《上梅直讲书》:“文态如天际白云,飘然从风,自成卷舒。”又如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十三评苏轼《放鹤亭记》:“叙次议论并超逸,歌亦清旷,文中之仙。”又如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七评苏轼《前赤壁赋》:“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如乘云御风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视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挂之齿牙,亦不足入其灵台丹府(心)也。”即苏轼文又有得之自然,超逸清旷,潇洒出尘的一面。因为他既如系风捕影那样求得物之妙,所得自然超出于一般人所见,所以使人感到他的文章超逸清旷了。概括地说,苏轼文章的风格既有豪放清雄的,又有超逸清旷的。
苏轼的古文,就是议论文,也写得“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这个物指事物。如《教战守策》,这是一篇策论,论教民学习战守的,即教民学军训的。苏轼作品以善用比喻著名,这篇用普通的事作比较,用比喻更为深切著明。他说:
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重)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慄;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苏轼选集》)
苏轼看到宋朝积弱的原因之一,即从士大夫到民,都怕讲战斗。他要指出这种怕讲战斗的毛病,就用王公贵人讲究保养常苦多病,农夫小民终岁勤劳而未尝告病作比。这一比,就显出怕讲战斗的毛病,讲得深切著明了。
不仅这样,他更深刻地指出宋朝不讲战斗的危机。又说:
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不测。故曰,天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
在这里,显出他有远见,他已经看到后来金兵的入侵,北宋的沦亡,论事就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又说: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要挟)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苏轼对于当时怕讲战斗这件事,看到当前养成骄兵,欺压百姓而要挟上官,应该对人民给与军训来加以纠正,更看到国家的危机。这样看得深远,不正是“求物之妙”吗?物指事物,即教战守这件事,对这件事看得这样深远,这即属于“求物之妙”了。《苏长公合作》卷五引陈继儒说:“见析悬镜,机沛涌泉。”既指出他看问题有如明镜照影,非常清晰,又指出他的文思泉涌,这是确切的。
再像《日喻》,讲实践的重要,道理要通过实践才有深切体会,说:
生而眇(盲)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摸管乐器),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尽)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南方多没人(潜水的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苏轼选集》)
这篇《日喻》,先用两个比喻,“日之状如铜盘”,“日之光如烛”。他的巧妙,不停在这两个明喻上,又由铜盘转到“扣盘而得其声”,由声比钟;又由烛转到“扪烛而得其形”,由形比籥。这样由比形转到比声,由比声转到比形,叫做曲喻。这样既用了两个明喻,又用了两个曲喻,一连用了四个比喻,这叫博喻。接着用“没人”来比,那又不同于用比喻,用没人的日与水居积十五年而能没,说明通过长期实践才能懂得水性,说明通过长期的各种实践才能懂得各种道理,把这个不容易说明的道理,用“没人”来作比,把实践的重要讲得深切著明。苏轼的善用博喻,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苏轼》里加以发挥道:
他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诗里还看得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
钱锺书先生在这里是讲苏轼的诗,从《日喻》看,苏轼的古文运用博喻也是这样。
这样的古文,用思深刻,笔力劲健,富有想象,属于豪放清雄的风格。
苏轼《前赤壁赋》: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环绕),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这是怀古,是想象,写得也豪放清雄。但下面写到水与月: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古文观止》卷十一)
这里即景生情,表达的感情与柳宗元贬官永州所写的山水记所表达的感情完全不同。柳的《小石潭记》写那里“寂寥无人,凄神寒骨”,反映出一种寂寞凄冷的心情。苏轼在这里看到“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即水在流去,这是变,但又像不曾流失,这是不变;月或圆或缺,这是变,但又没有消失,这是不变,从这里悟出变与不变的道理。对人生也一样,有升沉得失是变,但在升沉得失中保存我的志事是不变。他被贬官到黄州是变,他在赋中说的:“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他在想望美人,这个美人可能指宋仁宗,希望仁宗再起用他,想能再有所作为,这是不变的。在这变与不变之间,从水与月的变与不变,又想到自然界的美景可以供人欣赏,来排解贬谪中的苦闷,显出胸襟超脱。这正像前引谢枋得说的:“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再像《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选集》)
这个短篇,实是篇散文诗。把月光比作“积水空明”,把竹柏影比作“藻荇交横”。《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集录》卷九:“仙笔也。读之觉玉宇琼楼,高寒澄彻。”这样的古文跟《前赤壁赋》里潇洒出尘的写法,都具有超逸清旷的风格。
总的说来,苏轼的风格,正像他在《书吴道子画后》说的:
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苏轼选集》)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苏轼》里说:
他批评吴道子的画,曾经说过:“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从分散在他著作里的诗文评看来,这两句话也许可以现成的应用在他自己身上,概括他在诗歌里的理论和实践,后面一句说“豪放”要耐人寻味,并非发酒疯似的胡闹乱嚷。前面一句算得“豪放”的定义,用苏轼所能了解的话来说,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用近代术语来说,就是:自由是以规律性的认识为基础,在艺术规律的容许之下,创造力有充分的自由活动。这正是苏轼所一再声明的,作文该像“行云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样的自在活泼,可是同时又很谨严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这里讲苏诗风格的特色,也同样适用于苏轼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