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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会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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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风格”,是就一家的古文说的。“融会贯通”,是指通贯各家古文的写法说的,想用柳宗元的谈古文写作经验为例。

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里谈到过这一点: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lǎng朗,状光耀)、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柳宗元集》卷三四)

柳宗元在这里首先提出“文者以明道”的主张,写文章不是追求文采,不是追求音节之美,是用来明道的。他年轻时,“以辞为工”,即追求文采,追求音节之美,即学习魏晋六朝骈文,魏晋六朝骈文是追求文采、追求音节之美的。他后来长大了,知道文以明道,抛弃了学骈文,学做古文,即散文,但他是用过学骈文的功夫的,因此他的融会贯通里面,也把讲究文采的音节之美融化在内。清代刘开在《与阮芸台(元)宫保论文书》里讲到这点,说:“自屈原、宋玉工于言辞,庄辛之说楚王,李斯之谏逐客,皆祖其瑰丽,及相如、子云(司马相如、扬雄)为之,则玉色而金声;枚乘、邹阳为之,则情深而文明。由汉以来,莫之或废。韩退之(愈)取相如之奇丽,法子云之闳肆,故能推陈出新,征引波澜,铿锵锽石,以穷极声色。柳子厚(宗元)亦知此意,善于造练,增益辞采,而但不能割爱。”这里指出屈原、宋玉的文章“瑰丽”,司马相如、扬雄的文章“玉色而金声”,即既有文彩又有声律之美。柳宗元的文章“善于造练,增益辞采,而但不能割爱”,即他也吸收了讲究文采和音律之美,在文章里还可以看得出来,即他的文章也吸收了屈原、宋玉以来讲究文采和音律之美的长处,还保留在散文里,所以称为“不能割爱”。

柳宗元长大后,认识到文以明道。那他怎样来使文以明道呢?他在那封信里作了说明: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吾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

在这里,柳宗元要用文章来说明道,因此他在写文章时,要讲究各种态度,能够有利于把道说明白,还要讲究各种方法,使文章能够接近他要说明的道。从讲究态度到方法,他从四方面来说明:一是从态度方面来说,写文章时用什么态度合适,二是从技巧方面讲,三是从根据什么讲,四是从参考什么讲。讲这些,都是为了使所写的文章能够接近道和说明道。

先就态度说,不敢掉以轻心,怕文章浮滑而不确切;不敢懈怠,怕文章松散而不谨严;不敢昏沉,怕文章昏暗杂乱;不敢骄傲,怕心气高傲而不切实。这里说明写文章时要注意防止以上这些不正确的态度,这些态度会妨碍恰好地用文来明道。这里正像《孟子·公孙丑上》讲的《知言》:“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即片面的言辞我知道它所受的蒙蔽,过头的言辞我知道它失足的所在,不合正道的言辞我知道它在哪里离开正道,躲闪的言辞我知道它理屈之所在。这四种毛病,跟写作的态度有关。因为掉以轻心,出以懈怠,加以昏沉,加以骄傲,就可能对道看得不全面,造成诐辞;看得过头,造成淫辞;看得不正确,造成邪辞;明知不对,因为骄傲,不肯认错,造成遁辞,这四种辞都不合于道。要文以明道,就要纠正这四种辞的缺失,就要注意写作时的态度。这样,把儒家讲正确认识道的端正态度也概括进去了。

态度端正了,还要讲究方法。有的道比较深奥,不深入进去说不明白,“抑之欲其奥”,抑制自己的粗心浮气,使思想能层层深入,接触到道的深奥处,才能加以说明。有的道比较隐蔽,“扬之欲其明”,要发扬它的意义使它明显,才能加以说明。有的道受到阻塞,“疏之欲其通”,要加以疏导使它通畅,经过疏导才可加以说明。有的道有节度,要一节一节来加以分析,“廉之欲其节”,要用严正的文辞来显示它的节度。廉指方正,即严正的意思。有的道清澄无滓,要“激而发之欲其清”,激是“激浊扬清”,即阻遏水势,使水中的泥沙下沉,使水清澄,要使文章像使水清澄那样来加以说明。有的道比较有分量,“固而存之欲其重”,要使文辞坚实来显示它的分量。这是用各种方法来使文辞能恰好地说明道。这里也接触到修辞的风格问题,像明显、深奥、通畅、清澄、坚实,都属于风格。这里又把各种修辞手法融会进去了。

用文辞来明道,还有取于作为典范的著作。“本之《书》以求其质”,根据《尚书》来求它的质朴,《尚书》保存着最古的历史文献,文辞朴素,所以从中求它的质朴。“本之《诗》以求其恒”,《诗经》是最早的诗歌总集,主要是抒情诗,具有永恒的感染力,所以从它求得永恒的感染力。“本之《礼》以求其宜”,上面指出“礼之用,和为贵”,“和”,即指恰到好处,所以根据《礼》来求它的合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春秋》是用褒贬的字来表示对事物是非的判断,所以根据《春秋》来求得对事物作出判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易经》是探求事物的变化的,所以根据《易经》来探讨事物的变化。这是对于《六经》说的,对经书表示尊重,所以称“本之”。

西汉帛书《周易》片断

“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范宁《春秋穀梁传序》称“《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杨士勋疏:“清而婉者,辞清义通。”厉其气,犹言锻炼文气,使简练而通畅。“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孟子》文章纵横博辩,《荀子》文章多用比喻,立论畅达。所以要参照《孟子》《荀子》的文章使枝条畅茂。“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庄子》的文章多用寓言,想象丰富,极为恣肆。参照《庄子》使文辞恣肆成为无端涯之辞。这里提到《老子》,只是陪衬作用。“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国语》的文章富有奇趣,参照《国语》,使文辞富有奇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离骚》的文章内容幽深、感情幽愤,参照《离骚》,使文辞内容幽深。“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史记》叙事精练,参照《史记》,使文辞简洁。这样,柳宗元的读书,着重在各种书在文辞创作上的特色,偏重在风格或艺术性上。如质朴、贴切、刚健、畅达、纵恣、幽深、简洁,都属于风格或近于风格;又如永恒的感染力、变动、趣味,也和艺术性有关。那末柳宗元通过“学古人说话声响”,来体会到文辞的各种风格和各种艺术性了。

这样,从写作古文的融会贯通来说,目的是在文以明道,就写作的态度说,把孟子的“知言”说融会进去了;就写作方法说,把各种写法和修辞手法融会进去了;就有所根据说,把不同内容的作为文章规范的儒家经书的写法融会进去了;就参考说,把文、史、哲三方面的重要著作的写法融会进去了;再加上开头讲的把文采和音节之美也融会进去了。这样可以说做到了融会贯通吧。

柳宗元在古文的创作上,又怎样贯彻他融会贯通的主张呢?是不是先看他的《愚溪诗序》:“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彻,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柳宗元集》卷二四)他称愚溪的水,“善鉴万类”,靠的是“清莹秀彻”。他写山水记,也是“善鉴万类”,他的山水记也是“清莹秀彻,锵鸣金石”。“善鉴万类”,也就是“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像他写的《小石潭记》,写潭石的各种形态;又像写“日光下彻,影布石上”(《柳宗元集》卷二九)的鱼影画;写“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的小溪的溪水;写鱼的“空游”和各种活动,这些写具体形象的正是“漱涤万物”,写各种情态的正是“牢笼百态”。这一切都要靠认真细致地观察,这就跟上文讲写作的态度结合。要是掉以轻心,易以怠心,出以昏气,作以矜气,这一切都会视而不见,也就不可能抓住它们的形象和百态加以描绘。再像《袁家渴记》补注:“东坡曰:子厚记云:‘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子厚善造语,若此句殆入妙矣。”苏轼赞为入妙的句子,就是他吸收骈文辞采音节的句子。

再像《封建论》,要反对分封制,赞美郡县制,在当时,认为分封制是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所实行的;郡县制是秦始皇所创制的,实行郡县制,秦二世而亡。所以要反对分封制、赞美郡县制在当时是很有窒碍的,这个道理比较深奥不易说明。柳宗元从分封制怎样建立论起,层层深入,指出它的缺点,这就是“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指出郡县制的种种好处,说明秦二世而亡,由于“人(民)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柳宗元集》卷三)。这正是“疏之欲其通”。他在讲郡县制的优点时,讲到秦的二世而亡,指出“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讲到汉的七国之乱,指出“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讲到唐朝的藩镇叛乱,指出“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用来说明郡县制的优点,这样分秦、汉、唐三个朝代来说,分成“叛人(民)”、“叛国”、“叛将”来说,正是“廉之欲其节”。再归结到郡县制的好处,对于守宰,“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这正是“激而扬之欲其清”,从这里看来,他对于“抑之”、“扬之”、“疏之”、“廉之”、“激而扬之”各种写法,皆融会贯通了。

再看《封建论》,称:“周有天下,列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郡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这不正是“本之《书》以求其质”吗?叙述得比较质直。“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这不正是“本之《易》以求其动”吗?写出了政治上的变化。又说:“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这不正是“本之《春秋》以求其断”而作出的判断吗?又讲到汉朝“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这不正是根据制度来说明郡县制的合理,相当于“本之《礼》以求其宜”吗?接着说“继汉而帝者,虽万代可知也”,这不正是说明郡县制可以长久保存下去,相当于“本之《诗》以求其恒”吗?这样,他不是把典范著作的各种写作要求融化到他的古文中了吗?

柳宗元《论语辩》:“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柳宗元集》卷四)这样简练地作出判断,正像《穀梁传》解释《春秋》,文辞简练,这不正是“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吗?柳宗元《桐叶封弟辩》:“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柳宗元集》卷四)这里展开反复辩论,有像《孟子》《荀子》的辩论,不正是“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吗?

柳宗元《天说》:“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柳宗元集》卷十六)按这篇文章前面引韩愈论天,用果蓏、痈痔、草木来比,认为虫蛀果蓏、痈痔伤害人的血气、蝎子蛀树木,好比人的垦原田、伐山林、凿井,所以人是破坏元气阴阳的,天应该处罚人。柳宗元指出天、元气、阴阳是无知的,不会赏罚人的。人的功或祸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不是天的赏罚。这里“功者自功,祸者自祸”等说法,跟《老子》《庄子》的论点相似,不正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吗?又《愚溪对》:“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这样来说取名愚溪的原因,不正有些“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吗?他的《惩咎赋》:“御长辕之无桡兮,行九折之峨峨。却惊棹以横江兮,沂凌天之腾波。幸余死之已缓兮,完形躯之既多。”写得像《离骚》,这不正是“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吗?他的《段太尉逸事状》:“晞(郭子仪子郭晞为行营节度使)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段秀实,做都虞候)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邠宁节度使白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叙事极精练,写人物极突出,不正是“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吗?

柳宗元的散文,目的是要明道,他看到道有的是比较深奥的,有的是一般人不明白的,有的是人们有误解的等。他要明道,先要端正态度去认识道,这就要去掉轻心、怠气、昏气、骄气,吸取了前人正确地认识道的经验。对道有了认识,又要采取说明道的方法,针对人们对道认识上的种种妨碍和缺点,纠正了孟子说的诐辞、淫辞、邪辞、遁辞的毛病,采用古人明道的各种方法,有所谓“抑之”、“扬之”、“疏之”、“廉之”、“激而发之”、“固而存之”,使人们都能够接受我所明的道。再要根据典范著作对不同题材的不同写法来写,参照前人有关文学、哲学、史学著作的成功的写作范例来写,这样“旁推交通”,实际上就是融会贯通前人在写作上的成功经验来写作,来取得古文写作上的成就。

柳宗元这样融会贯通来从事写作,所以他的古文确有韩愈所没有达到的地方。如《封建论》,对分封制和郡县制的评论,确实做了史的考察,层层深入,作出了不可动摇的结论。苏轼在《志林》里说:“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这样赞美,是完全正确的。再像他的“永州八记”,像他说的“漱涤万物,牢笼百态”,写出了永州山水的特色和各种情态,加上情景交融,通过景物来反映他的情思,给山水记开创了一种新的写法,这也是很突出的。光就这两点说,跟他吸取前人观察和写作的各种经验,融会贯通来从事写作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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