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词人辈出,词集亦大量刊行,词学由附庸变为大国,盛极一时。有清三百年来,流行最广、数量最多之词集,不过为明代毛晋汲古阁所刻《宋六十名家词》。直至今日,吾人所见之词集,除唐、五代及金、元以外,即两宋亦超过毛刻甚多,且精钞、精校及影印之善本,层出不穷,尤前所未闻未见;前辈笃好之专,用力之勤,钻研之深,搜集之富,校勘之精,为中外学者提供大量研究资料,奠定祖国词学复兴之基础,贡献巨大,功不可没;其间逝世最晚,影响最大之作家,端推朱祖谋氏,鲁殿灵光,举世景仰,良非无因。
昔朱氏门人龙君沐勋曾撰《清季四大词人》一文,发表于《暨南大学文学院集刊》[一]上,所谓四大词人系指王鹏运、况周颐、文廷式及郑文焯。当时因朱氏尚健在,故未述及。实则此四大词人俱与朱氏有深厚情谊,朱氏词作更能吸收两宋各家之长,超出前述四家之上。饮虹簃论朱氏词云:“老去苏吴合一手,词兼重大妙于言。”[二]正说明朱氏词有东坡疏宕清雄一面,又有梦窗秾丽缠绵一面。其所刻《彊村丛书》词集,亦远胜于王鹏运、江标、吴昌绶、陶湘、吴重熹诸家所刻[三]。余今为此文,意在补龙君之遗,并借以使人了解此一代大师对词学之贡献。
朱祖谋字古微,后改名孝臧,号沤尹,又号彊村,浙江归安(今湖州市)人。生于咸丰七年(一八五七),卒于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光绪九年(一八八三)二甲一名进士,历充国史馆协修,会典馆总纂,累迁至礼部侍郎兼署吏部侍郎,出为广东学政。鉴于国事日非,抱病辞归,隐居苏州,往来苏沪之间。早岁工诗,在东坡、山谷之间,从不作词;四十以后结交王鹏运,始专心致志作词,取径梦窗,上窥清真,旁及秦、贺、苏、辛、柳、晏诸家,打破浙派、常州派一偏之见,取精用弘,卓然自成一家,词集名《彊村语业》。所刻《彊村丛书》,计唐、五代、宋、金、元词总集五种,唐词别集一家,宋词别集一百十二家,金词别集五家,元词别集五十家,校订精审,突过前贤[四]。对东坡词曾为之编年,对梦窗词曾经四校,临终不忘。其实事求是、一丝不苟之精神,诚足为后进楷模。张尔田论清代词学有四盛:万树订《词律》为一盛,戈载撰《词林正韵》为二盛,张惠言《词选》尊体为三盛,朱氏校词精审,可与清代朴学大师比美,是为四盛[五]。其对朱氏辑校词集评价极高。
朱氏从王鹏运学词,王氏则从吾乡端木埰(字子畴)前辈学词。端木氏生于嘉庆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在当时词坛上年辈最长,有《碧瀣词》,意取学宋人王碧山词之意。曾手书《宋词十九首》与王氏,开明书店曾为之影印。又有手批张惠言《词选》稿,语多精到。吾乡夏仁虎前辈云:“彊村晚年,尝语余曰:‘仆亦金陵词弟子也。’”[六]可见朱氏学词之师为端木氏,王氏则在师友之间。朱氏又与况周颐、文廷式、郑文焯为治词好友,彼此互相切磋,蔚为风气,成就俱卓绝一时,为海内所称道。兹将王、况、文、郑四大词人与朱氏往还之踪迹及商量词学邃密之概况略述如下。
王鹏运字幼遐,号半塘,晚号鹜翁,广西临桂人。生于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卒于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五十七。同治九年(一八七〇)中举,以内阁中书累迁至礼科掌印给事中,直谏十年,疏数十上,不被采纳,告归,寓居扬州。以省墓山阴,过苏州,病卒。官中书时,曾与端木埰、许玉瑑、况周颐以词相唱和,刻有《薇省同声集》。庚子(一九〇〇)之乱,八国联军入京城,两宫出走,居民恐避,朱氏在围城中与刘伯崇避王氏处,三人悲愤交集,共约为词,成《庚子秋词》。其后,朱氏去广州,王氏寓扬州,二人书札往还,词作仍唱和不断。所作《半塘定稿》,朱氏有序,谓其词“导源碧山,复历稼轩、梦窗,以还清真之浑化,与周止庵氏说,契若针芥”,又谓其词“于回肠荡气中,仍不掩其独往独来之概”[七]。二人同校词,同刻词,志同道合,一往情深。所辑刻《四印斋词》,亦多善本,故论词之复兴,二人实为先导;端正二人学词之趋向,端木埰实亦有力。
况周颐字夔笙,一号蕙风,初名周仪,以避清末帝宣统溥仪讳,改名周颐,广西临桂人,与王鹏运同乡同治词。生于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卒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六十八。光绪五年(一八七九)中举,官内阁中书,与王鹏运同学词于端木埰,并与朱氏切磋,世称朱况。端木氏对况氏学词,督责颇严,况氏二十岁时作《绮罗香》云“东风吹尽柳绵矣”,端木氏见之,甚不为然,申诫至再[八]。后所作词曾与朱氏词合刻为《鹜音集》,又自作词名《蕙风词》,王国维盛称之,以为“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沉痛过之”[九]。其所作《蕙风词话》尤为朱氏所激赏,以为标重、拙、大之旨,评论精细,发前人所未发,实千年来之绝作[一〇]。朱氏曾选《宋词三百首》,况氏为之序,可见二人相知有素,鉴赏一致,力避淫词、鄙词、游词三敝[一一],示人以正鹄。
文廷式字道希,号芸阁,江西萍乡人。生于咸丰六年(一八五六),卒于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四十九。光绪十六年(一八九〇)成进士,由编修迁翰林侍读学士,尝为珍妃师。甲午之战,文氏主战,以劾李鸿章削职。戊戌政变后,有密旨捕治,以避日本幸免。庚子归萍乡,病卒。著有《纯常子枝语》三十二卷,今有刻本。词集名《云起轩》,取“大风起兮云飞扬”之意,可见其雄心壮志,欲有所为,无奈迭遭世变,难酬夙愿。词宗苏、辛,气魄沉雄,王伯沆极爱赏之。文氏词序痛诋朱彝尊《词综》特宗姜、张为“巨谬”[一二]。平素与王鹏运、沈曾植、陈三立、黄遵宪、梁鼎芬、王木斋诸人友善。朱氏有《望江南》赞其词云:“闲金粉,曹郐不成邦。拔戟异军成特起,非关词派有西江。兀傲故难双。”[一三]可见其词风饶有铜琶铁板之音。由于朱氏曾任广东学政,文氏又少长岭南,与二氏接触词友甚多,以致广东词风亦颇盛。禺番叶恭绰三世治词,即受朱、文二氏之影响。叶氏辑《全清词钞》,即遵循二氏之指示进行。
郑文焯字俊臣,号小坡,又号叔问,晚年自署大鹤山人。先世为高密郑氏,清初改隶正黄旗汉军,至文焯始复姓。父为中丞。郑氏生于咸丰六年(一八五六),卒于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六十三。光绪元年(一八七五)中举,后以牢落不偶,宁愿卜居苏州,行医鬻画以自给。平生长于金石、考据、音律,尤工词,有《大鹤山房集》。词集名《樵风乐府》,仰攀周邦彦与姜夔,但词笔清峭,实类白石,大有“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之概。俞樾云:“余每入其室,左琴右书,一鹤翔舞其间,超然有人外之致,宜其词之工矣。”[一四]张尔田亦特重其词,尝谓:“吾三薰三沐,以郑氏为本师。”[一五]可见张氏对郑词倾倒之深。梁启超亦谓郑氏词为清末第一把交椅[一六]。郑氏与朱氏同住苏州,朝夕过从,谈词不倦,即偶然小别,亦书札往还论词无虚日。张尔田曾辑郑氏论词遗札装成一厚册,惜已散失。余亦见郑氏书画诗词装成册页,可称四绝。郑氏校词甚多,除校《花间集》、《东坡词》、《清真词》、《梦窗词》外,又有《词源斠律》,极为精审。瞿安师尝谓湘中王壬秋自负词笔,及见郑作,始谢不及,一时湘社词人如程子大、易实甫弟兄、陈伯弢辈,皆俯首请益[一七]。郑氏婿戴亮吉先生曾撰郑氏年谱,并谓其家藏有朱、郑论词书札。后戴先生逝世,不知其后人尚珍藏此宝物否?如能出其所藏,嘉惠后学,亦一幸事。
岁月不居,朱氏之师友均次第谢世,即朱氏逝世,距今已五十年。但朱氏平生对后辈辛勤之教诲,期望之殷切,使人感奋兴起,努力不懈,因以推动词学之发展,饮水思源,永怀不忘。兹略述受朱氏影响之学者:
龙君沐勋,年少好学,任教暨南,专攻词学,问业朱氏,孜孜不倦。朱氏喜其学有根基,因将所学于师友之词学以及一己学词之心得体会,悉以示之;对于历代词家之特色,亦指陈详明。后龙君主编《词学季刊》,意在继承朱氏之教,以发扬光大词学,为祖国文化做出贡献。编刊三年,广通声气,专著、词作并登,影响甚大。朱氏曾为《东坡乐府》编年,龙君据以撰《东坡乐府笺》,盖承教有素,所撰自能得心应手,不负所期。朱氏临殁,以平日所用砚授之(吴湖帆为绘授砚图,陈三立为图题词),其期许后辈之殷切可知。龙君弟子周泳先、朱居易皆学词,周有《唐宋金元词钩沉》,朱有《毛刻宋六十家词勘误》,皆有功词苑之作。今龙、周、朱三君皆逝,未能尽其所学,殊可痛惜。
夏君承焘,自学成才,受朱氏之奖勉,用力愈勤,成绩愈著。朱氏虚怀若谷,乐与论词。朱氏曾撰《梦窗词小笺》,夏君继撰补笺,朱氏大喜,相约继续整理,获得更多资料。夏君曾有论辛词绝句,朱氏谓何不多为之[一八]。今夏君《论词绝句》已出版,回忆往昔,此日《绝句》出版,亦未尝非受朱氏当时一言之启发。夏君在杭大时,曾开设词学研究班,召大学毕业生学习,造就词学人才甚多。所著词学书籍,亦皆先后出版,其《唐宋词人年谱》一书,尤为空前之作。成就如此,庶不负朱氏当日对后辈之期望。昔林鹍翔氏曾问业于朱氏,夏君后又从林老问业,可见朱氏词学源远流长,又非一时一地之所限。
杨君铁夫,从朱氏学梦窗,多不解,朱氏但勉以多读梦窗词,积三年之久,朱氏始指出梦窗词中顺逆、提顿、转折之所在,并示以步趋之所宜[一九]。杨君从朱氏之教,作《梦窗词笺释》,于典之稍僻者笺之,意稍晦者释之,力破玉田“七宝楼台”之说,使吾人加深对于梦窗词之了解,亦朱氏之所赐。观杨君原序,亦可知朱氏对后辈学词要求之严格。
刘君永济,对屈赋及《文心雕龙》均深有研究,近见其所著《宋代歌舞剧曲录要》、《词论》、《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诸书,知其于词学研究,功力亦深。其自作《诵帚龛词》二百馀首,自序谓早年曾在沪上从朱、况二氏学词[二〇],宜其词之深造有得,不同凡响。朱、况齐名,赵尊岳为况氏高足,既为况氏刻《蕙风词话》,又辑《全明词》,朱氏亦为叶恭绰选《全清词钞》。今叶氏所编《全清词钞》已由香港出版,《全明词》则木版尽毁,赵君又卒于新加坡,人物俱亡,可为哀痛!
朱氏天性和易,诲人不倦,爱才情深,海内受教者指不胜屈。广州海绡翁治清真、梦窗词,携所作《海绡词》来沪上承教,朱氏大为赞赏,并为之设宴延誉,出资刊词。朱氏病逝,海内悼念,邵次公在河南大学闻讯,竟致痛哭失声,可见朱氏感人之深。
余少时就学南京,虽未曾趋前请益,然读其词作与论著,受益良多。在今日春光普照、百花齐放之时,作词者日众,学词者日广,选词、注词、译词、释词之需要日愈迫切。缅怀朱氏对词学继往开来之贡献,因略述愚见,以志景仰之忱。
(《江海学刊》198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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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一]一九二三年《暨南大学文学院集刊》第一集。
[二]陈乃乾编《清名家词》。
[三]王鹏运刻《四印斋词》、江标刻《宋元名家词》、吴昌绶影印《双照楼词》、陶湘影印《涉园词》、吴重熹刻《山左人词》。
[四]朱祖谋《彊村丛书》总目。
[五]张尔田《彊村遗书》序。
[六]夏仁虎跋端木埰手批张惠言《词选》。
[七]朱祖谋《半塘定稿》序。
[八]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
[九]王国维《人间词话》。
[一〇]龙沐勋《清季四大词人》中引。
[一一]金应珪《词选》后序。
[一二]文廷式《云起轩词》自序。
[一三]朱祖谋《彊村语业》。
[一四]俞樾《樵风乐府》序。
[一五]张尔田《论词札记》。
[一六]梁启超《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
[一七]吴梅《词学通论》。
[一八]夏承焘《论词绝句》序。
[一九]杨铁夫《梦窗词选笺释》序。
[二〇]刘永济《诵帚龛词》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