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前文所述,消除可与不可的差别之后,庄子发展到消除与之同类的善恶之区别,这也属理所当然。以下进行详细解说。
1.让兴让亡
关于善恶问题,庄子首先就时间与善恶关系展开了讨论。根据他的学说,对同样的行为,善恶评价也会由于时间不同而不同。所有事物都受时间限制,或成善或变恶。他主张没有一成不变的善恶。从前有圣天子尧舜,尧让位于舜,舜让位给大禹。这两位通过禅让而成为一代明君。禅让确实是一种美德,但同样的禅让,在之哙那里情况就迥然不同。
之哙是燕国国君,著名雄辩家苏秦之弟苏代从齐国来到之哙那里。之哙的儿子子之实际上是苏秦的女婿,苏代向之哙进言:“古时,尧让位于舜,禅让是美德,您也让位如何?”他硬逼之哙把王位让给子之。然而,子之却广受国人指责,因为虽然是父子禅让,但子之立即就接受了,是否太无情无义?于是,国民发动了叛乱,国家为此乱作一团,之哙被驱逐出燕国。
尧舜通过禅让成为圣君,之哙却由于让位反而丧失了地位。同为谦让之德,但由于时间和场合不同,善恶效果迥异,这就是庄子的议论。
争夺王位也同样如此。殷汤王、周武王等都是通过与前代朝廷相争才成为王者。夏桀王狂暴,殷汤王与他相争,征讨破敌。殷纣王狂暴,周武王与他相争,消灭了纣王。通过除暴,殷汤王、周武王顺利登基即位。与此相反,同样实施争斗,也有惨遭失败的案例,比如楚国白公的例子。
白公是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楚平王纳秦国之女,沉溺女色而疏远了太子建。于是,太子建逃往郑国,在郑国娶一女,生子胜,就是后来的白公。这位胜公子一度耕种于田野,但楚国令尹子西迎接他回国,封地白邑,胜公子终于成了白公。因为郑国与父亲有仇,白公就发兵去征讨郑国,但在征战中殒命。这就是因争斗而毁灭的例子。
如同此例,善恶有时间之差。同样禅让,有人成为帝王,也有人遭受灭亡;同样争位,有人荣登大位,也有人丧命毁灭。总而言之,同一件事,因时势不同,善恶结果也会迥异。绝不应把善恶当成恒常不变的,故而,过于拘泥于善恶、谦让是愚蠢的,这就是庄子的观点。
2.盗亦有道
庄子又从其他方面推进了道德否定论。因为世上有许多滥用道德的恶人,道德常常终止于恶果。确实如此,我们喜善憎恶,恶人也使用道德。假如道德被恶人所用,好不容易得来的道德也会沦落为罪恶结果。
比如说齐国田成子毁掉齐国的例子。从春秋至战国,齐国一直都非常强大繁盛。但田成子毁掉并窃取了齐国。他盗取齐国时,不只是盗取齐国国土和国民,就连治理国家的道德、制度、法律及文化等也一并盗取了。这么一来,田成子因为窃国或许确有窃贼之名,但实际上国家也由此得到了完善治理。他身处尧舜之安,对小国也不非难,对大国也不加以诛戮,轻松使齐国绵延十二代。此例说明道德也能被恶人灵活使用。下面,庄子通过巨盗盗跖与他手下恶人们的问答证明自己的学说。
3.盗跖五德
有一次,盗跖的喽啰们向盗首盗跖提问:“盗亦有道吗?”他回答:“当然有,每一种社会都有道德。盗贼有五种道德。在窥视人家仓库时,要预先推测这个仓库里存放着什么货物,这是圣,即聪明。知晓货物后,自己要比其他盗伙先行潜入,这是勇。从仓库出来时谁都想尽快逃逸,这是人之常情,但坚持到最后才出来,这是对朋友的义。判断偷来货物的好坏,这是一种智。把盗来赃物均等地分给众多盗贼,这是仁。想不具备这圣、勇、义、智、仁五种道德而成为大盗,普天下根本无此可能。”
盗跖继续说道:“试问世上是善人多还是恶人多?如果减少善人数量,恶人人数就会增多。于是,善人运用道德的机会变少,恶人利用道德的机会就会增多。”盗跖认为,道德给社会带来很多危害。毋庸赘言,这实属诡辩,但在愚昧者听来,倒像是做了一通说明,貌似有点道理。
4.鲁酒薄而邯郸围
盗跖最后所说话语中有一句“鲁酒薄而邯郸围”。这是比喻一旦一方有事,那它会给意想不到的地方带来影响。道德被行使,恶人就有利。这有些难以想象,但结果就是如此。
从前,楚宣王以霸主自居,命令天下诸侯全都来楚国朝见。鲁恭王比其他诸侯来得晚,且作为礼物呈送楚国的酒味道寡淡,不够甘醇,于是宣王大怒,决定不久就征讨鲁国。恰巧,魏惠王一直怀有征讨赵国的野心,只因鲁国总是支持赵国,没有可乘之机。当鲁国被楚国征讨,未遑他顾,魏惠王就乘虚而入,轻易围困住赵国首都邯郸,使它岌岌可危。邯郸之围的根源出自鲁国酒薄。
庄子想说的是道德也可为恶人所用,由于世上恶人比善人多,所以结果是道德为善的场合少,道德为恶的机会更多。毕竟善恶也必须是一贯的。
庄子撰有一篇《盗跖》,里面使用了一则寓言,说孔子最终也为盗跖所折服。这也是善恶一贯论的一个极端,故事内容如下。
5.巧伪人孔丘
孔子与柳下季是朋友,而大盗盗跖实际上是柳下季的弟弟。盗跖偷人牛马,掠人妻女,是十足的狂暴恶徒,万民深受其苦。于是,孔子对柳下季说:“作为兄长,你难道不能教育一下你弟弟吗?”柳下季回答:“不,我也并非没有考虑过此事,无奈我那弟弟非同寻常,他心如涌泉,思如飘风,强悍足以拒敌,巧辩足以饰非。顺其心者则喜,逆其心者则怒。先生您也千万不要去他那里。”他强烈谏阻孔子前去见盗跖。
然而,勇于义的孔子置若罔闻,带领门徒出门而去。赶到那里,只见盗跖居住于大山之麓,正把人肝切成细脍食用。盗跖目如朗星,怒发冲冠,对孔子说:“你就是鲁国巧伪之人孔丘?你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还想贪得天下名誉。快滚!如若不滚,我就把你的肝掏出来吃掉。”他恶狠狠地恫吓孔子。对此,孔子称赞了盗跖的相貌、智慧和勇气,劝他改弦易辙,弃恶从善,做个好人。可盗跖充耳不闻,反而斥责道:“当面表扬人,转到背后就说坏话,我怎么会上你这种人的当!”盗跖继续讲述:
“那些被称为圣人的,比如说尧、舜或殷汤王、周武王,都不是好东西。你们这干人实际上行为不端,满口胡言,蒙蔽天下人君,以此来谋取富贵。你我同为盗贼,你甚至比我更胜一筹。世人为何不称你为盗丘,而只把我叫作盗跖呢?”
盗跖连骂带嘲。最后,他说人即便能长寿,上寿不过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只是六十。在这短暂人生中开口大笑,一个月里能有几回?还是应该得快乐时且快乐,这才是真正的人生。闹腾些道德、仁义又有何用?他狠狠告诫了孔子。
根据庄子文章记载,孔子听闻此言,茫茫然若失自我,便乘车返回去见盗跖之兄柳下季。柳下季叹息,只说了一句:“你已见了我弟弟了吧?”有关盗跖的讨论行将结束,总而言之,善恶无标准,这是庄子的论述重点。
1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
——《庄子·秋水》
2 将为胠(qu)箧(qiè)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téng),固扃(jiong)鐍(jué),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
——《庄子·胠箧》
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
——《庄子·胠箧》
3、4 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庄子·胠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