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差别世界(三)
前文讲述了庄子主张大小一概、可不可一贯。大小一概意味着大小物体都一样,据此可以推导,多少、粗精、贵贱也都是如一。若将可不可一贯的观点扩大,那么善恶同一,正邪也同一,美丑也同一。
然而,纵然我们认为大小是同一,可不可也是同一,但形成生死也同一的想法并不容易。实际上并没有人会认为被杀、被放生是一样的。想要消除所有差别的庄子,最终发展到了把生死也视为同一。如果视生死为同一,那么,把生死以下的宠辱、荣枯、盛衰等视为同一,这当然毫无问题。
庄子屡屡论述生死是一条绳。根据他的观点,我们可以知道,人的生存、死亡宛如电影,前后是相连的。我们仅仅把影片中呈现的部分认为是生,但实际上之前和之后都有内容。由于存在前后就以为生与死具有区别,这种想法是个错误。庄子还说人的生死宛如昼夜,或者也可认为是如同四季轮回交替。表达如此思想的措辞在《庄子》中屡屡出现。
因为庄子具有如此思想,所以即便遭遇生死境遇,他也丝毫不会心生波澜。
1.偃然寝于巨室
不知是何年代,也不清楚具体何时,庄子失去了他最爱的妻子。友人惠子前来吊唁。原以为庄子会沉浸在痛苦之中,但惠子前去一看,出乎意料,庄子丝毫没有悲伤之情。书中记载庄子“箕踞”(大概是没规没矩地将脚向前伸开),而且正叩击盆(用木头制作的乐器)唱歌。惠子十分愕然,严厉斥责说:
“你夫人跟你多年,与你同甘共苦,养育孩子,一直都是你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她去世你不恸哭也就罢了,但你鼓盆而歌算怎么回事?”可庄子的回答很奇特:
“不,并非如此。拙荆病死时我也并不心安,我也很难受,但仔细想一下,人之初本无生,非但无生也无形体,非但没有形体也无气。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才渐渐产生所谓的气,然后出现所谓的形,之后才开始所谓人的生活。如今又突然生变,人去了一个叫作死的所在。这恰如春夏秋冬四季顺时变迁。既然如此,拙荆如今是去了她早就要去的地方,所以,就没有必要特别悲伤。如果悲伤,那是自己还不知天命。”他若无其事地说着,仿佛对生死满不在乎。
当时,庄子写下如此语句:“偃然寝于巨室。”所谓偃然是指舒适,巨室指宽敞的房间,他把夫人逝世写成轻松舒适地躺在宽敞房间里睡觉。我感觉庄子这种胡说八道相当过分,但从他本人而言,也许感觉就如释迦牟尼进入涅槃一般。庄子以如此态度来对待妻子之死,尽管有些勉强硬撑,但也是某种大彻大悟。
《庄子》里有一篇《大宗师》论述了种种生死问题,以下举出二三例来追溯庄子的生死观。
2.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
有一次,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聚在一起,四人气味相投,行为怪诞。他们谈论说:“我们考虑一下这种情况如何?”“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或“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一个头为无、身体是生、大腿为死的人,是否真的存在呢?
进一步详细说明,这种人是从无限世界出来,又满不在乎地回归到无限世界的,庄子是想贯彻前文的生死同一论。假如这种人存于世上,他难道不是我们的真朋友吗?说着四人相视一笑。人们把这种喜悦之情说成“莫逆心”,这就是“莫逆之交”的词源。这四人便这样度过了一段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生活。
3.安时处顺
然而,没过多久,其中的子舆突然生病。朋友之一的子祀造访子舆,他原以为子舆得病后一定很悲伤难过,岂料他丝毫没有悲伤神色,仿佛疾病与自己毫无关系。他自言自语:“伟哉,造物主!”——天地之神十分伟大,把我变成了如此模样。
尽管如此,子祀见到子舆的模样还是十分吃惊:子舆身体已经佝偻弯曲,体内五脏都已逆转。他下巴下垂,将肚脐遮挡。肩高于顶,人已完全脱形。重疴缠身,其身体部位全都逆转,可他本人却满不在乎,若无其事地闲谈。看到井中映照的自己的身影,他发出赞叹:“啊,造物主竟把我变成了如此身形。”听闻此言,子祀问:“你会为此感到悲伤吗?”子舆断然否定:“不,没有什么悲伤。造物主把我变成如此,这是神的自由。”此时的话语振奋人心:
“造物主改变我的身体,或许首先把我左肘变成鸡,那也行,假如变成了鸡,我就打鸣报晓;或许把我右肘变成弹弓,倘若那样,我就立即飞射而出打落鸽子,将它烤了吃;也许把我屁股变成车轮,把我的精神变成马,那也不错,那我就乘上马车四处游历。造物主把我变成哪样那是他的自由,任他随心所欲,我不会为此特别担心。”子舆满不在乎地说道。
最后他说:“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这话颇有道理。所谓“得者,时也”是说我们获得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得到时。所谓“失者,顺也”是指失去了生命,应该按顺序离去了。如果我们安心于这个时,不违逆那个顺,就根本不会有悲哀与快乐。处身于生死境遇,如果能够心存余裕,人之大彻大悟无出其右。
我丝毫不懂佛教,但知道在《修证义》 等书中有“断念生死者,佛家一大事之因缘也”,所以,生死解脱也是名僧大德煞费苦心之所在。庄子似乎已经在生死中有了佛,抵达了没有生死的境地。
4.死为悬解
他继续话题,解释死即“古之所谓悬解也”。人之死亡,就好像是倒悬者得以解脱。确实,人在生存期间或许就如同被反吊起来,此间既有种种痛苦,也有烦恼郁闷。但是,如果一命呜呼,就从痛苦中解脱,人反而变得幸福起来。
子舆还说:“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意思是说倒悬好不容易要被解开却不能解开,这是因为我们的心被物欲束缚了。他继续解释说:“反正我们人类或所谓万物都无法胜过老天,现在老天决定我们要死去,那就不必有痛苦。”他冷静地谈论上述问题,令人恐惧。
5.无怛(dá)化
子祀、子舆正在进行上述谈论时,另一位朋友子来病了,而且“喘喘然将死”,已经气如悬丝了。他家一片忙乱,子来的妻子和孩子正围着病人悲泣。另一个朋友子犁前来探视。
此人也非比寻常,对着正在悲泣的子来妻子和孩子说:“叱!躲开去。无怛化!”这个“叱”是要求肃静时的提醒语,说“躲开去”是要大家从这里避开。而所谓“无怛化”是指如今子来就要迁化,不可以惊扰他,请保持安静。
见友人将死,却说迁化,真是十分彻悟。这大概是把子来看作蚕要化蛹,蛹要化蝶。如此看待人的生死,哀乐之情确实也无隙可乘。子犁继续说:“伟哉,造物主!”天地之神十分伟大,他会把你带去做什么?要把你带到哪里去?或许神灵要把你变成鼠肝或虫臂。可鼠没有肝,虫也没有臂,也就是说,子犁在开玩笑,说天地之神或许会把你变成世间十分罕见的不可思议之物。
6.息我以死
子来濒临死亡,但对子犁上述话语的回答又是颇为特别:“父母之言,我们孩子必须聆听。父母命你向东就必须往东,命你向西就必须往西,南北亦然。遵从父母之命是孩子的义务。与此相同,对于天地阴阳之气的命令,人类是不是也应该言听计从呢?如今阴阳之气把我逼近死亡,如果我不听从它,岂不和不听父母话的任性孩子一样吗?”他在那时所说的也是一句名句:“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天地将地球上的形授予我们,天地之神给予我们生命,在有生之年,给我们辛苦劳顿;如果我们对人生感到疲倦,神就给予我们老年时代,让我们身体轻松;在最后,为了让我们休憩,给予我们死亡。这确实是名言。
七十岁以后我自称“佚我以老人”,就是取自“佚我以老”,至于“息我以死”,暂请稍待。
7.天地为大炉,造化为大冶
总而言之,应对生死,如果能如子来般考虑就不会有任何担忧了。子来继续教导子犁等人:“天神创造了我们,就好像铁匠把金属放进铸模里制作器具。一旦铁匠上手,里面的金属都得按照铁匠的意愿成型。但若已经注入铸模里的金属突然从铸模里冒出,说我只想成为从前莫邪一样的名剑,倘若不行我就不干,那在铁匠看来这金属一定非常奇怪,是不祥之金。与此相同,天地之神让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赋予我们人形,终期一来就要剥夺我们的外形,但若只有我总是固执己见,想作为人继续生存下去,那么在天地之神看来,我一定是不祥之人。”
最后,他说:“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天地像是一个铸造金属的巨大熔炉,造化之神就像司炉的伟大铁匠,进入炉中的万物,生死存亡及其他一切都听凭铁匠的意愿。如果这样,人去哪里都能够放心。毕竟把人生任由自然处置,就没有生死之累了。
1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hu)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jiào)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庄子·至乐》
2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庄子·大宗师》
3、4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pián)骈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庄子·大宗师》
5、6、7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mò)铘(yé)’,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庄子·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