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论述了庄子把生死视为一条绳的观点,坚持这一观点的庄子甚至对于自己老师老子的态度也加以批判。下文讲述老子死时的故事。
1.老子也受遁天之刑
老子死去后,友人秦失前往吊唁,其态度十分有趣。在那时,吊唁时必须哭泣,这是一种礼节,从某种角度看也是一种形式。但前去吊唁的秦失只行了三次哭礼,并未表现出特别悲伤就欲离去。见此情形,老子的门徒们按捺不住,大为愤慨,交口议论道:“秦失这厮到底是何人,他难道不是我们老师的朋友吗?今天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然而,秦失对此却坦然回答:“关于老子我很惊诧。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但今日到此一看,才发觉老子很无趣。因为老子已经故世似乎无须担责,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首先看看老子死后其左右人的态度,年长者悲恸如丧己子,年轻人悲痛如失生母。让别人为自己的死亡肝肠寸断,这是死者的过失。如果死者本人超脱生死,左右人应该不会那么为他悲伤。老子是遭受‘遁天之刑’(即逃离天道、不遵守天道的刑罚),生于此世,‘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他得时而生,如今离去,是顺时而去。”“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如果本人超越生死,留于世上的活人也不应该那么悲伤。为死悲伤,是因为老子本人平素用心修为不足。从这一点来看,老子的境界还不够。
最后庄子批判,人虽死了,但本质并未完全消失。柴薪即便燃尽,但火力永远传世。把人类的感化和传统等永远传承下去,这就叫“薪火相传”,这个故事就是该成语的词源。
2.子桑知命
紧接前文论述,子祀、子舆、子犁、子来都属天下奇人,这四人当中的子舆,在其亲友子桑患病时前去拜访,心想:“子桑这次好像病势严重,食欲也减退了,大概饿坏了吧?”因此,他做了美味佳肴带去探视。子桑果然病势沉重,正在鼓琴悲吟。其声传来,宛如歌声,又像哭泣。
“父邪!母邪!天乎!人乎!”子桑似乎在说:自己变得如此贫困不堪,是父母意志还是天意,抑或他人为难?听此悲吟,子舆颇为担心,问道:“你为何发出如此悲伤声音?是心怀悲痛吗?”“不,我并没有什么悲伤。只是父母养我出世,原本就没想过让我受穷,也没想让我身患沉疴。落至今日境地,此乃天命。”子桑说罢,对于其他一切就泰然处之了。
3.孔子乃天之戮民
子桑户(与子桑是同一人)终于死了。当日故事偶尔也能用来批判孔子的生死观,故而在此一述。
听闻子桑户的讣告,孔子差遣门徒子贡前往吊唁。子贡原本以为丧家都十分悲伤,出乎意料的是,丧家里既有人正在编竹帘,也有人在弹琴,还有人在相和唱歌:“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在中国,人死后要招魂,亲属爬到屋顶上呼喊死者的名字把亡魂召回。刚才的歌完全采用了招魂歌的歌词。“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歌中还有“你今天才‘返真’,而我们还停留在人间”。这么说,恰如为朋友之死感到高兴似的。
作为孔子吊唁的代表,子贡见此大吃一惊,跑去质问:“你们临尸而歌,符合礼数吗?”这完全是孔子门人的口吻。可是,站在其旁的子桑户的朋友们相视一下,大笑不已,而且说:“我们哪里会懂得那些烦人的礼数!”子贡对此十分惊讶:这简直是蔑视孔门礼乐之教!子贡回去后将此事告知孔子,并问道:
“那些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没有修行,却超越肉体,对死亡场面也不悲哀,连脸色也丝毫不变,真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孔子回答道:“他们在世俗之外,我们在世俗之内,两者无关。但我忘记了两者无关这事,派你去做吊唁使者,这事原本是我错了。他们方外之士与天地之神一起游于天地之间,视人生诸事为一种麻烦,他们认为‘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 溃痈’。”
附赘就是多余赘肉,县疣则是下垂的疣,决 溃痈就是把肿包刺破。对于活着的人,生是没有用处的瘤或赘肉,只有在死亡时该瘤或赘肉才会溃烂流脓。
孔子继续讲述:“与他们相比,我等是‘天之戮民’(被天刑罚过的罪人)。”这段文章用例巧妙,是庄子的诡辩,让孔子的教诲逐渐输给庄子式思辨。这点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4.孔子受道流之教
前面故事中出现的子桑户据说是孔子的前辈,有一次,孔子拜访子桑户,讲述自己过往的经历,讨教道:“我在鲁国曾被驱逐两次。在宋国,我在大树底下讲习周礼,但凶暴狂徒司马桓魁竟闯来把树砍掉了。我又去殷周之国卫国,但也历经困苦。我在陈蔡更是遭受了莫大厄运。几度遭遇灾难祸乱,昔日好友渐渐疏远,众多门人也逐渐散去,这到底是为何呢?”
对于孔子的讨教,子桑户援引实例进行开导。他称从前有个人叫林回,他怀有千金之璧。此人因些微小事而丢失了自己最疼爱的孩子。为了找回自己的孩子,他舍弃了珍藏的千金之璧。因为身怀重璧是种累赘,是寻找小孩的阻碍。最后,他终于背着自己的婴儿逃了出来,这个问题从利益角度无法解决。因为假如从利益来计算,抛弃婴儿拿走千金之璧更为划算,但是不可为。因为他与婴儿是天然关联的亲子之情。子桑户谆谆教导孔子。
子桑说:“‘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这是说以利相合者,一旦遭遇灾祸必定会相互舍弃,以天然的骨肉关系相续者,越是遇到苦难就越会相互携手。我觉得确实是洞悉人情的话语。
子桑还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之交不是絮絮叨叨、黏黏糊糊,而是清淡如水。与此相反,小人之交确实如同甜酒一般浓郁,但不知不觉会令人产生厌倦。淡若水也可写作淡如水,黑田如水 、如水会馆等就是由此命名的。
人伦之道是孔子最为尊崇的,可如今孔子反而受教于老庄流派的子桑户,从他那里学习了人伦之道,这颇具讽刺意味。不用说,这都是寓言、重言,但可以看出庄子的笔锋越发犀利,手法日益高明了。
5.削迹捐势
庄子认为,与老庄相比,孔子对于生死的态度还不十分明晰。如前所述,孔子曾经在陈蔡遭到困厄,当时竟有七日未尝进食。于是,有个名叫大公任的男子前去看望,说:“看样子这次先生你要死了。”孔子也说:“唉,确实如此。”“那么,就教你一个不死之道。”大公任教导孔子: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人生也是如此,重要人物会被某些人害命。先生以前炫耀自己的智慧,惊世骇俗。如此行为今后全都别做。最应注意的是‘削迹捐势’。”在庄子笔下,由于老庄思想的影响,孔子对生死的态度也渐次发生改变,下述故事就表明了此点。
孟孙才也是老庄一派的人物,他的母亲逝世时,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悲伤。颜回就问孔子:“对母亲丧事都不知悲痛的人,他竟然在鲁国博得赞誉,这是何故?”对此,孔子说:“孟孙氏比我们先行一步,因为他没有拘泥于生死。假如在梦里变成了小鸟,你就一定会飞向天空,如果在梦里变成了鱼,你就会沉没于深渊,与此相同,我们假如死掉,或许在死后另有一个世界。如果想到这一点,就不会感到悲伤了。在这一点上,孟孙才很有体悟。”孔子对孟孙才深表佩服。
孔子绝不是拘执于生死之累的凡夫俗子,他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认为“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当匡人袭击他或者司马桓魁逞暴时,孔子都泰然处之,说:“天生德于予,桓魁其如予何?”“桓魁其如予何!”表现出笃信天命。虽说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学说,但庄子笔下的孔子仿佛真的迷惑于生死问题,这确实是庄子一贯的坏习惯。
1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庄子·养生主》
2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庄子·大宗师》
3 莫然有闲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 (huàn)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
——《庄子·大宗师》
4 孔子问子桑户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
子桑户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
孔子曰:“敬闻命矣!”
——《庄子·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