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官厅内部组织至为简陋,而清明两代尤甚。秦汉时代对于官厅内部的中下级干部似甚注意。我们看一看汉朝的官制就知道当时对于佐治人员有比较完备的设置。上自三公九卿,下至太守县令,都有相当数目的掾属,辅助长官处理政务。当时的掾属,都由长官自辟。且各郡县的曹掾,除三辅县得兼用他郡人外,皆用本郡人。宋代地方佐治人员已经减少。到了明清官厅的内部组织实在是简陋不堪,而地方的官厅差不多可以说没有法定的佐治人员。例如总督“综治军民,统辖文武,考核官吏,修饬封疆”,巡抚“宣布德意,抚安齐民,修明政刑,兴革利弊,考群吏之治”,或主两省或主一省的行政,地位何等重要,事务何等繁杂,而法律上所承认的,只有总督、巡抚两个大员,并没有任何佐治人员的设置。布政使司,兼有现时民、财两厅的职务,在布政使的下边,设有经历、理问、都事、照磨、库大使等佐治人员。但这些人员在一个省内并不全设,即全设也不是真正作事的。按察使“掌全省刑名按劾之事,振扬风纪,澄清吏治。”其职权超现在的高等法院院长而过之,其下边法定的助理人员,和布政使衙门同样简陋,自然不能胜任而愉快的。各道除道员外,仅有库大使或库仓大使一人,“掌库藏仓庾”。府有知府为其长官,而有同知、通判、经历、照磨、司狱、宣课司大使、仓大使等官为之辅佐,似较完备,但这些官也不是完全设置的。知县为亲民之官,其辅助官有县丞、主簿、巡检、典史、驿丞等。县丞主簿“分掌粮马征税、户籍巡捕之事”,典史掌监狱,巡检掌“缉捕盗贼,盘诘奸伪”,设在各州县关津要害的地方。驿丞“典邮传迎送”,这些人都有特定的职务,而不能办理一般的政务。在这种情形下,地方各衙门一般政务的处理,只有在法律以外想法子了。
法律以外的救济方法,就是幕僚的罗致。
幕僚制度的成立,远在明清之前。顾名思义,“幕”的起源或与军事有关系。幕字原来的意义,就是军旅出征所用的帐幕。因此,将军开府,亦称幕府。《后汉书·班固传》:“窃见幕府新开,广延群英。”这是班固上东平王苍书中的两句话,当时苍为骠骑将军。由此而知汉代将军已经开了“广延群英”的风气。所有将帅所用的参谋记室均称之为幕僚、幕客、幕友,或简称为幕。魏晋以后,四方多难,军人往往兼理民政,开府治事,廷揽文士的风气,尤为盛行。唐代的节度使对于文人学士的罗致,尤是不遗余力。韩愈的《文集》中《送石处士序》及《送温处士序》就是送这两位先生赴河阳节度使乌公幕下的赠言。其言曰: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
当时将帅罗致贤士的风气,于是可知其大概。盖“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
五代方镇亦极讲究廷揽文士。赵翼《廿二史札记》:
五代之初,各方镇犹重掌书记之官:盖群雄割据,各务争胜,虽书檄往来,亦耻居人下。觇国者,于此观其国之能得士与否。一时遂各延致名士,以光幕府。
在将帅幕下的名士,都是方镇的私人。这些方镇又都兼理民政,事实上,法律以内和法律以外的佐治人员,有时不免相混。宋代的地方官,多以文人为之,但其时地方官署的佐治人员较以前减少,故在普通地方行政官署里,非法定的幕僚人员,遂日益重要。
后世的幕僚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将帅及其他大官的幕府,一类是地方官署的幕友。这两种在性质上有很大的差别。前者是比较一般性的,后者是很专门化的。前者包括许多文人学士,辅助长官撰拟文书或运筹帷幄。作这一类幕的人并不以幕为终身职业,不过一时没有相当位置,暂在一个大员的幕中帮忙,遇有机缘,自己即出而做官。近代大员幕僚之盛,当推曾国藩为第一。薛福成《叙曾文正公幕府宾僚》云:
窃计公督师开府,前后二十年,凡从公治军书,涉艰难,遇事赞画者,闳伟则太子太傅大学士肃毅伯合肥李公,礼部侍郎出使英吉利总理各国事务大臣长沙郭公嵩焘筠仙,兵部侍郎巡抚陕西长沙刘公镕霞轩,云南按察使平江李元度次青。明练则四品卿衔内阁侍读长沙郭昆焘意城,候补道长沙何应祺镜海,武冈邓辅纶弥之,歙程恒生尚斋,主事甘晋子大,直隶清河道溧阳陈鼐作梅,河南河北道奉新许振祎仙屏,四品卿衔吏部员外郎嘉兴钱应溥子密,候补道长洲蒋嘉莼卿,定远凌焕晓岚。渊雅则知和州直隶州长沙方翊元子白,江苏按察使中江李鸿裔眉生,四品卿衔刑部主事歙柯钺筱泉,候补道黟程鸿诏伯,候选知府湖阳方骏谟元征,江苏知县溆浦向师棣伯常,出使日本记名道遵义黎庶昌莼甫,知冀州直隶州桐城吴汝纶挚甫。右二十二人李公功最高。公之志业,李公实继之。郭公、刘公与公交最深,所议皆天下大计。凡以他事从公,邂逅入幕,或骤致大用者,或甫入旋出,散之四方者,雄略则太子太保大学士恪靖侯长沙左公,兵部尚书衡阳彭公玉麟雪琴,前布伦托海办事大臣汉军李云麟雨苍,权福建布政使护巡抚事益阳周开锡寿珊,候补直隶州赠太常寺卿云骑尉长沙罗萱伯宜,安徽布政使权巡抚事新建吴坤修竹庄,甘肃甘凉道合肥李鹤章季荃。硕德则兵部尚书总督两江开县李公宗羲雨亭,兵部尚书总督湖广合肥李公瀚章筱泉,前兵部侍郎总督东河河道南昌梅启照筱岩,前兵部侍郎巡抚安徽衡阳唐训方义渠,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川陈兰彬荔秋,兵部侍郎巡抚山东桂阳陈士杰俊臣,光禄寺少卿江夏王家壁孝凤。清才则太仆寺卿瑞安孙衣言琴西,监察御史乌程周学浚缦云,前知建昌府江阴何莲舫,候补直隶州湖口高心夔碧湄。隽辩则候选道阳湖周腾虎韬甫,前湖南布政使剑州李榕申甫,兵部侍郎巡抚广东望江倪文豹蔚岑,前山西冀宁道东湖王定安鼎丞。右二十二人左公功最高,李云麟闻公下士,徒步数千里从公,皆才气迈众,练习兵事,而受知于公最先。
这已经是一个很足惊人的名单了。此外宿学名士尚不可胜数。曾氏对于其幕僚,除责以文书公事外,又加以陶铸,故出幕以后,无不声绩隆起,为时栋梁。李鸿章以故人子弟的资格入幕,后来曾氏密保其“才大心细,劲气内敛,可胜巡抚之任”,遂一跃而署江苏巡抚,历次迁升,勋名几与曾氏相埒。这是第一类的幕。
第二类的是专门化,职业化的幕。
这一种的幕友可以分为五个名目:(一)刑名;(二)钱谷;(三)征比;(四)挂号;(五)书启。在这五者之中,以前两个为最重要。汪辉祖的《佐治药言》说:“刑名钱谷,实总其要,官之考倚之,民之身家属之,居是席者,直须以官事为己事,无分畛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后可。”盖其责任重大,不能不较其他各幕友多尽言责了。
所谓刑名就是现在所谓之司法,钱谷就是现在的财政,这两件事是地方官中最重要的职务。如果能把这两件事做好,上可以得上司的重视,下可以得百姓的欢心,衡之以我国旧时的政治标准,就算是一等好官了。因此作地方官的人对于这两席幕府,特别重视,不惜以重金聘请。
作刑名钱谷的人,需要专门的知识,所以要在名师指导之下,经过很长期的训练。在很年青的时候就要拜老师做学徒的生活,放弃别的事业,而专心致志于此道。学成以后,先由师傅的推荐,在一个地方政府里服务,游幕遂成为他的终身职业。所以汪辉祖说:
吾辈以图名未就,转而治生,惟习幕一途,与读书为近,故从事者多。……一经入幕,便无他途可谋……故亲友之从余习幕者,余必先察其才识,如不足以造就刑钱,则四五月之内,即令归习他务。盖课徒可以进业,贸易可以生财,作幕二字,不知误尽几许才人。量而后入,择术者不可不自审也。
学幕要先察其才识,足见学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汪辉祖个人是一时的名幕,据他自述,他在二十二三岁时即初学幕。当时他已经作了秀才,在他的舅父的衙门内掌书记。后来又渐渐地转到刑名一途上。前后作了三十四年的刑名幕友,所经过的主人凡十六人。
幕友为长官的宾客,以厚礼相遇,不是像佐杂与长官有统属的关系。幕友所得报酬,不是薪给而是束脩,束脩不能出自公帑,以招请者的私财中支给之。因其系于私请,不得与有法律规定的官吏相提并论。但一个地方官对于幕友束脩所费的数目,亦极可观。一个知县,每年可以费到千两以上,一个知府可以费到三四千两以上。幕友所得束脩的数目,往往超过本官的年俸。这是因为从前的地方的衙门,都是取包办主义,一个县所应解国库的赋税,有一定的额数,凡是超过这个额数的款子,都是属于长官的私收入。这一种收入及别的陋规的收入,为数甚巨,所以地方官有力量出巨金罗致幕友。
因为幕友与长官是宾主的关系,所以为长官者对于幕友要有相当的礼貌。汪辉祖在《佐治药言》的《就馆宜慎》条下说:
主宾相得,未有不以道义亲者,薰莸强合,必不可久。与其急不暇择,所主非人,席不暖而遽去之,不若于未就之前,先为慎重,则彼我同心,自无掣肘之患,愈久而愈固,异己者不得而问之。
在《公事不宜迁就》条下又说:
宾之佐主,所办无非公事,端贵和衷商酌,不可稍介以私。私之为言必己有不肖之心也;持论本是,而以主人意见不同,稍有迁就,便是私心用事。
在《勿过受主人情》条下又说:
合则留,不合则去,是处馆要义。然有不能即去者,不仅恋馆之谓也,平日过受主人之情,往往一时却情不得。岁脩无论多寡,饩廪称事,总是分内所应得。此外多取主人分毫,便是情分。受非分之情,或不得不办非分之事。故主宾虽甚相得,与受必须分明,即探支岁脩,亦宜有节,探支过度,则遇有不合,势不得洁身而去矣。
这都是为幕友说法的。至于长官对幕友应持如何态度?汪氏在《学治臆说》里说:
刑名钱谷,动系考成,尽人而知,其当重矣!抑知赋繁之地,漏催捺阁,及大头小尾诸弊,实皆征比核之。而词讼案牍,刑钱多不上紧,全在号友稽查催办,至书启庸拙疏怠,亦足贻笑招尤,无一可以易视。惜小费者,率计较于岁脩之多寡,第其人不自爱重,往往随缘曲就。如心地光明,才学谙练之士,岁脩外别无染指,非饩廪足称,必不久安其席。与其省费误公,贻悔于后,何如隆礼厚币,择友于初?
幕友辅助长官,处理其职分以内的各种事务。就刑名来说,听讼是长官的事,至于“权事理之缓急,计道里之远近,催差集审,则幕友之责也。”长官听讼以后,就各造的供词,按照律例的规定,而拟判断,也是幕友的责任。如系重要的案子,则须上报,由幕僚撰拟报告。如果报告为上司所驳诘,则须仔细研究,再拟报告。这都是主管责任以内的事。此外幕友须检点书吏。从前幕友所处的地位,有点像现在的科长,书吏像现在的科员,所以幕友对于书吏,有指导监督的责任。汪辉祖说:
衙门必有六房书吏,刑名掌在刑书,钱谷掌在户书,非无谙习之人,而惟幕友是倚者,幕友之道,所以佐官而检吏也。谚云:“清官难逃猾吏手,”盖官统群吏,而群吏各以其精力相与乘官之隙,官之为事甚繁,势不能一一而察之。惟幕友则各有专司,可以察吏之弊。
汪氏是乾隆时代的名幕,他所说的自然是理想幕友所当作的事及应有的态度。至于不肖的幕友不但不检点书吏,而且还要与书吏狼狈为奸。汪氏自己在长洲县幕中遇见一位嘉兴人李胡子,教导他一些纳贿的秘诀,并且劝他乘机弄几个钱,他没有答应。恰好他回省乡试去了,别人代馆,听了这位李胡子的话,果然出了岔子,被巡抚访问查办。没有多时,因幕友徇情纳贿的事情多了,吏部定下新章,不准延请本省幕友。足见幕友作弊的事是很平常的。不过当清代最盛的时候,幕友的风气还未大坏,汪氏说:
嗟乎,幕道难言矣!往余年二十二三,初习幕学,其时司刑名钱谷者,俨然以宾师自处,自晓至暮,常据几案治文书,无博弈之娱,无应酬之费,遇公事授引律义,反复辩论,间遇上官驳饬,亦能自申其说。为之主者,敬事惟命,礼貌衰,论议忤,辄辞去。偶有一二不自重之人,群焉指而讪笑之,未有唯阿从事者。至余年三十七八时犹然。已而稍稍委蛇,又数年以守正为迂阔矣!江河日下,砥柱为难,甚至苞苴关说,狼狈党援,端方之操,什无二三。
由此观之,在汪氏中年以后,幕道已坏了。嘉道以后,每况愈下,做幕友绝少自重之人。而且他们广结党羽,立门户,也不是随便可以加入。学刑名幕的人,以绍兴人为最多,最有力量,遂有“绍兴师爷”的名称。绍兴师爷遍天下,几乎没有一省没有他们的足迹。他们门户之见又极深,凡是不属于他们系统以内的,就很不容易得馆。因为如此,所以做官的人也乐于罗致他们,用他们的好处是他们与上级官署的师爷们通声气,有联络,他们所办的案子,呈报上去,不致被上级官署批驳。所以一省之中州县的幕友总是由院司的幕友推荐,为他们的徒子徒孙包办了。出了一件案子,从上至下,总是一手遮天。前清末年吏治之黑暗,大半是由于此。
清末推行新官制,表面上把幕僚制度废止了。但到现在文官制度还没有确立,我们政府仍然没有完全脱离幕僚制度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