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天下书楼 > 古城春色

一四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二宝遵照团长周国华的指示,陪着李大叔、李大娘和他妈妈等人去逛天坛。小李真想和他们一块去玩,可是又怕回来挨批,只好回连部。他回到连部,见了副连长王德,首先报告了李大叔等人来北平的事,然后又把二宝告诉他的关于满洒丽到石碑胡同六十三号的情况报告了副连长。

王德听完小李的报告,心里一怔:这家伙半夜三更的到那里去干啥?那是个什么地方?能引起团部的重视,还专派二宝去侦察,说明这个地方有问题。不然,团部不会这么重视。如果将来团部问起来,在本连防区内,自己还不知道,岂不等于失职?再说,这地方既然这样重要,满洒丽为什么也去了呢?正好是在六部口遇见她的那天夜里。据她自己说,是在同学家里玩晚了。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是真话,那么,她的同学又是什么人?如是假话,她为什么要撒谎?王德想到这里,决定亲自去侦察。但怎么去,用什么名义去呢?必须做得既合理又合法,而且,不要让外人知道,是专为她而去的。王德想来想去,想了半天,才想出个绝妙的办法来。他告诉小李说:“小李,今天下午你去把二宝找来。”

“我现在就去找,好不好?”

王德瞧着小李,心想,你小李心眼真多呀,一公二私,贪玩。不过,早点告诉二宝也好,免得他下午有事来不了。王德笑着说:“好,你去吧,早去早回。”

“是!”小李心急脚痒,敬了个礼,撒腿就跑了。

下午一点半,小李和二宝回到连部。二宝向王德敬礼后问道:“副连长,找我有事吗?”

“小李没告诉你?”

“告诉我一部分。我不明白到那儿去干啥?”

“到时你就知道了,要你去领路放警戒。”

“明白了!”二宝立正答道。

“好,咱们走吧。”王德刚要带着二宝和小李往外走,梁群进来了。

“你们干啥去?”他问道。

“查户口去。你去不去?”王德怕他不愿去,试探着问。

“去!”梁群欣然答应,继而又问道,“查户口干啥?”

“你问二宝就知道了。去吧,保证挺有意思。”

二宝没等梁群问,就把满洒丽夜间到石碑胡同六十三号去的情况说了一遍。

梁群听二宝说完了,心里琢磨,看来王德对满洒丽还是挺关心的。瞧他那积极劲儿!因此,他说:“好,等一等。”梁群到屋里急忙把枪连皮带扎在腰里,走了出来,“走吧。”

梁群从来没和王德一块参加过这种活动。今天为什么欣然参加了呢?这与前天团长对他的启发有关。“到连队要和同志们同甘共苦,虚心学习,严格要求自己。只有共同劳动才有共同语言。有了共同语言,才能产生共同感情。以长者自居,你什么也学不到。”团长的嘱咐起了作用。今天梁群见他们三人那样热乎乎的,王德又那样热情地邀他参加,所以,他想和他们走一走,看看王德如何处理问题。

四个人两大两小,迈开大步,咵,咵,咵地在胡同里走着。王德穿一双硬底皮帮棉靴子,绑腿打得溜直,军装穿得整整齐齐,腰细肩宽,胸脯挺得适度,一副英俊的军人姿态,显得特别英武。

不到半个小时,他们来到了石碑胡同,一连查了三四家,最后才往路东一个小胡同里一拐,看到一个红漆大门,上去四级台阶。四个人在门洞里站下了。王德命令二宝上前叩门。二宝伸手在门框上方按了两下电铃。

“谁?”门里有人喊了一声,随着声音门也开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人,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打着浅绿色的领带,看样子,像是国民党军队用的军装领带。这人头上留着学生发,梳得像猫舌头舔的一样。

“找谁?先生。”开门的人问道。

“查户口的。”王德答道。

“噢,”开门人向旁边一闪,两腿并拢站得溜直,然后把手一伸说,“请进,先生。”他这个动作,使王德觉得此人像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不然,他那身材和两腿的动作,为什么那么符合操典的要求?

“头里带路。”王德面孔严肃,以命令的口吻说。

“是!”开门人两脚一靠又做了个立正动作,然后,一点头转身头里走了。

王德示意二宝,在门口放哨。尔后,他随开门人向里走去。转过影壁墙,来到一个大四合院。立即听到屋里在放唱片《桃花江上》。

“姐姐,查户口的来了!”开门人在院子里喊了一声。

“哎,请里面坐吧。”风门开后一个女人出来了。王德举目看去,吓了一跳。这个女人身穿蓝色黑花缎子旗袍,外罩一件黑色毛线外套,脚下穿一双红色高跟皮鞋。最奇怪的是,她那长及齐肩的卷发上还戴着一顶青绒布制成的帽子。这顶帽子之所以使人少见多怪,就是它的边沿有四公分宽,旁边还缀着一朵用青绒布簇成的玫瑰花,帽边的上面就是有褶的方圆顶的帽子了。这顶帽子是民国初年的式样,戴在这个女人的头上非常不协调。再加上,她那张长瓜脸,缺乏脂肪的皮肤,描眉,涂粉,口红,一脸雀斑,活像个从海里钻出来的母夜叉。

“噢,解放军同志来了,快请里面坐。瞧你们冻的,脸都红了。”女人说着,还不断地对着王德飞眼送秋波。屋里的唱片停了,但不到十秒钟,又唱开《蔷薇蔷薇处处开》了。

“不用了。你家有几口人?”王德拿出本子准备记录。

“四口人。”女人答道,同时两肘抱在胸前,歪着头死瞅着王德的脸。

“都出来看看,行不行?”王德端庄而严肃地说。

“有两个不在家,这是我弟弟。”女人说着指了指身旁那个开门的人。“还有两个,一个也是我弟弟,一个是我家先生。噢,不,按你们的话说是我爱人。”说完格格地笑了。

“你两个弟弟和你丈夫都是什么职业?”王德用厌恶的目光瞪了她一下,问道。

“两个弟弟上大学,我家先生是……”

“噢,”那个开门人又是一个立正,说,“我姐姐就是解放军陈团长陈一民的太太。不,原先是国民党特务团,现正在改编。我姐夫昨天回来过,今早晨刚走。”开门人哈腰答道。两腿还是立正站着,直到王德用猜测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时,他才警觉地叉开双腿。但其动作恰像听到“稍息”口令一样。

“屋里再没人了?”

“没了。谁还骗你不成?”太太有点不耐烦了。

“那为什么里面还唱留声机?”

“噢,……那是自动留声机,能自动换唱片。不信你进去看看,开开眼嘛。”说着,这位太太乜斜着眼笑了。笑声中带着十足轻佻、蔑视、奚落的意味。

“不看啦,麻烦你。”王德说完,转身和梁群带着小李出来了。出门前听到屋里的留声机又唱开《何日君再来》了。王德心里想,对我们来说,这唱片简直是一种污辱!

他们向来路走去,走得很慢,像散步一样。二宝和小李紧跟在后面,两人悄悄地说着话。

王德侦察过这位团长的公馆后,不禁使他产生了许多疑问。陈团长,那就是我们乔连长和郝指导员改编的那个国民党特务团的团长了。据说,昨天他回来过,而且就在他回来的这天晚上,满洒丽到他家待了一个多小时。这是二宝亲眼目睹的。她是个学生,怎么能和这些人有来往呢?据二宝说,满洒丽出来时还有点鬼鬼祟祟,这其中必有缘故。尤其是那位太太,她那装束和神色,显然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女学生能和她有来往,简直不可想像。至于和陈团长更无来往的理由。那么,是找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这个穿西装的决不是个大学生,他的动作神气显然是个穿便衣的大兵。如果说王德对满洒丽原来就抱有戒心,那么,现在他对她更加怀疑了。难道真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这是真的,那才糟透了呢。他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心里像是压上一块石头。

“二宝,我们那个房东姑娘,你知不知道她是否常来这里?”王德回头问道。

“过去不知道。就昨晚第一次见她来。”

“怎么,你对他家有什么看法?”梁群忽然问道。

“有点儿,但不敢肯定。”王德说,“满洒丽这么个大学生,怎么会半宿半夜地往这么个人家里跑呢?”

“那也许她和那个太太的弟弟是同学吧?”

“可是,昨晚陈团长也在家呀。”

“找同学玩嘛,与陈团长在不在家有啥关系?”

“你看那个出来开门的,像个大学生?”

“那还有什么怀疑的。一不像商人,二不像职员,三不像市民,不是大学生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非是大学生不可?”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大学生?”

王德用惊异的目光瞧了瞧梁群,不难理解,他是在为满洒丽开脱嫌疑。

“你没仔细观察他那表情动作。立正、稍息、挺胸、点头,活像个穿便衣的军人。大学生哪有这号习惯?”

梁群不再辩驳了。一阵抑郁的沉默,只听见四个人安闲的脚步声。

王德沉思地迈着方步走着,那个恶心人的太太,标准军人动作的开门人,不自然的表情,正在接受我们整编的陈团长……乔连长和郝指导员正在和这位陈团长所统率的那些歹徒们做斗争的情况……把这些活生生的现实联系起来,这位满洒丽小姐——他的老乡亲、未婚妻和他们有来往,而且是夜间,这些问题该怎么解释呢?……

王德没和梁群辩论下去。他想将继续侦察满洒丽和石碑胡同六十三号的任务,仍然交给二宝去完成,只要再捉住一点儿蛛丝马迹,王德就可以对满洒丽下最后判断了。

梁群虽没辩驳,但他想得可怪呢。那个叫人看了讨厌的太太,当然令人恶心,大城市里的官太太大多是这样的,有什么法子呢?要是都像我们部队的女同志一样,还叫什么太太?人家那个大学生的弟弟,可是彬彬有礼、俊美洒脱的,可老王偏说他是穿便衣的军人。团长的小舅子嘛,像个公子哥,又有点军人动作,这也不奇怪嘛。说不定房东姑娘到这里来就是找他哩。大学生找大学生,同学嘛,有共同语言,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那个陈团长,是我们团结改造争取的对象,将来争取改造过来,还不是我们的人?即便争取不过来,一条泥鳅也翻不起大浪来,怕什么?!可是,王德为什么对这问题特别敏感呢?噢,对了。他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笑。这也难怪,他王德平时表面装得不愿意和满洒丽接近,那是有点小资产阶级,爱面子。其实呀,旧情难消,生怕她这几年在大学里另有意中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未免多余担心了。社会上男女来往是常事,有什么奇怪的?要是人家有了外心,还会哭鼻子流泪地来找他。是啊,一个人少个心眼固然不好,可是,心眼多了,也不好啊。王德呀王德,你这小伙子未免聪明得过分了吧?还有点封建思想,醋味挺大呢……他想把这些心里话讲给王德听,可是在二宝和小李跟前又不好开口,想来想去只好算了。

王德、梁群、二宝、小李,四人来到连部,一进门通讯员小张报告说,团部通知,副连长回来时,立即到团长那里去。

王德转身出了连部,向团部走去。

梁群望着走去的王德,默默地点了点头,嘴里没说,心里想,这下不用你王德调皮了,够你喝一壶的。不禁幸灾乐祸地笑了。

王德来到团长的门外,先把服装从头到脚整理了一下,然后,立正喊了一声:“报告!”听到屋里回答“进来”时,他才推门进去,认真严肃地敬了举手礼。说:“报告团长同志,我来了!”

“坐吧,坐吧。”周国华指了指对面椅子说。

王德坐下,腰板挺直,两手放在膝盖上,双目瞧着团长,纹丝不动,光等团长说话了。

“怎么样?这阵子干得不坏吧?”团长满面喜悦地问道。

“干得不好,团长同志。”王德起立答道。

“坐下,坐下,别这么紧绷绷的,还是随便点好。”

“是!”王德虽然这么答道,但是两只手还是没地方搁,仍然挺着腰板,两手呆板地放在大腿上。

周国华喜爱地瞧着王德那副军人姿态。板着个面孔,与其说是严肃,倒不如说是心情紧张。为了缓和他的紧张情绪,周国华站起来,取烟出来吸着,然后把烟盒放到王德跟前,说:“吸烟吧?”

“报告团长,我不会。”

“连烟都不会吸,你会干什么?咄!”团长笑了笑,“听说你有个对象在北平上大学,怎么不报告我?”

“报告团长,我在家上学时倒有一个,听说她在这儿上大学。”

“听说?”周国华仰面笑了笑,“你见过她没有?”

“见过几次……”王德难为情地耸了耸肩膀。

“说话了没有?”

“说过几次,只是三言两语,没深谈。”

王德明白了,一定是梁群在团长面前告了他的状,所以,团长才这样认真地问他。现在看来,不把情况说明白是不行了。因此,王德从在家里订婚谈起,和来到北平见的几次面,一直讲到今天侦察陈团长公馆,把他对满洒丽的看法,详详细细地陈述了一遍。最后他说:“团长同志,我这些看法可能很不正确,也可能是错误的。如果把这些看法当成事实交到上级来,只能起个打扰首长工作的作用。所以,我想等把情况弄清后,或基本搞明白了,再向组织报告。因此,我……我迟迟没向上级报告,就是这个原因。我觉得,这件事看起来是我个人的事,实际上在复杂的军事斗争后面,还有我们防不胜防的其他斗争——这就是政治斗争。所以,我没有把这件事仅仅看成是我个人的问题。这个问题,郝平同志临走时,我都和他谈过了。”王德看了一眼团长,停了一会儿又说:“至于梁群同志,长处是心善、直爽、老实,工作认真,心里有什么说什么。可是,我万没想到他在这么个严肃的问题上,竟当起和事佬来了。梁群同志对自己的同志不信任,反而不加分析地相信一个他素不相识的女人。请您原谅,团长同志,我在您面前埋怨组织干事不大妥当。我愿意接受您严厉的批评。”王德一口气说完,然后把胸脯挺起,两眼瞧着团长。

团长用惊讶的目光,不时地端详着王德,觉得王德分析问题逻辑性很强很客观。与进关以前相比,他在各方面都有长足进步。可是,梁群去了这么多日子,竟没有发现这一点。于是,他说:“王德同志,你说得对呀。这件事郝平临走时确实向我报告过,我们也派人到地方机关和学校进行过调查。前天,又接到李政委的电话,说陈团长的太太病了,要求回来看看。李政委答应了他,并嘱咐我们给他关照。我们确实‘关照’了,当即派侦察排长老林同志,带着二宝实行昼夜观察。据报告,这位陈团长形迹十分可疑。无意中又碰到你那位未婚妻也到他家去了。这是很值得注意的。满洒丽这个人确实有很大的可疑性。根据她以前的活动场合、生活方式、接触的人物,我们估计此人和美国人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但是,从敌人留下的档案里却查不着此人。刚才你也说,你到陈家查户口,引起你的怀疑,这是对的。那么,今后怎么办呢?我的意见是,你不要因此而不理她。要理她。从她的言谈和神色中探测她的性格和思想面貌,尤其重要的是,要从侧面侦察她的行动。你不是叫二宝继续监视她吗?很好嘛!就按你的计划进行,所不同的是,你要亲自出马。懂吗?”

“懂啦,团长同志。”王德站了起来,“这情况要不要告诉梁群同志?”

“暂时不要吧……”团长擦火点烟,想了想,然后慢吞吞地说,“这个同志心软口直,搞不好他会给你帮倒忙。”

“我可以走了吗?团长同志。”王德敬礼说。

“可以。”周国华说,“你在部队行政管理工作上,应和梁群同志配合好,不然,他跟你想不到一块,对工作不利。”

“是!”

“好吧,你可以走了。”团长和王德握了握手,看着他走出门去。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好小伙子。”

天空阴森森的,西北风飘着零星雪花,直往人脸上扑,使人觉得冬季的余威,仍然砭人肌肤。

王德迈着懒散的步伐,在胡同里走着。团长那平静的神情,严肃的话语,潇洒的举止,在他脑海里回荡着。每一句话都叩击着他的心弦。他现在对满洒丽所抱的一线希望,感情上的余热,全都凉了。很明显,现在她已由他的未婚妻,变成他的侦察对象了。王德过去对满洒丽在接近上,虽然有点顾虑,但多半是考虑军队纪律和群众影响。至于他对她政治态度的怀疑完全是由于长期战争生活养成的习惯,所产生的假想和推断。当时,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推断是错误的啊。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抛掉幻想,认真严肃地面对现实。

王德回到连部,梁群正往本子上写什么。见王德进来了,梁群故意问道:“怎么样?团长表扬你了吧?”

“不能算表扬,也不能算批评。团长叫你和我合作,叫我和你说说心里话。”

“嗯,是该说说心里话。不过合作嘛,我从来就是和你合作的嘛。”

“不过,合作得还不够。”

“啊,哪些地方合作得不够?王德同志。”

“比如讲,关于警备任务问题,对部队的管理问题,还有……一些别的问题吧。”王德刚想说还有满洒丽问题,立即又改了口,“梁群同志,其实这不怨你,主要是我和你联系不够。今后我一定加强和你的联系。咱们共同把这个连的工作做好。”

“这就对了,老王同志。”梁群高兴了,“以前我们两个确实配合得不够,今后大家多注意就是了。可是,团长没提你那未婚妻的事?”

“提了……”

“他怎么说的?”

王德笑了笑,笑得那么神秘而不自然。他说:“团长说,叫我和她很好地谈谈。但是,不能太过分,以免影响不好。”

“对嘛。以前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不听嘛。”梁群有点得意忘形了,“我说王德同志,我不是埋怨你,你这个人,素来就是这样,只要你认为对的事,谁说你都不听。这回你信了吧?”

王德再没说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为了求大同存小异,决心暂时受点委屈让点步,不想和梁群再争论了。

就这样,两个人算是初步一致了。可是,三天的时间过去了,王德再没见到满洒丽的影子。派小李、二宝,甚至连门口哨兵,监视了三天三夜也没见她出入过一次。怎么搞的?王德对此很纳闷。难道有什么变化?莫非她见我不大理她,成心的……不理我了?王德正在猜想,二宝从外面进来了,把袋子里的文件倒在桌子上,就出去和小李说话了。除去报纸文件外,还有十几封信。王德忽然发现有他的一封家信。他高兴地赶紧拆开一看,不禁心里一怔。原来这封信是王德父母写来的,还有满洒丽的一张照片。信中写道:

德儿:

你们胜利地解放了北平,家乡人都为你们高兴。今年是胜利年,也是解放区的丰收年。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想想你自己的事了。你的对象满丽英,现在北平读书,你不要不理她。她家里在土改期间划成中农成分,没有什么民愤。你丈人满金城已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个孤老婆子,搬在咱家里北炕住。你要听父母的话,不要像在家时那样任性……

王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这字是他父亲写的,一点也不错。信封的邮票钢印是东北抚顺,也不错。这相片是满洒丽的,千真万确。

王德手里拿着相片,端详了一会儿,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相片上的人像——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庞以及那嫣然的笑容,两腮的酒窝,真是多娇花影露红颜,百媚秋波是婵娟。王德脑子里浮现出少年时代的满丽英,一会儿又被德胜门外那个女翻译所覆盖,一会儿现在的满洒丽的脸又浮现在照片上,什么满丽英、女翻译都不见了。

王德端详着这相片,有点头晕目眩。他闭上双目,静静地思考一会儿,然后把信又拿起来仔细地推敲了一番。

不,家里怎么会知道我不理她?她家是开当铺的,怎么会没有民愤?这必然是她给我家写了信。怪不得一连三天没见面,原来她在干这事。正如打架不赢找帮手一样,什么人都想利用。好吧,就像团长说的那样,我就试试看吧。

第二天,王德到一排去找赵文江,走到长安大戏院,正碰着散戏。王德无意中在人群里发现满洒丽从戏院里出来。他一隐身躲开了她的视线,转到她背后的人群里盯着她,见满洒丽上了电车,向东去了。王德估计她可能到六部口下车,从那里回家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不管她到哪里,今天非盯着她不可。看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王德放开大步穿胡同抄近路,用急行军的速度来到六部口大街,再转弯向北放慢步伐,搜索前进。结果,一直走到长安大街电车站也没碰到满洒丽。王德很遗憾。他估计错了。当时应该和她同时上车,在车上再约她到故宫或中山公园就好了。但是,这机会已经错过了。现在,只好到中山公园去看看,在那里再碰不上,就从那里去一排找赵文江。决心已定,正好第二趟电车来了,他乘上电车,到了中山公园,买了门票,进了大门,向公园里慢步走去。真是巧极了!他看见满洒丽正伏身在鱼缸边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金鱼。王德悄悄地凑了过去。满洒丽忽然在鱼缸的水里发现一个军人的倒影,抬头一看,见是王德,不禁啊了一声,面色立即苍白了。

许多游客都为她的惊愕所触动,抬头看了她一眼。

王德用日语说:“你好!”

“啊!谢谢……”满洒丽定了定神,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非常斯文礼貌地把两手放在身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这动作活像个善良的日本少女。她不慌不忙地说,“原来是你呀。怎么,怎么有时间出来?”

“今天没事儿,出来走一走。”

“啊,既然这样,咱俩一块走走,可以吗?”

“一定奉陪。”

“谢谢……”

两个人,一个是解放军,一个是女学生,用日语对着话,并肩走去。

“原来是一对日本人。”公园里的游客悄悄地议论开了。

“解放军里还有日本人?”

“这是东北来的解放军,当然有日本人,还有朝鲜人呢。”

“中国是多民族的国家,有啥奇怪的。”

总之,王德和满洒丽边走边用日语对话,引来不少人的注目。

世间什么离奇的事都有。明是两个互存戒心的人,外表却装得活像一对情侣。真是:谈笑樱花雨,心藏三尺水;口中称知心,目睹莫测人。

王德和满洒丽漫步在公园的柏树林里。

满洒丽这下可把王德看了个够。那薄薄的嘴唇一笑,露出一对虎牙,两只大眼睛闪动着,像是一汪清泉之水,白里透红的皮肤,两道秀气的眉毛。王德此时在她的眼里真像是潘安再世的美男子。这个小狐狸不禁心猿意马了。

王德也把满洒丽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的皮肤白而不细,红而不艳,已经失去了青春的风采。言谈之间,那故意做作的神情,想装出一副少女的丰姿,新女性的风度,可是,使人看了并不产生好感,跟五年前的满丽英相比逊色多了。

“你最近收到家信了没有?”满洒丽故意问道。

“收到了。还不是你去告的状?!”

满洒丽调皮地笑了笑,把头一歪说:“谁叫你不理我呢?你知道不,自从去年在德胜门外见到你之后……”

“德胜门?”王德假装惊讶地说,“在德胜门外你见过我?”

“见过呀。不过当时还没认清,后来才想起来。从那以后,我是多么想再找到你,和你谈谈心事。你知道我这几年来受了多少折磨?!我曾托你们两个小战士捎信给你,如果你们能进城,请你到我家去找我。现在果真进城了,而且还住到我家里,可你,真能气死人!几次见面你都那么冷三热四地说不上两句话就走了,好像从来不认识似的。没办法,我又写条子给你。可是,你又给了我那样一张冷冰冰的条子,真叫我伤心!我还和你们梁干事谈过,可人家毕竟是外人啊,说有啥用?!结果,还是没有消息。我不写信回家告你的状,怎么办?!”满洒丽说到这里,眼圈红了,皱着眉头长叹一声,“唉,你们男人的心啊,也真够狠的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哪能比得上你们那些女同志呢。你的心早已和她们融化在一起了,哪里还有我……”说到这儿,满洒丽哭了。她瞧了瞧那些闲散的游人,赶紧掏出手帕擦擦眼。接着说,“不过今天,无意中碰到你,你竟能主动地和我说话,还陪我走一走,谈谈心,我无限感激。说明你还没有把我完全忘了,使我这五年来的思念之心也得到了一点安慰。”

王德背着手,迈着方步走着,一声不响地听着。他想,人啊真是万能的动物。根据二宝说的,那天晚上她的行动、神气,哪像今天的满洒丽啊!伪装得那么文雅、善良、多情,真不亚于聊斋上的画皮女鬼!他们出了中山公园的后门来到皇城根。这里人少僻静。满洒丽忽然停步说:“你干吗不说话呀?”

“嗯?噢。”王德瞧瞧满洒丽,抿着嘴笑了笑,仍然没开口。他在考虑如何回答她这些虚情假意的陈述。

“是啊,”他无动于衷地点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战争与和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生活在和平环境里的人,是不会理解生活在战争环境中的人的心理的。虽然他也感受到战争的威胁,甚至恐怖,但毕竟不是亲临其境者。生活在战争环境中的人,那些伦理、亲族、血统的感情,如果有的话,也被那连天炮火、血肉横飞、艰难困苦和生死攸关的震撼情绪掩盖了。谁还去想到,也不应该去想那些伦理之情。即便想也是白费。久而久之,它就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泯灭了。然而,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在战争环境中人的感情,成年累月地倾注在战争的胜利、革命的利益和同志间深厚的阶级感情之中。这种只能意会的感情是丰富、诚挚的,充满了纯正的爱,也就是阶级之爱、同志之爱。这种爱的深度,远非伦理之爱所能比拟的。这一点请你理解。”

“那么,你们都是些没有家乡观念的人了?”

“故土难忘嘛。怎么能说没有呢?但是,绝不允许超过战争的需要,绝不允许超过革命集团的利益,绝不允许超过对党对同志对革命事业的感情。这是一条非常严肃而自然存在的真理。在你们来说,当然是不可理解的了。”

“你不觉得这样太冷酷?”

“用封建主义的观点,可以这样说。”

满洒丽再没吭声,用惊异的目光瞧了瞧王德。

两个人默默地溜达着,不知不觉满洒丽用手挽住了王德的胳膊。王德心里一怔,镇静地看了看表,说:“好吧,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谈。”说完,拔腿要走。

“我们多会儿再见啊?”满洒丽恋恋不舍地说。

“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但是,只许我找你,不许你找我,免得影响不好。”

“那么,我随时都等着你。”

“好吧,再见。”王德说完,一招手走了。

王德和满洒丽的第一次会谈,就这样结束了。

满洒丽望着走去的王德,心里怅然若失,恍惚间那些松柏的浓荫下,游人间,到处都是王德的形象,到处都是王德的说话声。有人这样说过:女人容易感情冲动,一旦坠入情网,即使她爱的是敌人,也在所不惜。恐怕满洒丽现在的表现已经近似这个论点了。但也不尽然。当她见到从她身旁走过的解放军时,她又清醒了,觉得王德离她很远很远。王德是她不可捉摸的猎取物。虽然如此,她仍觉得今天收获不小,对前途充满了希望,高兴地笑了。

满洒丽匆匆地回到家里,当晚写好一封信,第二天,就偷偷地派徐先生去送给王经堂。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德见徐先生从北院里出来,手里好像拿着封信塞到口袋里。王德立即叫过小李,伏在耳朵上喳喳了半天,小李高兴地笑了笑,背上枪出去了。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