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对于这个那中堂可是人人注意着他,渐渐地有人知道了,当初他从边疆上调进京来,是有人用秘本参奏他,不过既是这样,朝廷为什么不处治他?这种事外人就难以推测。明着反正全想到,一来他是世袭的侯爵,再说他带兵多年,旧日的部下很多,并且和铁帽子王又是亲家,所以这种人到了什么时候也有人替他从旁维持。顾庸方他认定了这个那中堂不除,简直是国家的一个大害。不要说他办不出别的意外事来,就这样叫他掌着权,官风没法整顿了。有他挡在头里,你动了这个,那个是照样,并且不是他的门生就是他的亲故,你参了哪一个,哪一个扎手。顾庸方可就拿定了主意,索性就大干一下子,我非得把你这个恶赃官扳倒了。我就是动不了你,也可以警诫你,反正我参了你,是有赃有证,有凭有据,也不能把我顾庸方充了军。
顾庸方他多年在外做官,眷属是随在他身边。原籍凤阳还有一片家产,并且还有些族人。顾庸方并有一个老婶母,也在原籍。他的夫人路氏就生下这一男一女,也就是顾家俊和妹妹顾倩娥。他二人是孪生,所以相貌十分相似。他们今年全是十八岁,家俊是哥哥,倩娥是妹妹。他宅中人口是极简单。这个顾庸方他做官讲究是从家里往外拿钱,他从入宦途以来,自己从来没拿过一个非分的钱,仗着自己家乡富有,做这种清廉官。有时候所得的俸银就许不够开销,不够应酬的。顾庸方他决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所以最难得的是一个富家公子的出身,赶到做了官,他竟是能够这么廉洁自守。他的夫人和儿女从来不许穿华丽的衣服,总是那么朴朴素素,所以别人知道他出身的,全认这种人很难得。并且他绝不是那种腐儒一流,迂腐固执,而是颇通世故,洞悉人情。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总是采风问俗,探查当地民情风俗不同之处,对症下药。所以他无论在哪个任上,决没招出地方的不满来。不过一班势利之徒和有权有势的勋贵们,就不愿意和他亲近来往。
他这个宅子里,除去一个跟班的,一个厨房,内宅一名女仆,再有就是轿班,多一个人不肯用。不过他宅中却单有三个吃闲饭的,一个姓云,全管他叫云师傅。他可是从关外就跟着顾大人来的。这位云师傅手底下还有两个年轻的徒弟,随在他身边。这种情形以这位顾大人平日过那种清苦生活,多个人不肯用,并且谁也知道这位顾大人别看做了多年官,每年总得从原籍往外带钱,所以他多一个人不肯用,可是反倒养着三个护院的。他有什么可护?除了几箱子书,连值钱的古玩全看不见。别人看着可疑,不过也没有人来问他们。顾家俊和倩娥也随着这位云老师练功夫。这云老师他自从来到北京城,轻易也看不见他出门。顾大人对于这个云老师礼貌很周,总是像对待一个朋友似的那么客客气气的,决不拿雇用的人看待这个云老师师徒。
这天晚间,已经到了二更过后,顾庸方他在书房内没回内宅,跟班的刘升他是始终伺候着。顾庸方听到二更已过,告诉刘升只管去歇息,我少时也就回内宅了。这个当差的回前面门房去睡,顾庸方在书房来回地走着,神情上很有些不安。已经快到三更了,他依然不回内宅。儿子家俊他是在跨院中跟师傅一块住,此时他竟是走进来,向顾庸方道:“爸爸,夜深了,怎么还不回内宅歇息?我来收拾书房的灯火,你早早安歇吧。”
顾家俊是从这两天就看出父亲是有什么事,不时地一个人在屋中来回走,一耗就是多半夜。他问师傅,师傅是不知道,可是一口回绝,不知道大人有什么事。家俊是惦着父亲,所以赶过来催着顾大人回内宅。
顾庸方却向儿子家俊道:“你不用管我,我在想一件事。”略沉了沉,抬头向家俊问道,“你师傅睡了么?”
家俊道:“没有睡,刚练完功夫。”
顾庸方道:“你去把师傅请来,我有事和他商量。你叫师傅自己来,你不用跟来。”
顾家俊答应着,赶紧回到跨院,向这位云老师道:“我父亲今夜又不回内宅去歇息了,他是遇到什么为难事,一连好几天的工夫,总是那么不高兴。现在请师傅前去,可又不叫我跟了去。我真惦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师傅,我可以在窗外听一听么?”
这个云师傅却正色道:“家俊,可决不许你偷听。你父亲这些年的操行,你难道不知道么?他就没有一样愧对于人的事,什么事不明白,可以直接地去问,偷听是品行最坏的事,决不许你那么做。要听我的话。”家俊连连答应。
这位云师傅一直来到书房,见了顾大人,也绝没有那种庸俗请安问好之礼,他是很随便地向顾大人说了声:“东翁这个时候还不歇息?”
他这种称呼,只有幕府们才能跟他的主官这么讲,像一个当护院的,就没有这么不拘礼节的。
御史顾庸方点点头道:“你坐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这位云师傅一旁落座,他没等顾庸方开口,遂问道:“大人这几天心绪不宁,可是为了要向那中堂下手么?大人这个事可要十分慎重,冒昧不得。论起这个赃官的罪恶,应该把他除掉。可是大人请想,这个人身上若不是牵连太多,不用大人再下手,早应该把他处置了。现在朝中一班勋贵,没有不跟他有牵连。动不成他,大人自反倒弄出祸来,那可未免太冤枉了。”
御史顾庸方冷笑一声道:“难道你叫我就这么瞪眼看着他横行?我们做御史的也得吞声忍气,不去管他?我没有这种忍性。我已经等了一年多,我也就为是搜查他的劣迹,找他的赃证。现在我已经列举他十大罪状,全是有赃有证的事。他不止于贪赃枉法,并且更有勾结东边的部落,叫他们兴兵造反,他好再把兵权抓到手中,那时再想叫他兵权撒手,恐怕就不容易了。我从做官以来,就是不计祸福,只求于良心不愧。我若是怕死,当初那件事也就不敢办了。云峰,我已经决意地这么做了。据我想,朝廷何尝不想除掉他?只为他本身功劳太大,一班有势力的王公大臣跟他非亲即故,所以轻微的事,绝动不了他。可是我这次参他,任凭什么人也没有力量消灭这些罪状。何况朝廷也不是不注意他,把我调进京来,叫我做了御史,我认为这就是暗中示意,叫我这么做。我焉能再自暴自弃,怕死贪生?我决意这么做。不过这个赃官也真格的得提防一下,手眼通天,他什么手段全使得出来。我这次这么干,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黎民。诚如你的话,也许打不成虎,自己反送入虎口。我想把家眷打发回原籍,我一个人没有内顾之忧,我倒可以破出命和他们拼一下子了。”
这云师傅听了顾大人这番话,眉头紧皱,自己认为现在这个那中堂他兵权虽撒手,可是在朝中这点势力,依然叫人不敢沾惹。朝里简直是他的人,哪一个不在他手中递个手本,就休想平安无事。更因为那中堂回朝之后已经这么久,朝廷对他分明有宽恕之意。这一定是有人给他说了好话。如今顾大人这一参他,非招出祸来不可。
这个护院的云师傅反复劝解,认为那中堂此时他的势力还是不可侵犯,总要再等一等机会,看一看风色再行动手,以免把自己反毁了。可是顾庸方他这种性情十分固执,因为这一年来所搜罗的证据,那个那中堂任凭他有天大的势力,只要国法还在,他就逃不出法网。顾庸方就不信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要朝廷肯按着事实去调查,我所揭发的一切罪状全是有实据的,我绝不会落个诬告反坐。除非他用别的手段来对付我。可是就在北京城,他难道还敢造反么?
这个云师傅无论如何劝解,顾大人只是不肯听,遂向顾庸方道:“大人把参他的折子已经拟出来了么?这件事可要严守秘密,走漏一点风声可就毁了。”
顾庸方从书案上的抽屉内把底稿拿出来,递给这位云师傅,云师傅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赶紧又递给顾大人,跟着说道:“大人所揭发的罪状足可以把这赃官置之于法,大人说是把家眷打发回南,我想这么办也好。”
这个云师傅刚说到这句,忽然听得窗外唰地响了一下,这个云师傅他立刻一纵身,蹿到门口,把风门一推,向外看时,敢情是顾大人跟班的刘升,他正在台阶上走来,口中在招呼着:“云师傅还没歇息?”
这云师傅也没介意,身形往后一退,刘升走进屋来,顾大人把面色一沉,说道:“你来做什么?不是告诉你这里不用你管了么?一声不响地溜了进来,你想做什么?”
这个刘升垂手侍立,站在门边,赔着笑脸说道:“我因为大人没有睡,我一个当差的焉能那么不懂规矩?所以我过来看看大人。”
顾庸方因为这个当差的虽则跟随自己不过一年多,自己一个老跟班的因为家乡有要紧的事,请长假走了,这是由户部刘掌官荐来的,他当差很规矩,从来没犯过错。此时他的话说得很有理,顾大人也不便责备他,遂向他一挥手道:“这里没有事,你去吧。”这个刘升连声答应着退去。
他出去以后,御史顾庸方向这个云师傅道:“这个刘升行动上怎么这样可疑,我们说的话,莫非叫他听见了么?”
云师傅道:“大人不要疑心,跟随你当差他一向是规矩的,这也是他侍候大人过分小心。我想这件事大人稍缓两日,叫家眷预备一下,叫我的徒弟送家眷回南。事情总得防到意外,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大人一个人在京就好办了。”
事情已经决定是这么办了,天已经不早了,云师傅告辞出来,回转他所住的跨院内。顾家俊他仍然没睡觉,看师傅实在是对于父亲的事放心不下,云师傅回来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俊,并且说顾大人的意思三两天内要打发他们回南。顾家俊听到这个话,认为父亲这个事是应该办,不过自己是绝不肯回凤阳,他愿意在北京。云师傅想了想,也愿意把家俊留在这儿,只把夫人和小姐送回原籍。告诉家俊他必要在顾大人面前替家俊说这件事。
第二日顾大人真个催着夫人收拾打点,预备回南。可是那么远的途程,不能说走就走。就在第三天早晨出了事,顾大人参那中堂的底稿不翼而飞。书房上的门锁着,书案的抽屉也是顾大人自己锁上的,因为里面尽是重要文件,所以顾大人是十分谨慎。把云师傅一找来查看,这个云师傅立刻脸上变了色。他当时略一思索,就知道是坏了,因为他们这件事有极大的牵连,当初撤这个定远大将军的兵权,就是这位顾大人办的。
他当初是在关外吉林宁安府做知府,也正是定远大将军统率着十几万八旗劲旅,平定边乱,跋扈不臣的时候。论起当初他那么大权势,一个知府哪敢过问。可是定远大将军风声闹得太厉害了,已经有宁古塔将军秘奏朝廷。可是他那时的兵权在握,连这位将军全有些顾忌。那时顾庸方也因为这个定远大将军纵兵殃民,把宁安府扰乱得民不聊生,顾庸方他看着这种情形,真是愤恨万分。一个统兵大员竟是这么宠信自己属下的将弁,到处扰乱滋事,等于明抢明夺,这是暗着的。明着的就是征粮征草,就地筹饷。这个大将军他简直把关东三省的地方官不看在眼中。
有一次知府顾庸方因为几件要紧的公事,亲自到将军府夜见将军请示一切,这个宁古塔将军在那时候是很有权,他这里管着军留犯,知府就是有公事,也是随着大拨的官员一同传见。唯独这次,单独地把他落后,一直地等到别的官员全走尽了,将军才传见。顾庸方把几件事禀告完之后,顾庸方虽说是对于这位定远大将军恶迹昭彰,不过他是一个知府,就是他所管辖的地方有什么麻烦事,他也应该圆转着处理,不能够在将军面前陈诉。在做官的制度上,定远大将军是奉命出征,名列专阃。倘若他统率的军兵出了重大事,知府可以到大将军行辕亲自去报告,可不准在自己直辖的将军面前陈诉。这些事也就是专制时代官府的一种极大弊病,因为什么时候全要存着投鼠忌器。
顾庸方虽然一肚子气愤,他可不敢提只字,可是将军等顾庸方禀告完了他自己的公事之后,将军可是屏退左右,赶到一班亲信弁勇退出去之后,将军尽问些无关重要的事情。顾庸方只好随问随答,可是渐渐地说到定远大将军那荣本身,问到地方上供应,宁安府所辖各县造具的报销。顾庸方趁着这个时候,丝毫不露痕迹地把这位定远大将军他所统辖的一班将弁不法的情形说了出来。顾庸方可是决不说他将弁的不法,只为各县无法供应诉苦,并且还是拿好意地说,各处的地方官在这个时候也难为他们,凡是大兵过境的地方,商民百姓一天不知道出多少事,被打伤的,买卖被拆毁的,被大营里抓走的,照这样下去,各县的库款全提净了,将来这笔报销就是很大的麻烦。顾庸方说得委婉,可是决不留情。
这位宁古塔将军向顾庸方道:“这些事贵府不说,我也有个耳闻了。定远大将军所统辖的军兵,纪律上太不好了。变乱平定,该着我吉林省比遭了兵变还苦,这可真成了俗语说的兵过篱笆破,小民还有活路么?贵府有胆量没有?”
顾庸方在这种地方无须表示,自己只说出只因为黎民百姓解除痛苦的事,无所畏惧。这时这位宁古塔将军却从身边取出一道秘札,递给顾庸方叫他看。敢情定远大将军这些劣迹朝中已经全知道了,这是一位王爷暗地里给宁古塔将军这么一份公事。就因为这位大将军不只于纵兵殃民,扰乱地方,并且虚报战功,冒领粮饷。他还有勾结各部落使边疆上永无安宁之时,他好越发树立他的势力,将来颇有霸据东边,自立藩镇的意谋。现在就是要找一个有力量的人,把他的罪状和在边疆上勾结各部落的事找出证据来,秘奏朝廷,以便惩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