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从土地庙出事之后,怀来县已经派出十几名做眼线的散布在各要路口。跟着活阎王一赶到,他在怀来县一挂号,县官知道自己这份前程要完,所以跟大班头袁秀峰交代得也十分严厉。有军机大臣的公事,犯官和他的党羽倘若在这个地面已露行迹,真要是堵截不住,叫逃犯们远走高飞,出了怀来县境,假若被那中堂所派下来的这个姓金的以及顺天府的大班头周震把这案办着了,自己这个官就算完了。不用等着革职查办,自己赶紧请处分,请长假。所以对于大班头袁秀峰交派得严厉异常,明告诉袁秀峰,这件事办不出结果来,县官是丢了前程,在官应役,应该负捕盗拿贼之职的自己琢磨着应该怎么办吧。
所以袁秀峰今夜把怀来县所有得力的人完全调出来,更在城守营借得快马,他们顺着这两条要紧的道路搜索下来,在梨树坡南跟顺天府的大班头会合一处。现在是三路合为一路,全是从黑松岗、黑旗营这条路搜索下去。可是大班头袁秀峰跟顺天府的班头周震示意,虽然明知道前站已经赶下去,因为活阎王金兆庆走的这条路最近,这是南北一条官道。他们两路从天没黑就全分开,大班头周震带着冯宝树,他们是顺着岔道口往西北转过黄家洼、大石岭、红旗堡、黄土坡,这么转过来,一直再抄向卢家堡。但卢家堡没有往北的道路,折转来奔梨树坡南。
袁秀峰却是从岔道口奔东北,由十里屯奔花家寨、枯树岗、张庄、御王坟,走东山脚,过横山南道,也是扑奔梨树坡南这条官道。大班头袁秀峰是人杰地灵,他该管的地面十分熟悉,尤其是衙门口的势力,像这种荒村野岭的地方,官人一瞪眼,真能叫这班老百姓叫得哆嗦。每查到一处,全是叫当地的出头露脸的人亲自具结,用他全家的身家性命担保,确实没有外路的客人从这里经过。这样全是毫无所得,袁秀峰确信逃犯实在没从这几处经过。这一来事情可就怪了,因为除了当地的熟人,在这一带官道上往来时没人注意,既然有这种案子发生,别管人数对不对,居然会一点影子没有,并且知道这几处的道路每越过一处大地方去必有一处越不过去的路口,人不会飞过去。其实袁秀峰是猜得一点不差,别说是梨树坡飞虎黄谦派出去的柴守信、金四义,他们这两辆车是常川在这条官道上来往。
不过这次奉白山剑客之命,接引夏剑鸣、顾倩娥等所走的路,完全越过这几处较大的村庄,可也不信一点影子没被人看见,因为袁秀峰以及大班头周震虽是用势力威胁,可是所追问的只是面生的逃犯,谁看了柴守信、金四义,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报告官家。这班当地的土著老百姓们,他们有一种义气,事情是万分不得已被逼迫之下,不说不成的事才肯说。只要知道于私人有祸福难测的事情,一字也不肯吐露,所以这两路把几处该搜索的地方全查到了。
在官道上会合之后,袁秀峰向大班头周震打招呼:“我们现在只有追赶金老爷到黑旗营,那里实在还是一点信息没有,再追到十八盘岭。在周老爷面前,我袁秀峰用不着打官话。反正这件案子在我们怀来县境内查不出起落来,我们这份差事也就算顶着了。现在我是有一分力量使一分力量,按理说在老爷去过的地方,我们无须再去。在衙门里我也会过金老爷,他虽然也是闯江湖的出身,现在可是干差事干老练了,公事眼儿很清楚,不大好对付。我们走他的原路子,很容易落他的闲话,惹他的不快。可是我袁秀峰是怀来县的捕头,这个地方我顾不得许多,东西两路我们已经全查过,没有毛病。倘若人没逃出去,我认定完全在这条路上了。周老爷,请你帮我个忙,指点我,咱们把梨树坡先洗一下子,这个地方可疑。”
袁秀峰把平时自己注意的情形一点不隐瞒,说与了顺天府大班头周震。周震也因为身旁没有那中堂府里的人,遂向袁秀峰道:“袁师傅,你用不着跟我客气,咱们现在也不必论衙门口的大小,谁管着谁。我在怀来县境内已经栽了,你还不用往身上揽,全是干这个的,那种下流行为往别人身上推,为的是洗自己,姓周的犯不上那么干。我栽了就是我栽了,这算我无能。咱们现在说句私话,老师傅,全是一样,这趟差事扣在身上,这叫晦气临头,没有好结果。袁师傅,我索性告诉你句爽快话,你也就死心塌地地认了命,差事干丢了,那是小事,自己的命全不易保。没有别的,已经扣在头上,有什么办法?我们尽自己的力量,别的事我们也不敢打听,也不敢多问。这次就许连一家老小全扔在这件案上。姓周的说句栽跟斗到底的话,这件案子不易办下来了。你既然看出哪里可以下手,咱们是尽力而为。”
袁秀峰一听大班头周震这个话,跟他是初次会面,他就这么慷慨地把心里话说出来,这种话很有关系,被那中堂的人听了去,就是麻烦。遂答道:“好吧,周老爷,咱们心照不宣。”
跟着招呼手下伙计跟弟兄们催马前进,一直地赶奔梨树坡。离着梨树坡还有半里多地,袁秀峰向捕快赵涌泉、苏宝义、于利招呼道:“你们哥儿三个先蹚下去,越过了梨树坡的道口圈回来,把牲口隐藏起来,把守在梨树坡的山口左右,派一个人攀到高的地方了望着。有出来的人,能挡住就挡住,挡不住的立时缀下去。”
这三个捕快答应一声,立刻各抖缰绳,从西边的道边闯下去,离开官道,从一片野地里疾驰奔梨树坡。这里袁秀峰跟周震、冯宝树率领十四名弟兄,一直地扑向梨树坡。离着不过半里地,不大的工夫已经到了。因为赵涌泉、苏宝义、于利并没有打招呼,他们到这里是一点什么没有得到。袁秀峰招呼着弟兄掌起火亮子来,立刻点起四支火把来。
梨树坡是坐东向西的横山道,牲口一直冲进里面,这就是明着决不包围,所有的弟兄全随着往里闯进来,梨树坡里边立刻起了一片犬吠之声。
怀来县大班头袁秀峰他一抖缰绳蹿在头里,梨树坡这些住户,就散布在山坡一带。这个地方也说不上叫村庄,就是这几十户人家。袁秀峰牲口冲到东边一片山坡前,这里有十几处人家,全是关门闭户,黑沉沉一点灯火没有。狗全圈在院子里边,不住地狂叫着。袁秀峰先把房子附近全打量一下,立刻高声招呼道:“喂,梨树坡姓黄的当头人,少睡一刻吧!我们是怀来县下来的,有要紧公事。可别成心跟我们装着玩。狗这么叫听不见么?”
在他的喝喊声中,靠山坡边的两个门内已经有人连声答应着道:“听见了,听见了。我们也得穿上衣服,老爷们等一等。”
这些人家多半是篱笆墙,石头墙很少。袁秀峰在马上听到答谢的,是靠着西边这个篱笆门内,跟着里面有灯光燃起,有人走出来,口中不住招呼道:“二牛,快着点,把狗拴起来,县里老爷们到了。你听不见老爷们着急了么?”
这个壮汉跟着走到篱笆门这里,把木杠子撤开,篱笆门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件短衫在身上披着,到了门外,很带着惊慌神色。
东边篱笆门内一个有年岁的也出来,这个壮汉向袁秀峰道:“老爷是县里来的?深夜间有什么事?”
袁秀峰道:“你姓什么?”
这个壮汉道:“我姓王,名叫王保善。”
袁秀峰道:“你们这梨树坡主事的人不是姓黄么?叫他出来答话。他住在哪里?”
这个壮汉王保善用手向山坡上一指道:“我们黄二头就住在山坡上面,你看他门口有几棵极高的梨树,老爷们有事叫他?我给你招呼去。不过在家没在家我可不知道。”
这时袁秀峰一扭头,向身后的弟兄们说了声:“你们跟两个人去,叫姓黄的赶紧出来。”
这时伙计们早全下了马,立刻蹿过两个弟兄,一个举着火把,一个提着铁尺,跟随这个王保善的身后,向山坡上走去。东边门内出来的那个有年岁的老汉怔呵呵地站在那儿,不敢上前。大班头周震向袁秀峰说了声:“袁师傅,这个有年岁的老爷子胆量小,没见过什么,咱们告诉他来意不好么?”
说话间周震翻身下马,牲口由伙计们接过去,袁秀峰会意,也一翻身落在山坡上,一同走向这个老汉面前。此时还有几户人家也全起来,探头张望,可是不敢出来。
周震到了这老者面前道:“老爷子不用害怕,没有你的相干。并且梨树坡也没有出什么乱子,我们查办案件,不过问几句话就走。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老头子道:“老汉叫刘有德,老爷们这是办什么案子?我们梨树坡的人可不敢惹事啊。”
周震道:“用不着你说梨树坡全是好人,你们这里梨树坡几十户人家,就算是姓黄的当家。他们爷儿两个这两天很忙吧,来的客人走了么?”
这个老汉刘有德翻了翻眼皮,说道:“黄老二在梨树坡倒是能替大家办些事,老爷说的话我却知道不清楚。他家中什么时候来了客人?我怎么不知道?老汉说句放肆的话,梨树坡眼前这些人全是我的晚生下辈,无论什么事,也得尊敬我老汉一声。黄老二家里来了客人,一定得弄些酒肉款待客人,他会不尊敬我老汉一声?真是反了他。别看他年岁那么大,反正我是看他长起来的。老爷听谁说的?我不信,我倒得问问他。”
这个老汉扭头向门里招呼道:“二牛子,黄老二家里是来了客人么?怎么连你们也不告诉我?我非得好好地教训教训他,眼里还有老爷子么?”
这个老头子倚老卖老,他说话颇有故意占便宜之意。大班头袁秀峰一瞪眼道:“你这老东西,不要装疯卖傻,什么叫眼前全是晚生下辈,好言好语问你话,绕着脖子骂人,你绝不是安善良民。”
这个老头子连声哎呀着道:“我的大爷,怎么我的话说得错么?老爷你只管把梨树坡哪一个拉过来问,他要不承认是我的晚生下辈,我刘有德情愿在梨树坡跪三天还不成么?”
大班头周震真心向袁秀峰道:“老师傅,没有那么大工夫,要找棺材本的人,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找他们当家的问话好了。”
此时已经有四五名伙计往东一片高岗上圈过去,看守住了梨树坡靠东边所住的人家。这时随着那王保善去的伙计回来一个,王保善也跟了回来。伙计向袁秀峰报告道:“跟头儿回,姓黄的没在家,他家里只剩了一个老伙计和后边的家小,已经留下弟兄守在那里,头儿应该怎么办?”
袁秀峰一声冷笑,向大班头周震道:“这叫不巧不成书,当家的偏偏在今夜走了?走了老的,还有小的呢。”跟着一回头,招呼过四名伙计来,其余的人叫他们分散开,把山坡前监视住,袁秀峰向这个王保善喝声:“滚开!”两支火把分路,一直地顺着山坡向后面走过来。这里也是大片的梨树,只有当中一条六七尺宽的道,一直地往里走出有一箭地来,伙计指着迎面的一所房子道:“这就是姓黄的住处。”
此时大门开着,里面迎着门的三间房子已经点起灯来,留在这儿的一名县衙门的伙计在院中站着。迎面的屋门前站着一个年纪五旬左右赤红脸的壮汉,一身蓝布短衫裤,散着裤角,光着脚,穿着沙鞋,身躯很健壮。袁秀峰、周震走进门来,伙计们也跟进来。袁秀峰立刻向迎面屋门前站的这个汉子呵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们当家的往哪里去了?”
这个汉子不慌不忙地答道:“老爷是县里下来的么?我叫朱老大,当伙计的。我们当家的昨天才走,到居庸关找一个老客去讨债,没在家。老爷有什么事?”
袁秀峰哼了一声道:“你是满口胡言!我好言好语地问你,从实答对。今天早晨还有人在梨树坡口看见他,你说是昨天走的,难道他显了魂么?究竟他到哪里去了?大约晚半天才动身的吧?”
这个朱老大忙说道:“老爷这话从何说起?他在家就是在家,出门就是出门,我们犯得上说假话么?老爷说是看见了他,我们没有别的法子,反正这时也没处去找他,老爷看着办吧。”
顺天府的大班头周震往前一上步,噗地一把抓着了朱老大胸前的衣服,厉声说道:“你好大胆!敢在老爷们面前说这种话。老爷们全在江湖上闯荡了半生,什么出头露脸、大奸大恶的人物全都见过,像你这种带着黄土味儿的,也敢在老爷们面前耍这个?你是自找难堪,看着办?自有办法。”
这个朱老大正是梨树坡奉飞虎黄谦之命留守的朱天宠,他此时仰着脸,身躯向后闪躲,可决不用力挣扎,跟随怀来县大班头袁秀峰的两名伙计,一个提铁尺,一个提单刀,全到了这个朱老大身边,也在厉声呵斥道:“你敢动,废了你。”
朱老大口中哎哟着,他可决不用力挣扎,忙说道:“老爷,你别抓我。乡下人不会说话,我给你磕头还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