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真苦了顾倩娥、秦佩两人,身上全带着伤骑牲口,任凭你骑术多么好,也是全身的力量,现在更是把缰绳放开,催着牲口往前疾驰。顾倩娥、秦佩身上的伤全没好,这一用力,觉得伤口处疼痛难忍。还仗着这种牲口全是预备跑长路的,马鞭子前边全有铁过梁,可以抓着它,借着铁过梁的力量,缓和身上的疼痛。不过这种铁过梁不许用死力地抓它,牲口吃不住劲,它立刻就不好好地走,和你挣扎。顾倩娥因为是自己一家人遇到杀身大祸,亡命口外,这一班风尘异人们全是素不相识,一个个侠骨热肠,破死命地相救,真叫人万分感激。此时事情是越发危险,黑旗营是否能闯得过去,对于前途是全没有把握,自己身为这场事的主人,眼前的痛苦,真有些难禁受,可是自己想到无论如何也得咬着牙挣扎下去,任凭身上如何痛楚,总比死还强得多。万一能闯过黑旗营,再过了十八盘岭,就可以跟父亲哥哥相见了。顾倩娥在马上又痛楚,又难过,不住地流着泪,好在是黑夜奔驰,谁也看不见谁。
正往前走着,那个韩三顺的牲口从前面翻回来,柴守信头里把牲口已经勒慢了,韩三顺牲口到了近前,一打盘,在柴守信的马头里转了一遭,牲口走顺了,韩三顺向柴守信招呼道:“柴师傅,咱们可得进山口了。除去前面这个牛角坡的路口,再找不出奔黑旗营的岔道。这一段山道,可不大好走,招呼大家留神。”
韩三顺说着话,他把牲口略为勒了一下,把柴守信的牲口让过去,韩三顺的牲口跟倩娥的牲口并了头,向倩娥打招呼道:“姑娘,真难为你,够了劲吧。身上的伤,一定也疼了。姑娘这是没法子事,只有咬着牙挣扎着,前面进了牛角坡,牲口再想那么跑全不成了,姑娘马上多加小心吧。”
倩娥此时哪还答得上话来,吁吁地直喘着,强挣扎着,说了声:“韩师傅,谢谢你的关心,我还能支持。”
这个韩三顺已经听出倩娥喘得太厉害了,韩三顺不由恨声说道:“好万恶的东西们,他们算把人害苦了。叫我韩老三得了手,我是要报复的。”
他立刻一抖缰绳,催马前进,牲口仍然蹿在头里去引路。倩娥听到这个韩三顺的话,自己真是感激涕零。军机大臣那中堂,官高爵显,位极人臣,他竟那么贪心不足,任意地逞凶作恶,他手下一班爪牙们更是穷凶极恶。可是自从祸事发作以来,所遇到的这一班风尘异人们,一个个全是那么热肠侠骨,气壮山河,他们心念中完全是要为天地间主持正义。最难得的不计一身祸福,这种慷慨大仁大义,真叫人可敬。
这时前面的韩三顺把缰绳一拎,转进一个山口。从一进山口就是一大段斜坡,果然道路十分难走。山道上有草的地方还容易走些,有的地方坚硬平滑,牲口的蹄铁走在这种山道上,极容易失足。马上的人完全得把缰绳把握好了,裆里也得扣紧了,牲口失足,一摔下去不死必伤。现在不过比较地走得慢,全可以略微缓缓气。韩三顺牲口在头里在这么难走的山道上面,他依然比别人快。陆万川、秦佩这一老一少跟顾倩娥的情形就不同了,倩娥虽则也随着铁云峰老师傅练了几年名门正派的功夫,但终归也没在江湖上历练过。陆万川、秦佩在裕王府当护院的武师,他们可是全在江湖上历练过,这种人全是眼里容不下沙子。对于柴守信、金四义两个人,他们虽则明面上是梨树坡两个车把式,并且听他们自己人说话的情形,这弟兄两个绝不是此时为了接应这班人,暂时来当这份差事。他们哥两个的两辆骡车,常川来往关东口北一带,这两个人并且也始终没有施展身上的功夫。
可是陆万川、秦佩已然看出柴守信、金四义全是一身好本领。他们一天一夜的工夫,就没有好好地歇息一下,仍然是那么精神百倍。可是黑松岗又遇到了这个韩三顺,这个人情形又不同了,他一动一静绝不是做领率人物的情形。看得出来,他是黑松岗燕尾镖王昭义手下的弟兄。可是这条硬汉,气魄那么雄厚,他抬手动脚,全是那么有力气,真是一个铜筋铁骨的汉子。陆万川、秦佩娥暗中越发地知道,白山剑客彥老师手底下颇有能人了。
此时韩三顺牲口在头里引路,凡是山道上难走的地方,他头一个全亲自试过,不住地向后面的人打招呼,这班人省了许多力气,避免了许多危险。顺着这段山道往里走,看着方向是一直地奔了正东,虽则山里的形势没有多长一直的道路,不时地弯转着,可是辨别得出来。韩三顺扭头招呼道:“再转过前面这个山弯,往北转,可就是老龙套口了。”
这时柴守信、金四义把牲口一领,往前蹿过去,向韩三顺打着招呼道:“三哥,既然已经到了老龙套口,那么你看天色可不早了,离着黑旗营还有一里多地的山道,我们的牲口似乎得顶着吧。这种铁蹄杂沓,声音听得太远,出了套口就应该把行迹掩去。韩三哥,咱们的牲口倘若抛在这里,那么闯过黑旗营还得照样用,赶奔十八盘岭是一天的路呢。”
韩三顺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不是我韩老三小家气,我是舍命不舍财。牲口说什么不能扔,一定要带过黑旗营。”
金四义道:“韩三哥闹玩笑,黑旗营是一个要紧的山口,我没有那么大力气扛着牲口,从山上飞过去。韩三爷,说真的,牲口藏在那里,先把他们三位送过去,咱们再想法子。只要我们的人闯过去,这班鹰犬们必然也就撤回去,他们不会像傻狗等飞禽。”
说话间因为牲口全没停,远远地已经望到老龙套口。这是偏着黑旗营的东边,出了套口可就是真奔黑旗营,柴守信、金四义是真着急。韩三顺这时才把牲口勒住,他把牲口圈过来,向柴守信、金四义道:“柴三哥、金四哥,韩老三从来不敢跟你们二位开玩笑,我也决不在好弟兄们面前弄玄虚卖弄手段,那叫人多笑话韩老三没出息。牲口是一定要过黑旗营山口,因为黑旗营这里不养牲口,他们没有预备,所以我说必须带过去。到了套口附近,你们几位把牲口全交给我一人,好在牲口是黑松岗养熟了的,我一个人照样地照顾。你们几位各自分散开,先给套口这一带查看明白了,先看看有动静没有,只要这一带没有人,他们全在黑旗营路口那里埋伏,你们只管往前闯过去,到了黑旗营的南边那边小山冈子附近散伏开。天亮了也没办法,不能因为天亮了就退缩不前,只有闯过去才是活路。时候耽搁越久,危险越多,更不容易走开了。看一看山前一带倘若没有黑旗营的人出头接应,我们可要等一等,我们可不能尽是等候,至多半个时辰闯黑旗营,这我韩老三也没有预定的办法和十足的把握。飞虎黄谦父子二人,他们不会不到,真格的到这时全不到,没有别的我们是自己的事自己办。那时听我招呼,韩老三要斗一斗想阻挡我们的人了。看见吗,这几匹牲口就是我要闯黑旗营山口的理由,倘若他们真把我挡住,你们看一看,当时的情形,只要能动手,可别含糊了。我这六匹牲口就要闯关夺寨,他只要敢挡我的,就许先叫他落个分尸惨死。”
柴守信、金四义听这韩三顺这个话,不敢做表示,因为跟他实没有深交,只于知道他是隐迹风尘中一个好手,此时他这个话是一点别的办法没有,完全是力拼,这就危险了,恐怕走不脱。活阎王金兆庆等既然在黑旗营安桩下卡子把守,这是最后的一个要紧的地方。十八盘岭虽则也险要,可是那种地方山势大,他手大遮不过天来,这个地方恐怕不容易过去了。现在不能迟疑,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好听从韩三顺的话,各自翻身下马,把身上脚下全重收拾一番。
柴守信看到顾倩娥小姐那种疲惫的情形越发地担心,虽则她强自支持,决不肯在这班人面前示弱。可是闯黑旗营时真个动起手来,这班人一个照顾不到,她的危险比什么人全大。可是若叫顾倩娥小姐再落在敌人的手内,那一来对不过铁老师,并且也没法向飞虎黄谦跟燕尾镖王昭义两位老师傅交代。虽则是这么担心,可是事势所迫,无可如何,只有闯着看了。
当时各自收拾好,仍然是各人牵着各人的牲口,顺着这带山冈一直地扑奔老龙套口。此时牲口走在山道上,虽则还是一片凌乱之声,不过走得这么慢,声音听不出多远去。前面已经到了套口附近,韩三顺招呼着柴守信、金四义帮忙,是两匹牲口的缰绳拴在一处,牲口先赶进套口附近一片小树林中。这时韩三顺已经纵跃如飞,一直地扑奔套口的东边一片层崖上面。柴守信、金四义可不再等他打招呼,立刻从西边一段石岗上也往套口上面翻来。这个的时候可真险了,眼看着东方已作鱼肚白色。
身形到了高处,这上面也长着许多树木,晓风阵阵扑面,树梢上的露珠被风吹下来,洒在柴守信、金四义的脸,更觉得精神一振。两人身形伏下去,柴守信头一个一耸身,蹿到高岗边上,这里离着套口下面可没有多高,也不过是七八丈。顺着套口前一片石坡,过了这段石坡,地势往东西开展,往北去一大片遍长着野草荆棘的平坦山道,大约有一箭地外,就是黑旗营那个山口了。
山口虽则很宽,但是想往北去无路可通。这一带完全算是绝地,往西去一片无路可通的乱山头,就是通出去也得到了官道上。往东去高耸天空的一道大岭挡着,只有往黑旗营的山口走,这个黑旗营并没有多大的地方,就只这山里这一段,顺着山口两旁的高矮不平的山坡上,谁也不挨着谁,随高就低,建筑着二三十间草房。西边房子多,山口的东边只有十几间,可是靠着山根底下堆着木柴垛、干草垛、粮食囤、羊圈、牛圈,这完全是务农为业的山居人家。山口附近这些房屋,冷清清静悄悄,只有一阵阵从草房那里篱笆圈内发出来一阵阵报晓鸡声。
按理说,天色虽则没大亮,凡是在这里的人家,是可以起来了。往东面望去,一个人没有,这时忽然从西边离开草房很远的一片乱石岗子后转出两人。全是乡下人打扮,两人全戴着极大的草帽子,把头面罩在草帽子下,从高处任什么看不出来。柴守信一看这二人出来的地方可疑,并且更知道黑旗营这里全是白山剑客率领的门下,为他奔走效力的人物,他们难道反安桩下卡子不成?要是这样倒好了,这一定是活阎王金兆庆所领率的人并没在这里,这样自己这班人安然渡过黑旗营,那真是天大的幸事。
此时那个韩三顺在东边那片崖头上,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崖头的西边上,身躯整个地伏在一个缺口处,正把他的身形挡住了,此时韩三顺嘘嘘地一连轻吹了两下,套口这里没有多宽,不过相隔着两三丈,柴守信赶忙地答了声,隐约地见韩三顺用手往黑旗营山口的东边指,柴守信认为韩三顺也是庆幸这里没有敌人了,不过此时不敢出声答声,伏着身躯只把左手举了一下,示意他已经看见下面。
这时金四义用手推了柴守信一下,凑到柴守信的耳边低声说:“你往西边看,又有一个。我看咱们赶紧退下岗头,招呼韩老三下来。真要是黑旗营的人,咱们可就不用等待,赶紧闯过去,免得追兵跟踪赶到。”
柴守信低声答道:“你先等一等,现在面貌一点辨别不出,看准了再说。”
金四义道:“时机稍纵即逝,你看东方一时比一时亮了。”
刚说了这句话,突然见由山道旁东边一个篱笆门内走出一人,一身蓝布短衫裤,大襟头的纽子没扣,光着腿赤着足,脚底下穿着一双洒鞋,手里正用一条黑布褡包往腰间盘着,这是刚起来。跟着门里边有人给他拿出一个粪箕子,一把粪叉子,里边的人可没出来,跟着退进去。这个人隐约地看到年岁很大,是个身量高的老头子,颏下有花白的一缕山羊胡子。
柴守信啊的一声,向金四义道:“你看,怎么好像黑旗营的山主。”
金四义道:“什么?这远路哪看得清楚,那么东西山坡更一定是黑旗营自己的人了。管他是不是,反正这种情形,没有什么举动。”
这时陆万川、秦佩、顾倩娥也全贴进老龙套口边,各自隐蔽住身躯向前张望着。这时忽然韩三顺又向西边岗头上柴守信、金四义打招呼,他不住向二人连连招手,是叫二人也到对面崖头谷。柴守信、金四义只好赶紧退下西边的岗头。
秦佩在套口边看见这弟兄二人下来,他赶忙纵身蹿过来,凑到身边低声问:“柴老师、金老师,怎么样?眼前所出现的人全是什么人,怎么一点动静看不到?”
柴守信低声向秦佩道:“你们只管预备着,现在还没辨别清楚所出现的人究竟是敌是友。我们得往崖头上面跟韩三爷接头,他有话说。”
金四义此时头一个已经翻上东边的崖头,柴守信跟踪而上,韩三顺往那个缺口处略抬了抬身,用手向他身旁贴着崖边一指,柴守信、金四义全伏下身去,韩三顺低声向这弟兄二人说道:“你们看着,这可有好戏唱了,情形不对,你们仔细往东西一带,凡是有高石堆高岗的地方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