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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简和她母亲大约是二十分钟以前到的。她们那时站在客店外面琢磨着:哪怕是这样一个简朴的地方,虽然人家推荐说价钱合适,可是对她们那轻轻的钱袋而言,是不是也有点儿太沉重了。然而,她们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进去了,并且立即遇到了客店老板斯坦尼治。这是一个沉静的人,他压出冒着泡沫的啤酒,把它们送到这个那个房间里去,和他那些侍女一样干;而和那些侍女不同的是,他干起工作来具有一种庄严稳重不慌不忙的派头,因此显示出了他干活儿多多少少是出于自主。如果没有那位老板娘指挥命令,这就真的是不折不扣的自主了。这位老板娘坐在酒吧里,身子纹丝不动,可是眼睛尖,耳朵灵,可以通过敞开的大门和出口,看到、听到那些旅客都急着需要些什么,而她的丈夫虽然近在咫尺,却常常忽略了。伊丽莎白和她母亲勉勉强强地给接纳下来,成了在这里过夜的客人[1],被引进三角形屋顶下面的一间小卧室,在那里坐下。

这座客店陈旧破烂,歪歪斜斜,过道、地板和窗户都昏暗不明,他们的宗旨好像就是到处都铺满干净的白被单来作为对这种状况的补救,这就产生了一种让旅客眼花缭乱的效果。

“这对我们可太高级了——我们哪能住得起呀!”年长的女人等到只剩下她们俩的时候,忐忑不安地把屋子整个打量了一番之后说。

“我也担心这个呢,”伊丽莎白说,“不过我们总得体面点儿吧。”

“我们是得体面点儿,可是我们首先得付账呀。”母亲回答,“我非常担心,亨察德先生的地位太高了,我们不便高攀;所以我们只有自己的钱袋可依靠啦。”

“我知道我要怎么办。”伊丽莎白-简等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会儿,楼下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好像把她们需要什么都给忘了。她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径直冲向柜台。

如果说这个心地纯朴的姑娘还另有一个独特的优点,那就是她甘愿为了共同的利益而牺牲自己个人的安逸和面子。

“看起来你们这儿今天很忙,另外我妈妈手头也不大宽裕,我能够给你们帮帮忙,顶一部分房饭钱吗?”她问老板娘。

老板娘一直坐在安乐椅里一动不动,好像她还是流体的时候就给浇铸在里面,现在无法自拔了。她两只手搁在椅子扶手上,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把这个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伊丽莎白提出的这种设想,在乡村里并不稀罕,但是卡斯特桥虽然还是古色古香,这种习俗在这儿却几乎已经过时了。不过女主人是个对待生客很随和的女人,所以并没有表示反对。于是伊丽莎白就遵照沉默寡言的老板点头、摆手地下指示,到她能够找到各式各样东西的地方去,拿着给她自己和母亲准备吃的东西,在楼梯上奔上奔下。

她正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房子中间的木隔板由于楼上在拉铃而震动了,楼下的铃就叮当响了一下,那声音还没有拉响它的铃绳和弯把的声音大。

“这是那位苏格兰先生。”老板娘显得无所不知地说。她又转过脸对着伊丽莎白说,“你能现在去看看他的晚饭是不是已经摆在托盘里了?要是摆好了,你可以给他端上去。在上面,前面那个房间。”

伊丽莎白-简虽然饿了,却心甘情愿把自己吃饭的时间推迟一会儿,于是到厨房里去询问了厨师,从那里摆出一个晚餐食物托盘,然后又把它端上楼,送到指定的房间。三水手客店虽然占的面积不小,可是一点也不宽敞。那些突出在外面的梁柱、椽子、隔板、通道、楼梯、旧炉子、高背长靠椅和四柱大卧床,侵占了很多空间,留给人的地方相形之下就窄小了。不仅如此,这是在一个小客店老板放弃家庭酿酒之前的时代,这位老板还坚守自己的淡色啤酒要有十二蒲式耳的酒劲[2],酒的质量是客店招揽顾客的主要手段,所以任何事情都得给酿酒的器皿和有关的操作让位。这样一来,伊丽莎白就发现,这个苏格兰人下榻的房间,紧靠着分给她和她母亲的那个小房间。

她进去的时候,除了这个年轻人本人以外没有别人——他就是她见过的那个在王徽旅馆窗外逗留的同一个人。他这时正在悠闲地看一份本地报纸,几乎没感觉到她走进来,所以她能够从容冷静地注视他,看他前额上灯光照着的地方如何闪着亮光,他的头发剪得如何有型,后颈皮肤上天鹅绒似的细发或汗毛长得如何柔细,脸颊的曲线弯曲得如何像是圆球的一部分,掩盖着正在俯视的那双眼睛的眼睑和睫毛轮廓又是如何鲜明。

她安放下托盘,把他的晚餐摆好,一言未发就走了。等她走到楼下的时候,那位又胖又懒同时又很和善的老板娘看到伊丽莎白虽然还在热心干活儿,完全不顾她自己的需要,但却是相当劳累了,这位斯坦尼治太太于是就体贴入微而又不可通融地说,如果她和她母亲想吃晚饭,那么她们最好自己就去吃些。

伊丽莎白像给那个苏格兰人取晚餐一样,端上她们自己的简单饭菜,上楼到她把母亲丢下的那间小屋去,静悄悄地用托盘的边把门推开。她离开的时候,母亲是躺在床上的,这时却挺起身子,张开了嘴,这让她不觉一惊。母亲一见伊丽莎白进门,就伸起一根手指头。

她这样做的意思立刻就清楚了。分派给这两个女人的这个房间,以前有一段时期是用做苏格兰人现在那屋子的化妆室的,看看这两个屋子中间有扇门通着的痕迹就很清楚了,现在这扇门用螺丝拧死了,还糊上了墙纸。但是正如通常的情况,即使比三水手客店高级得多的大旅馆,在这样一间屋里说话,在另一间屋里每一个字也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现在这样的声音传过来了。

伊丽莎白受到这种无声的告诫,于是把托盘放下,靠近母亲的身边,母亲低声对她说:“是他。”

“谁?”姑娘问。

“市长。”

苏珊·亨察德的声音里带着颤抖,这使得除了这个对事情的真相毫无疑惑的姑娘之外的任何人都可以把这作为衡量苏珊与亨察德之间关系的尺度:揣测出比已认定为仅只是亲戚更要密切的关系。

确实有两个男人,年轻的苏格兰人和亨察德,在隔壁那间屋里谈话;正是伊丽莎白-简在厨房里打点晚餐的时候,亨察德走进了客店,客店老板斯坦尼治恭恭敬敬地亲自领他上了楼。这姑娘不声不响地把她们简单的饭菜摆好,便招呼她母亲和她一起吃饭;亨察德太太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而注意力却完全给门那边传过来的谈话吸引住了。

“我只是在回家去的路上顺便进来,问你一个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的问题。”市长用一种随和亲切的态度说,“不过,我看你还没吃完晚饭吧。”

“是呀,不过马上就完!你用不着走,先生。请坐吧,俺这就完啦,其实这一点关系也没有。”

亨察德好像在他让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等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好吧,首先我要请问:这是你写的吗?”接着就是纸张的刷刷声。

“是的,是俺。”苏格兰人说。

“那么,”亨察德说,“我就有这样的印象啦:咱俩都在等待明天早晨的约会见面,可是却因为偶然的机会,现在就碰上了。我姓亨察德;我在报上登了一条广告,招聘一位粮食部经理,难道你不是来应聘的吗?难道你不是为这件事来见我的吗?”

“不。”苏格兰人说,感到有些惊讶。

“保准你就是那一位,”亨察德继续坚持说,“安排好了要来见我的吧?乔舒亚,乔舒亚,季普——焦普——他姓什么来着?”

“你弄错啦!”年轻人说,“我的姓名是唐纳德·法夫瑞。不错,我是干粮食买卖的,——可是我并没有应啥广告的聘请,也没安排见啥人,我是路过这儿,到布里斯特去,——从那里再漂洋过海,去世界的另一边,到西部那些广大的产麦地区去碰碰运气的!我有一些新发明,对这种买卖挺有用,可是在这地界儿没有施展的广阔天地。”

“到美国去——唉,唉,”亨察德说,他那种失望的口气那样强烈,使人感到好像它本身就是潮湿的空气,“可是我却居然一口咬定,你就是那个人!”

苏格兰人又低声说了一句表示否定,于是双方沉默了一阵,后来亨察德又开口了:“那么,为了你在纸条上写的那几句话,我真心诚意地表示感谢。”

“这算不了啥,先生。”

“不过,眼下这对我有重大意义。这场关于我那批沤坏的小麦的争吵,我对天宣告,是直到人家来抱怨我才知道是沤坏了的,这事弄得我伤透了脑筋。我手头还有几百夸特[3];要是你那个翻旧为新的办法会把它变成好麦子,嗬,你就可以看出来,这是帮我摆脱了多么糟的一个烂泥坑。我当时就看出来,这可能有点儿道理。不过,我还是愿意先得到证明;当然喽,还没等我先好好报答你,就把这个办法的种种步骤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让我照样试一下,这个你不计较吧?”

年轻人想了一会儿。“我倒看不出,我有什么要反对的。”他说,“我要到另外一个国家去,我在那里要干的行当,也并不是把坏小麦整治好,我可以把它统统告诉你,你在这里干,要比我在外国干作用更大。就看这儿一眼吧,先生。我可以让你看看我旅行袋里的样品。”

接着是咔哒一声开了锁,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就谈开了:一蒲式耳要加多少英两,还有烤干,还有冷藏,如此等等。

“这一点点麦粒可以给你充分证明。”传来年轻人的声音。停了一阵,这时候好像两个人都在聚精会神观察什么操作,然后他叫道:“这会儿好了,你尝尝看。”

“完全成了,复原得不错,或者说——嗯——差不离。”

“这样复原以后,足够用来磨出很好的二级面粉了。”苏格兰人说,“完完全全回到原样儿,那是不可能的;要那样,大自然也不干了,可是,就在这地界儿你也朝着那儿走了很大一步啦。好了,先生,这就是那个程序;我并不把它看得很宝贵,因为在有些国家,气候比咱们这儿稳定,它没有多大用处。要是这个办法对你有用,我只会感到十分高兴。”

“不过请你细听我说,”亨察德恳求道,“你知道,我做粮食和干草买卖;可是我从小就只是靠捆草长大的,我最在行的是干草,虽然我现在做粮食比干草要多。要是你愿意接受这个位置,你可以全权负责经管粮食部,除了薪水以外,还可以提成。”

“你真大气,非常大气;可是不行,不行呀,我不能接受!”年轻人仍然这样回答,声调带着些为难。

“那就这样吧!”亨察德把这个话头打住,“现在,换个话题——好事总得好报;别继续吃你那份可怜的晚饭啦。到我家里去吧;我可以给你找点儿东西,总比冷火腿、淡色啤酒要强。”

唐纳德·法夫瑞表示感谢,说他恐怕不得不谢绝,因为他想第二天一大早就动身。

“那好,”亨察德很快就说,“听你自己的便吧。不过年轻人,我得告诉你,现在样品是成了,要是大批量的也能行,那么,虽然你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可是你却挽回了我的信誉啦。你传给我这些知识,我该怎样酬谢你呢?”

“啥也不要,啥也不要,将来你也不一定会经常用到它,我看它一点儿也不可贵。我当时想,你遇到了困难,他们又挤对你,我刚好可以让你知道。”

亨察德停了一下。“我是不会很快忘掉这件事的,”他说,“何况又是来自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原来根本不相信,你不是我约好的那个人!我暗自思忖:‘他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用这么一手儿来自我介绍。’可是到头来,你的确不是应答我的广告来应聘的那个人,而是一个外乡人!”

“是呀,是呀,是这样的。”年轻人说。

亨察德又把话打住了,然后话音里带着深思熟虑的意味:“法夫瑞,你的前额有点儿像我那个可怜的弟兄的——他现在死了,过世了;鼻子也并非不像他的。你一定有——我估计——五英尺九英寸吧?我不穿鞋,身高六英尺一英寸半。可是说这干啥?干我这行买卖,身强力壮,东奔西跑,就能建立起一番事业;这话可真不假。可是要让它站住不倒,那得会判断,有知识;倒霉的是,我不懂科学,法夫瑞;不识数——是个凭粗浅经验办事的那类人,你和我刚好相反——我能看得出来。我找你这号人,一直找了这两年。可是,你不是来找我的。好吧,在我走以前,让我问你一句:我原来以为你是那个年轻人,可是你不是,不过,这又有什么两样呢?你不是照样也可以留下吗?难道你真是打定主意非去美国不可?我不想拐弯抹角。我觉得,对我来说,你真是个无价之宝——这就甭说啦——你要是能委屈点儿,留下来当我的经理,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我计划已定,”年轻人用否定的口气说,“我已经拿定主意,所以这件事咱们就不必再谈啦。不过,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喝点儿酒吗?我发现,卡斯特桥的这种淡色啤酒,喝了让人肚子热乎乎的。”

“不,不;我是很愿意的,可是我不能喝。”亨察德严肃认真地说,他坐的椅子擦着楼板的响声,告诉这边凝神谛听的这两个人,他站起身来要走了,“我年轻的时候,在这号事情上闹得过火了——太过火了——差一点儿给毁了!就因为它,我干过一件事儿,让我到死的那一天也要觉得丢人。这件事儿给我印象那么深,我那时候当场就发过誓:我那一天多大岁数,我以后就多少年决不喝比茶更强烈的任何东西。我一直遵守我起过的誓;法夫瑞,有时候在那种热得狗吐出舌头的伏天[4],我渴得厉害,可以把一琵琶桶的酒喝它个底朝天,可是我一想到我起过的誓,那么,烈性饮料我就点滴不沾了。”

“我不强逼你,先生,我不强逼你。我尊重你的誓言。”

“嗯,我总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经理的,没问题,”亨察德说,声调里透着强烈的感情,“可是要寻到一个对我这么合适的人,那就得花很长的时间啦!”

亨察德这样热情地坚信这个年轻人的价值,看来让他大受感动。年轻人一言未发,一直把他送到门口。这时候他才回答说:“我真希望我能留下来——我是诚心诚意地乐意。可是,不——这不成!这不成!我要去见见世面。”

* * *

[1] 指非上述那些仅喝酒的顾客。

[2] 英国啤酒的酒劲以每桶酒所用麦芽数量标明,通用英制谷物计量单位蒲式耳表示。

[3] 英国重量单位,每夸特重二十八磅。

[4] 原文为“dog days”,指大犬座主星天狼星与太阳同时升起的时日,即一年中最炎热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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