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伍德终于走访了她。她不在家。“当然不在,”他叽里咕噜地说道。他只想到芭斯谢芭是个女人,却忘了她作为一个务农人的特点——她既然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农场主,而且是一个大农场主,在这个季节就很可能是在户外到处忙。这一点和其它一些方面博尔伍德都疏忽了,不过从他的心情上说这是很自然的,从他所处的环境来说就更为自然了。要使爱情理想化,这样倒大有裨益:偶尔远远地观看她一下,不与她进行社交活动——眼睛里熟识,口头上陌生。这样,一个人的渺小处就不会被窥见了。世间上无论什么样的生活和行为主要都是由平庸、琐屑构成的,但由于爱人者和被爱者不相往来,这种情况就被掩盖起来了。因此,博尔伍德从来就不认为她也有不体面的家庭现实问题,或与其他人一样也有很庸俗的时候。进入眼帘的形象越是不清晰,留在记忆中的形象才越发可爱。这样,在他想象中她就有些神圣化了,虽然她仍旧在自己的地平线上生活着,呼吸着,和他一样有着无穷的烦恼。
到了五月底,庄主下定决心,不能再让一些琐屑的事情拦住自己,也不能再让这种悬而不决的情况把自己搞得六神无主了。他现在已经习惯于爱情的滋味,甚至被热烈的情感折磨得更厉害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吃惊了。他还觉得自己已能适应这种情况。他来到她家拜见她,人家告诉他说她在洗羊,于是他到那儿去找她。
洗羊的池子是在草地上用砖砌成的一个溜圆的水盆,盛满透明的清水。像镜子似的水面反映出晴朗的天空,宛如独眼巨人绿色脸盘上那只闪闪发光的眼睛一般,飞鸟在几英里以外就能看见。在这个季节里,长在池边的青草呈现出一片令人难忘的景象——多少有这么点气氛。草正在从肥沃、潮湿的土地里吸吮水分,肉眼几乎观察得出这种活动。在这片平坦、水分饱满的草地边缘上是一块块凹面圆形牧场,里面现在盛开着的每一株花不是金凤就是雏菊,小河无声无息地流过去,宛如一道阴影,茁壮的芦苇和蓑衣草在湿润的河岸上形成一圈柔软的栅栏。草地的北面是树木,新生的树叶柔软湿润,还没有被夏日和干旱晒黑变硬,衬着绿色显得是黄的——衬着黄色又显得是绿的。从这一大片簇叶中传出三只布谷鸟的高昂歌声,在寂静的天空中震响。
博尔伍德从山坡上走下来,思绪纷纭,两眼盯着自己的靴子,靴子上盖满了黄色金凤花粉,层次极为别致。主要河渠的一条支流从池盆直径的一端流入,从正对面的一端流出。羊倌奥克、简恩·科根、穆恩、普格拉斯、该隐·鲍尔以及另外几个人聚集在这儿,全都湿淋淋的,连汗毛根都浸透了。芭斯谢芭穿着一套新骑装站在旁边——她穿过的骑装数这套最为雅致——马缰圈在一只胳膊上。苹果酒瓶在绿色草地上到处滚。科根和马太·穆恩站在下闸门旁边,腰以下浸在水里,把温顺的羊推进池子。羊往前游着,盖伯瑞尔站在池边上,用一根丁字形拐杖猛推它们到水面下边去。这种拐杖是专为推羊制造的,但当羊毛已完全浸透、羊身开始下沉时,也用来支撑这些精疲力竭的牲畜。羊逆着水流从上闸口放出来,所有的污物都顺水漂走了。执行这后一项任务的该尼·鲍尔和约瑟夫很可能比其余的人都湿得更厉害呢;他们就像喷泉下面的海豚,衣服上的每一个隆起部分和折角都往下淌水,形成了一道道细流。
博尔伍德走了过来,向她道了早安,那副拘束的样子使芭斯谢芭不能不认为,他是专门来看洗羊的,并没希望在这儿找到她。此外,她还觉得他的容色很严峻,眼睛里充满着轻蔑。芭斯谢芭立即想法子溜掉了。她沿着河边走去,刚刚一箭之遥,便听到有擦着草地走来的脚步声,并意识到爱情像一股香气似的向她围拢来。芭斯谢芭没有转身,也没有等待,而是继续往高高的蓑草丛中走去。但博尔伍德好像下定了决心,紧紧赶着不放,直到他们完全绕过了河湾。在这儿,他们能听到上游洗羊人的泼水声和喊叫声,而不会被别人看见。
“埃弗登小姐!”庄主说。
她浑身发抖,转过身来说道:“早上好。”他说话的声调与她所期待的开场白完全不一样,又低沉又镇静,强调有深邃的意义,同时又几乎没表达出是哪种意义。沉默有时有一种惊人的力量,能把自己表现为游离于躯壳之外的感情的灵魂,这时它就比言辞更能动人心弦。同样,简言简语往往比夸夸其谈传达的情意更为丰富。博尔伍德用那么一句话便倾吐了一切。
正如在察觉到原来以为是车轮的辘辘声实际上是雷鸣之后一个人的意识会有所扩展,芭斯谢芭也根据自己的直觉做出的断定,意识到了博尔伍德的来意不在于此。
“我的感受——实在是太多了——我简直没有思考的余地。”他很坦率同时也很严肃地说,“我来找你是要和你直截了当地谈谈。自从我清清楚楚见到你之后,埃弗登小姐,我的生命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我是来向你求婚的。”
芭斯谢芭竭力保持着绝对的漠然神情,她惟一的动作就是闭上那两片原来微微张开着的嘴唇。
“我现在四十一岁,”他继续说,“也许有人曾经把我叫做坚定的单身汉,我以前的确也是个坚定的单身汉。我早年从不认为自己会做一个丈夫,年纪大一点之后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们都在变,而我在这件事情上的变化是由于看到了你才产生的。最近我越来越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一点好处。首先,我想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觉得,博尔伍德先生,虽然我很尊敬你,但我并不觉得——有正当的理由让我——接受你的求婚。”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样以尊严回敬尊严,似乎打开了博尔伍德一直关闭着的感情闸门。
“没有你,我的生命便成了累赘!”他很激动地轻声说道,“我要你——要你让我一遍遍地说我爱你!”
芭斯谢芭没有回答,她手里牵着的那匹母马好像被深深感动了,它不再啮草,抬起头来。
“我想你会体谅我,听我讲下去,我希望你能这样。”
芭斯谢芭听到这番话,一时冲动想要问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她立刻便记起,这不过是博尔伍德根据她自己首先提出的骗人的求婚进行认真考虑后自然得出的结论罢了,绝不是他异想天开的狂妄念头。
“我真希望能对你说出几句殷勤的恭维话,”庄主继续说,语调比刚才自然些了,“能用优美的形式把我粗率的感情表达出来。但我既没有力量也没有耐心去学习这类东西。我想要你做我的妻子——都快要想疯了,心里已容不下别的情感。不过如果不是有什么缘故使我产生了希望的话,我是不会讲出来的。”
“又是瓦伦丁卡片!啊,那张瓦伦丁卡片!”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但一个字也没对他讲。
“如果你能爱我,就这样说吧,埃弗登小姐,如果不——千万不要说不!”
“博尔伍德先生,如果我不得不说我感到很吃惊,那是令人很痛苦的,所以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又恰当又尊敬地回答你——不过我只能说出我的本心——我说的是真话:我恐怕不能嫁给你,虽然我很尊敬你。你太高贵了,先生,我配不上你。”
“埃弗登小姐!”
“我——我没有——我知道我不该起了那么个念头,给你寄去那张瓦伦丁卡片——原谅我吧,先生——那只是闹着玩的,任何有自尊心的女人都不会干出那种事,只要你原谅我的鲁莽,我保证不再——”
“不,不,不。不要说是鲁莽!叫我认为这是别的什么吧——是一种预言性的本能——是你开始感觉到会喜欢我。你说这件事干得很鲁莽,这是折磨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也不能容忍这种想法。啊,我真希望知道怎样才能赢得你。但这一点我是办不到的——我只能问问我是不是已经得到了你。如果没有,如果真实情况并不是你无意间找上了我,像我无意间找上了你那样,我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我并没有爱上你,博尔伍德先生——毫无疑问我必须说明这一点。”她说这句话时,第一次让自己严肃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极细微的笑容,那排雪白的上牙和已经提到过的那双俏丽的嘴唇使人觉得有些冷酷无情,但立刻就被那双讨人喜欢的眼睛否定了。
“不过还是请你想一想——委屈你发发善心想一想——是不是我做你的丈夫你就不能忍受!恐怕对于你来说我太老了一点,不过请你相信,我会比许许多多与你年龄相仿的男人都更好地照顾你。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来保护你、爱护你——我的确会的!你将无忧无虑——不必为家务操劳,只是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埃弗登小姐。牛奶场的看管将由一个男人来担当,我完全出得起这份钱——在晒干草的季节你连门都不必出,在收获季节也不必担心天气不好——我很喜欢我的双轮马车,因为它是我可怜的父母用过的,不过要是你不喜欢,我就把它卖掉,给你买一辆小马车自己用。我说不清楚你在我的心目中比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高出多少倍——谁都不知道——只有上帝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是多么尊贵!”
芭斯谢芭的心还很年轻,对这个说话坦率、性情深沉的人充满了同情。
“别说了,别说了!我忍受不了你感受那么深而我却毫无所动。我还怕他们会看见我们呢,博尔伍德先生。请你把这件事搁下好吗?我现在不能冷冷静静地考虑。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说这些。噢,我真不好,弄得你这么痛苦!”他那样的热情,使她感到很不安,也很害怕。
“那么对我说你没有绝对拒绝吧。没有完全拒绝,是吗?”
“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不能回答你。”
“我可以再来和你谈这件事吗?”
“可以。”
“我可以想你吗?”
“可以,我想你可以想我。”
“也可以抱有得到你的希望吗?”
“不——不要抱希望!我们走吧。”
“明天我再来找你。”
“不——请不要来。给我些时间。”
“好吧——无论多少时间我都可以给你,”他热诚而感激地说,“现在我觉得幸福多了。”
“不——我求求你!别觉得幸福,如果只有我同意,你才能得到幸福的话。什么也别肯定,博尔伍德先生!我还得考虑呢。”
“我会等待的。”他说。
接着她就转身走了。博尔伍德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好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然后重又回到现实中,就像激动时受到的伤痛,当时被激动掩盖了下去,过后却要冒出来一样。接着他也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