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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草地边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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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埃弗登小姐!”中士碰了一下他的小帽子说,“真没想到那天夜里我是在跟你说话。不过假如我动脑子想一想的话,那位‘谷物市场的女王’(无论在白昼或黑夜的任何时刻,事实都是事实,我昨天在卡斯特桥确曾听见别人这样称呼你),我是说那位‘谷物市场的女王’绝不会是别的女人。我现在过来千遍万遍请求你宽恕,上次我不该感情用事,在一位陌生人面前说话过于没分寸。说真的,我在此地并不是陌生人——我是特洛伊中士,我这样告诉过你;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这些草地上不知帮过你叔叔多少次忙。今天我又帮起你的忙来了。”

“我当然是得感谢你帮忙的,特洛伊中士。”谷物市场的女王用淡漠的感谢口吻说。

这好像伤了中士的感情,使他很难过。“你千万别这样,埃弗登小姐,”他说,“你怎么会认为有必要做这样的事呢?”

“我很高兴没有这种必要。”

“为什么?假若我问一下不至于冒犯你的话。”

“因为我并不很想感谢你什么。”

“恐怕我的舌头捅了一个漏洞,我的心永远也弥补不起来了。唉,这种情形真难以忍受:一个男人老老实实地对一个女人说她很美丽,竟要倒霉!我至多不过说了这些——你总得承认这一点;我所能说的也只是这些——这一点我自己承认。”

“没有钱不行,但有些话我满可以不听。”

“不错,这句话可扯得有点远了。”

“不。这句话是说我希望你躲开我。”

“我却情愿让你骂几句,也不想让别的女人来吻我;所以我要待在这儿。”

芭斯谢芭是绝对不搭话了。然而她又不由不感觉到,她不能过于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他正在给她帮忙。

“哦,是了,”特洛伊继续说,“有一种赞扬实际上恐怕只是粗鲁,这也许就是我的情况吧;但也有一种待人的态度实际上是不公正,那也许就是你的情况了。因为一个老老实实的人从来没有学会隐瞒什么,往往会于无意之间说出自己的想法。这种人是要被当成无赖子弟给轰走的。”

“在我们之间可不存在这种情况,”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我不允许不认识的人在我面前这样放肆,没礼貌——即便为的是赞扬我也不行。”

“啊——那就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行事的方法惹你生气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我知道我的话不管是让你高兴还是生气,都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我虽然很难过,却也很满意。难道你愿意让我看到你之后去告诉我的朋友说你是个容貌很平常的女人,免得他们走近你时就盯着你看,让你不自在吗?我不会那样的,我不能用这种荒唐的谎言去形容一个美人儿,使英格兰哪怕是有一个女人会过分矜持。”

“这些都是借口——你说的这些都是借口。”芭斯谢芭大声说道。她对中士的狡猾手段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的创造才能是少有的,特洛伊中士,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能一声不响地从我身边过去?——我要责备你的就是这个。”

“因为我不想那样。一种情感给人的愉快有一半在于能够当场把它抒发出来,所以我就抒发了我的情感。假如你是相反的一种人——又老又丑——那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也会同样把我的感受喊出来。”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就有这个感情激动的毛病的?”

“哟,我一长到能分辨俊与丑的时候就这样了。”

“你所说的这种辨别力若不只停留在相貌上,也扩展到品德上,那就好了。”

“我不喜欢谈什么道德呀,宗教呀——不管是我的还是哪个别人的。这倒不是说我本来就不会成为一个很虔诚的基督徒,也许会的;不过你们这些漂亮女人却把我变成一个偶像崇拜者了。”

芭斯谢芭继续往前走着,以便隐藏起她笑得忍不住要露出来的小酒窝。特洛伊转着他的马鞭跟在后面。

“但是——埃弗登小姐——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很难说。”

“为什么?”

“因为你说这种话。”

“我说过你很美,我还要这么说,因为——你的确很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如果不对这会儿我就死在地上!咳,我发誓——”

“别——别!我不要听,你太不虔敬了!”她说道,心绪很不安宁,觉得听了他的话很苦恼,可又极想听下去。

“我再说一遍,你是个非常迷人的女子,我这么说没什么可奇怪的,是不是?事实的确十分明显。埃弗登小姐,我的想法可能谈得过于咄咄逼人,很难取悦于你,因此也就太无价值了,很难让你相信,但的的确确是出自衷心,为什么不能得到原谅呢?”

“因为这——这不是正确的想法。”她娇声说道。

“唷——唷!难道我犯了十戒的第三诫[1]比你犯了第九诫[2]就严重些吗?”

“不过你说我迷人,我并不觉得很对。”她躲躲闪闪地回答道。

“你不觉得对,那我就要十分敬佩地说,如果这样,那是因为你谦逊,埃弗登小姐。不过我相信每个人必定都把自己注意到的东西告诉过你了,是不是?那你就应该相信他们的话。”

“他们并没说得这么确切。”

“咳,说过,一定说过!”

“我是说,没有像你这样当着我的面说过。”她继续说着,让自己被进一步引诱到她的意图曾经严格禁止的谈话中去了。

“不过你知道他们是这样认为的吧?”

“不——那是——我当然听见莉娣说过他们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她住了口。

投降——这就是这句简单回答的含义,尽管话说得很审慎——投降,她还不自觉呢。从来没有一个松散的、截掉了尾巴的句子表达出了这么完整的意义。这个无忧无虑的中士暗自笑了起来,很可能魔鬼也在地狱的裂缝中微笑呢,因为这一时刻正是一个人的转折关头。她的语调和态度都明确地表示出,那颗将要把根基拱翻的种子已在缝隙中扎了根:剩下的只是时间和自然迁化的问题了。

“这才说出真话来了!”中士回答说,“我根本不会相信一位年轻的小姐能够生活在嘈杂的爱慕声中而又对此一无所知。哼,好啊,埃弗登小姐,你——原谅我的直率——你倒真该说是我们这类人的一种祸害。”

“怎么会——我倒要问问。”她大睁着眼睛说道。

“唉,的的确确是这样。撕了龙袍是个死,打了太子也是个死(一句古老的谚语,没什么价值,但对一个粗鲁的士兵还挺合适),干脆直说了吧,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也不希望或许说不打算得到你的原谅。埃弗登小姐,我说你的美貌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害处多于好处,是这么回事。”中士低下头,出神地打量着草地,“可能有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爱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可以嫁给他:他也就很满足,过着有益的生活。像你这样的女人总是有一百个男人在追求——你的眼睛会使大批大批的男人着迷,使他们对你产生徒劳无益的爱慕——你只能嫁给这许许多多人当中的一个。在这些人中,比如说,有二十个人会因为得不到你的垂青而借酒浇愁;另外二十个会终生怅惘,不希望也不图谋在这个世界上崭露头角,因为除了对你的爱慕外他们没有任何其它雄心壮志;还有二十个人——我这个多情善感的人很可能也在其中——会永远跟在你后面,在哪儿能看见你就到哪儿去,不顾一切地行动着。男人就是这样一些坚贞的傻瓜!剩下的一些人也许会或多或少地淡漠下来。但所有这些男人都会感到伤心的,而且不仅是这九十九个男人会伤心,他们要是结了婚,连这九十九个女人也会随着他们伤心。这就是我要说的,也就是我为什么说像你埃弗登小姐这么个迷人的女子很难给你的同类带来幸福的缘故。”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位英俊中士的面容就像约翰·诺克斯[3]对他欢乐的年轻王后讲话时的面容那样严厉得像块铁板似的。

他见她没有回答,就说:“你念法语吗?”

“不;我学过一点,不过刚学到动词父亲就去世了。”她简单回答说。

“我念——当我有机会的时候,近来机会就不多了(我母亲是巴黎人)——他们有个谚语:oui aime bien chatie bien——打是心疼骂是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啊!”她回答道,这个平时很冷静的姑娘甚至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如果你打起仗来能有你说起话来那样一半漂亮,那就连刺刀的创伤你也能变成一种快乐了!”刚一说完,可怜的芭斯谢芭就发现自己承认这一点实在是说走了嘴,于是急忙进行挽救,结果越来越糟糕。“不过请你不要认为我从你对我说的话中得到了什么快乐。”

“我知道你没有——我知道得非常清楚。”特洛伊说,脸上带着真诚相信的表情,接着便将这种表情变换成了忧郁。“在有一打男人准备向你倾吐衷肠,把你应得的爱慕奉献给你而不提出对你很有必要的警告的时候,我这混合着赞美和责怪的粗率话儿当然不会使你感到多么愉快。我虽然是个蠢人,也还不至于自以为是到这么想的地步!”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是很自以为是的。”芭斯谢芭说,眼睛斜视着一根芦苇,不时用手拉动一下。她已经被这个士兵耍的手腕搞得心旌摇曳了——这倒不是由于他这套把戏的性质一点没有被她察觉,而是由于其力量实在不可抗拒。

“我不愿向任何其他人承认这一点——确切说来也不是向你承认。不过,那天晚上我那种愚蠢的推测可能有点儿自以为是。我知道,我说的那些爱慕话也许是经常在你耳朵边唠叨着的,不会给你什么愉快;但我的确认为你那善良的性情也许不会让你怪罪我这难以控制的舌头——可是你这样做了——也不会把我看得很坏,像今早晨这样伤我的心,我这时候还在拼命干活抢救你的干草呢。”

“好啦,你不必再想这些了。也许你说出你的想法并不是存心要侮慢我;老实说我相信你没有这个意思,”这个机灵的女人说道,极力显出一副天真的、诚恳的样子,“我也感谢你在这儿帮忙。不过——不过请注意不要再跟我讲那样的话,也不要讲别的,除非我跟你说什么。”

“哎呀,埃弗登小姐!这太苛刻了!”

“不,不苛刻。为什么是苛刻呢?”

“你就永远不会跟我说话了,因为我不会在这儿待很长时间,我不久就要回去进行苦闷、单调的操练——也许我们团很快就要被调走。而你却要把我这种枯燥生活中惟一的那点最珍贵的愉快抹除掉。是了,也许宽容根本就不是女人最突出的特性。”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她颇感兴趣地问道。

“一个月以后。”

“可是和我谈话怎么能使你愉快呢?”

“你还要问吗,埃弗登小姐——既然你知道——我得罪你的原因何在?”

“假如你对这种无聊的勾当真是那么在意,我可以不计较这么做,”她犹犹豫豫地回答道,“不过你不会真正爱听我的话吧?你只是这么说说而已——我想你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这可不公正——不过我不打算重复那句话。无论花多大代价,只要能得到你这种友谊的标志,我都是非常感激的,不会在语气上挑剔。我的确爱听你的话,埃弗登小姐。你也许会认为,一个人只想得到一句话——哪怕是问一声早上好也行——那真是个傻瓜。也许他就是个傻瓜——这我不知道。不过你从来没有像一个男人那样观看过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又正是你自己。”

“唷。”

“因此你根本不知道这种经历是什么滋味,——但愿你永远不会知道!”

“瞎扯,你这个献殷勤的人!是什么滋味?我倒很想知道知道。”

“简单说吧,就是除了朝一个方向思想、聆听、观看外,朝别处就只能感到悲惨;而且即使朝这个方向也不可能没有痛苦。”

“啊,中士,这样不行——你这是装佯!”她摇摇头说,“你的话太夸张了,难以相信。”

“我不是装佯,可以凭一个战士的荣誉发誓。”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当然我只是问着玩的。”

“因为你是那么令人丧魂落魄,而我是那么丧魂落魄。”

“你倒像是那么回事。”

“的确是的。”

“咳,你不过在那晚上见了我一面罢啦!”

“这没什么两样。闪电是在瞬息间就起作用的。我那时就爱上了你,立即——就像我现在爱你一样。”

芭斯谢芭怀着好奇的心情从脚往上打量着他,直到她的目光落在她想要大胆达到的最高点,也就是几乎打齐他眼睛的高度。

“你不可能爱我,也并不爱我,”她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说,“人不可能突然产生这种感情。我再也不听你说了。哎呀!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我得走了——我已经在这儿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中士看了看他的表,把时间告诉了她。“你没有手表吗,小姐?”他问道。

“现在还没有——我就要去买块新表。”

“别去买了。你会得到一块的。真的——你会得到一块。一件礼物,埃弗登小姐——一件礼物。”

她还没有弄清楚这个青年人想要干什么,一块沉甸甸的金表已经放在她手里了。

“这块表戴在像我这样一个男人身边太显眼了,”他轻轻说道,“这块表有段历史。按一下弹簧把后盖打开。”

她照着做了。

“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冠状的东西和一句格言。”

“一个有五个尖的冠冕,下面是:cedit amor rebus[4]——爱情服从机缘。这是塞维恩伯爵家的格言。这块表是最后一位爵爷的,送给了我母亲的丈夫使用,他是一个医生。我成年后表又送给了我。这是我继承到的全部财产。这块表以前曾经控制过帝国的一些重大事件——庄严的仪式,高雅的约会,豪华的旅行和堂皇的睡眠。现在它是你的了。”

“可是,特洛伊中士,我不能接受这个——我不能!”她圆睁着眼睛惊奇地叫道,“一块金表!你这是干什么?别装这样的伪君子!”

中士往后退着,不肯收回他的礼物。她拿着表,向他伸着手,坚持要退还给他。他往后退,芭斯谢芭就跟上去。

“收下吧——一定收下,埃弗登小姐——一定!”这个易冲动的古怪孩子说,“表在你手里我觉得要贵重十倍。我用一块普通一点的表也就行了。而且知道我原来的表现在是贴着谁的心脏跳动,这种快乐——好吧,不去说这个吧。它现在不比从前,是在一个高贵得多的人手里了。”

“不过我的确不能收它!”她说,内心的苦恼简直要沸腾起来了,“啊,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我是说如果这是你的真意的话!把你先父的表送给我!而且是这么昂贵的一只!你不该这样轻率,真的,特洛伊中士!”

“我爱我的父亲:这很好;但我更爱你。这不更好吗?这就是我为什么能这样做的缘故。”中士说,现在他的语调极为自然,显然不是装的了。她的美处于恬静状态时,他加以赞赏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现在她的美充满活力,不由他真个倾倒了。虽然他并没有认真到她所想象的程度,却比他自己所想象的认真得多。

芭斯谢芭很激动,也很为难,她用半信半疑、充满感情的腔调说道:“可能吗?啊,怎么可能,你会喜欢我,而且这么突然!你根本就没有见过我几面:我可能并不真是那么——那么漂亮,像你感觉到的那样。请收回这个吧,啊,一定请你收回!我不能也不愿意要。真的,你太慷慨了。我从来没对你有过一点好处,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呢?”

一个虚伪的回答又到了他的嘴边,但又一次被抑住了,他的眼睛像被吸住一样盯着她。事实是,现在她站在那儿——兴奋、狂喜、坦率得如光风霁月——她那迷人的花容完全证实了他对之使用过的那些用语。他大吃一惊,以前说出这些用语时自己怎么只是假意,真是太轻率了。他机械地说道“啊,为什么?”并继续盯视着她。

“我的雇工们看见我在地里跟着你到处转都在纳闷呢。啊,这太可怕了!”她继续往前走着,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引起的变化。

“起先我并不完全有意让你收下,因为这个小东西是我出身于贵族的惟一标志,”他直截了当地说,“但是,凭我的灵魂起誓,我现在希望你收下它。好了,别虚辞了!替我戴着吧,不要拒绝给我这点愉快!不过你太美了,要像别人那样慈悲为怀你是连想都不会想的。”

“不,不,别这么说,我有理由要审慎,不过我解释不清楚。”

“那就算了吧,那就算了吧,”他说着,终于收回了那块表,“现在我必须离开你了。我在这儿的几个星期里你愿意和我说话吗?”

“当然愿意。我是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愿意!唉,为什么你到这儿来这样打扰我呢!”

“也许我是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这种事曾经发生过。那就让我在你的地里干活吧,好吗?”他哄求她说。

“好的,我想是可以的,如果你觉得这有什么乐趣的话。”

“埃弗登小姐,我谢谢你。”

“别,别。”

“再见!”

中士把手放到斜戴在头顶的帽子上敬了个礼,回到远处那群晒干草的人当中去了。

芭斯谢芭现在不能面对着那些晒干草的人了。她的心由于困惑和激动游移不定地怦怦乱跳起来。她向家里退了回去,脸烧得红红的,泪珠几乎盈眶,嘴里喃喃地说道:“唉,我干了些什么呀!这是什么意思呀!我真希望知道这究竟有多少真实之处。”

* * *

[1] 第三诫,特洛伊应说第二诫,因为第三诫是:“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字”(《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7节)。特洛伊并未犯这一诫。他说他崇拜偶像,那是第二诫。

[2] 第九诫,即“不可作假见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16节)。

[3] 约翰·诺克斯(1513?—1572),苏格兰宗教改革者。

[4] 见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爱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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