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斯谢芭家对面的那座山一直伸延到一英里以外的一块未开垦的土地上。在这个季节地里正点缀着一丛一丛高大的蕨类植物,由于近来生长极快,显得非常饱满晶莹,颜色翠生生的,又鲜嫩又洁净。
在这个仲夏夜晚八点钟的时候,西边天空中仍然挂着一轮金辉闪闪的火球,长长的灿烂光芒扫射着蕨顶。蕨丛中响起一阵衣服擦过去的簌簌声,原来是芭斯谢芭出现在里面,周围簇拥着柔软的、毛茸茸的茎叶,身体只露出肩以上的部分。她停住脚,转身走了回去,越过山阜,来到离自己家门口的半路上,向她刚刚离开的地方投了告别的一眼。她已下定决心,绝不在这附近停留了。
她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红点沿着山脊转了过去,消失在那一边。
她等了一分钟——两分钟——惦念着特洛伊对她的爽约会多么失望。于是她又沿着田野跑去,爬过田埂,朝原来的方向前进。现在,她想到自己的行为这样不检点,不禁浑身颤抖,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急促地呼吸着,眼睛射出不同寻常的光芒。可是她一定得去。她走到蕨丛中间一块洼地边沿上,特洛伊正站在下面抬头朝她看着。
“还没看见你就听见你擦着蕨丛走动的声音了。”他说,走过来把手伸给她,扶她走下斜坡。
这是一块自然形成的洼地,形状像一个碟子,顶部直径大约有三十英尺,相当浅,太阳都照得着他们的头。站在洼地中央,只觉头顶上的天空和蕨丛形成的一圈地平线都联到了一起:蕨快长到洼地底部便突然不长了。在这块青葱地带的中央铺盖着厚厚一层由苔藓和草混合织成的地毯,光滑而且柔软,把半只脚都埋在里面了。
“现在,”特洛伊一边说一边拔出他的剑。一举到阳光里,剑就闪耀出一种表示迎候的光芒,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首先是右四削,左四削;右四刺,左四刺。我觉得步兵的刺击和防卫动作比我们的更有意思,但气势不那么大。他们练七削三刺。开始就练这些。好。再就是:我们的一削就好像你们播谷子——这样。”芭斯谢芭看见一道彩虹般的光环在空中一翻,特洛伊的胳臂又停住不动了,“二削好像你们筑垣篱——这样;三削好像你们收割——这样;四削好像你们打谷子——这么样。向左也是一样。刺有这么几下:一、二、三、四,右;一、二、三、四,左。”他重复了一遍,“再来一遍吗?”他问道,“一、二——”
她赶忙止住他。“我不要再看了,我对你的二和四倒不在乎,可是一和三太可怕了。”
“好吧,我把一和三省略掉。下面是削、点和挡一块儿进行!”特洛伊一丝不苟地表演着,“接着是追刺,这样。”他像刚才那样做了动作,“瞧见了吧,这些都是老程式。步兵有两手最凶狠的上削,我们都太善良了,使用不来。就是这样——三、四。”
“多凶恶残忍,杀气腾腾的!”
“这是致命的招数。现在我来点儿更有趣的,让你看看松散些的剑法——全部削和点都来一下,有步兵的也有骑兵的,比闪电还要快,是一套杂拌儿——有充分的规则节制自己的本能而又不把它束缚住。你就是我的对手,不过和真的战争有这么一点不同:每一次我都将从离你只有一两根头发丝那么远的地方擦过。注意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退缩。”
“我肯定不退缩。”她毫不畏惧地说。
他指着面前大约一码远的地方。
芭斯谢芭的冒险精神使她在这些极为新颖的行径里开始发现了一些趣味,她按照吩咐,面对特洛伊站好自己的位置。
“现在看看你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让我随意采取行动。我这就给你一个初步的试验。”
他挥动剑,先使出第二招,接着芭斯谢芭就觉得剑尖和剑刃发着闪闪的光芒朝她左侧刺来,恰好从她臂部上面掠过,然后又在她右侧出现,好像刺穿了她的身体,从肋骨中间钻了出来似的。她感到的第三项就是看见这同一把剑滴血未沾、干干净净地竖着握在特洛伊手中(这种姿势在专门术语中叫做“收剑”)。一切都像闪电一般快。
“哎哟!”她惊恐地喊叫起来,一只手按在腰际,“你把我刺穿了吗?——没有,你没有!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连碰都没碰你,”特洛伊平静地说道,“这不过是手法熟练而已,剑是从你后面过去的。现在你不害怕了,对吗?因为你要是害怕,我就不能表演了。我保证不仅不会伤着你,连碰都不会碰你一下的。”
“我并不认为我害怕。你有充分把握不会伤着我,对吗?”
“有充分把握。”
“剑很锋利吗?”
“噢,不——你就像尊塑像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吧。来了!”
转瞬之间,芭斯谢芭觉得眼前的气氛全变了。在她头上、周围和前面,万道光芒几乎把地球和天空都关在外面了——全是特洛伊那把奇妙地旋转挥舞着的剑锋反映着低低的太阳光线发射出来的,剑好像同时存在于每一个地方,可又不特定在哪儿。环绕着她的这些光芒伴有一种猛烈的冲击声——几乎是呼啸声——也同时在她四周响起。总而言之,她已笼罩在光芒和尖啸声的穹隆中,好像身旁就是满天的流星。
自从阔剑成为全国通用的武器以来,从未有人像特洛伊那样使得滴水不透,他自己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舞得起劲。在明媚的夕照中,和芭斯谢芭一起待在蕨丛里是多么惬意、多么动人心魂啊。至于他的剑法准确到何等程度,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剑锋无论从哪儿刷过都能在空中留下一点永不消逝的东西,余下的那块没有被剑触及的空间就几乎丝毫无异于芭斯谢芭的体形了。
在这种剑舞闪耀出的一道道黎明般的素光后面,她看见特洛伊右臂服装的颜色散成一大片红雾,布满剑器动作所占的整个空间,像一根拨动着的琴弦一般;在最后面就是特洛伊本人,大多数时间都面对着她。有时为了表演后削,他半侧着身体,但眼睛却一直锐敏地打量着她的身体宽度和轮廓,嘴唇由于持久用力抿得紧绷绷的。随后他的动作放慢了一点,一招一式她都看得清楚了。剑的嘶嘶声止息了,他完全停了下来。
“外面那绺松散的头发得修一修,”没等她开口或动一动,他就说道,“等着,我来替你修。”
一道弧形的银光在她右边一闪,剑落了下来,一绺头发掉在地上。
“天生的勇敢!”特洛伊说,“你一丝儿也没往后退,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真是了不起!”
“这是因为我没预料到你会来这么一下。噢,你把我的头发全糟蹋了!”
“那就再来一下吧。”
“不——不!我害怕你——我真的害怕你!”她叫了起来。
“我一点也不会碰着你的——连你的头发也碰不着。我只想杀死你身上那只毛毛虫。来了,别动!”
看来是有只毛毛虫从蕨丛里爬了出来,选中了她的胸衣作为栖息所。她看见剑尖朝她胸口闪来,好像刺了进去。芭斯谢芭闭上眼睛,完全以为自己终于给杀死了。然而,她觉得一切如常,于是又睁开了眼睛。
“你看,这就是。”中士说着把剑伸到她眼前。
那只毛毛虫穿在剑尖上。
“啊,这是魔术!”芭斯谢芭大为惊异地说。
“噢,不是——是技术。我只把剑尖点到你胸口上有那只毛毛虫的地方,离你皮肤还有千分之一英寸就把剑收住了,没有刺穿你。”
“可是你怎么会用没有锋刃的剑削掉我的头发呢?”
“没有锋刃!这把剑会像剃刀那样刮胡子。你瞧。”
他用剑锋碰了一下手掌,然后举起来给她看,上面挂着薄薄的一块被削下来的表皮。
“但在开始练剑以前你说剑是钝的,不会伤我!”
“那是想让你站着不动,以保证你的安全。因为你一晃动就大有刺伤你的危险。为了避免危险,我不得不扯个小谎。”
她打了个寒噤。“我差点丢了性命,还蒙在鼓里呢!”
“更确切地说,你有二百九十五次只差半英寸就要给活活削掉一层皮。”
“残酷,残酷,你可真残酷!”
“然而你始终是绝对安全的。我的剑从不失误。”特洛伊把剑插回鞘中。
芭斯谢芭被这场戏搞得心里百感丛生,恍恍惚惚地在一簇石楠上坐了下来。
“现在我得离开你了,”特洛伊轻轻说道,“我想冒昧拿走这个,留作纪念。”
她看见他向草地上俯下身子,拾起他从她那一束束长发上削下来的那绺鬈发,缠绕在手指上,解开外衣上当胸的纽扣,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里面。芭斯谢芭觉得自己毫无力量反抗或拒绝他,简直拿他无可奈何,又觉得好像是迎面刮起了一阵催人苏醒的风,但来势太猛烈了,憋住了她的呼吸。
他走近她说:“我得离开你了。”他又往前靠近了一点。一分钟后,她看见他那大红色的身影在蕨丛中消失了,几乎是一闪即逝,像一块红红的烙铁飞快地挥动了一下。
这一分钟的间歇使她的血液涌上了面颊,她感到一阵刺痛,好像连脚心都在发烧,情感也膨胀到完全淹没了思维的地步。这给了她一击,就像摩西在何烈的击打[1]那样,弄出了一条水流——在这儿就是一条泪流。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犯了大罪的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特洛伊的唇尖朝下轻轻点在她的嘴唇上。他吻了她。
* * *
[1] 见《旧约·出埃及记》第17章第5—6节:“耶和华对摩西说,你手里拿着你先前击打河水的杖,带领以色列的几个长老,从老百姓的面前走过去。我必在何烈的磐石那里站在你面前,你要击打磐石,从磐石里必有水流出来,使百姓可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