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构成芭斯谢芭性格的许多不同特点中明显地混杂着愚蠢的成分。她固有的性情原来几乎是没有这种东西的。然而作为爱神箭尖上的淋巴液,它一经沾染上就终归会渗透并侵蚀她的整个机体。芭斯谢芭虽然非常有理性,不至于完全受她身上的女人气质所控制,但因女人气质太重,她也不能最有效地利用自己的理性。女人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总是易于把自己明知其假的花言巧语信以为真,正如她们对于明知其正确的责备会完全不相信一样,这恐怕是最使她的伙伴感到震惊的一个小问题了。
芭斯谢芭对特洛伊的那种爱,只有自立的女人抛弃了自立后才会有。坚强的女子若轻率地抛弃了她的力量,那她就会比一个没有任何力量可抛弃的软弱女子还要软弱。她之所以会这样,原因之一就是遇事新奇。她不知道充分利用新情况,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弱由于是新产生的,其弱就增加了一倍。
芭斯谢芭一点也没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存在着狡谋。从某种意义上说虽然她是个深通世故的女人,但她的世界毕竟只是一个天朗气清、绿草如茵的世界,在这儿,牲畜是过往的客人,风发着忙碌的营营声;在这儿,一窝安静的家兔或野兔和你隔墙而居;在这儿,你的邻舍就是十户区[1]里的一切人;在这儿,只有赶集的日子才计算账目。对于好一些的上流社会那些虚伪风尚她了解得很少,对于坏一些的上流社会那些放荡行径就一无所知了。她在这方面最极端的看法如果用语言明确表达出来的话(她自己从未这样做过),那就只能归结为:她觉得她的冲动是比她的慎重更讨人喜欢的向导。她的爱完全是一个孩子的爱,虽然像夏日那么炙热,却像春天那么新鲜。她的过错在于她从不深入细致地探究一下后果,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她能为别人指出道路险峻,荆棘丛生,自己却“忘了自己的告诫”[2]。
特洛伊的丑恶埋得很深,女人是看不见的,而他的文饰却浮在最表层;这与朴实的奥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奥克的缺点即使是最盲目的人也看得出来,而他的美德却像埋在矿山里面的金属一般。
爱情与尊敬之间的区别明显地表现在她的行为中。芭斯谢芭曾经毫无隐讳地对莉娣谈到过她对博尔伍德的兴趣,关于特洛伊,却只在自己内心里嘀咕着。
她这种沉溺的情况盖伯瑞尔都看在眼里。在许许多多个日子里,他每天从下地一直到收工,再到夜半三更,都为此而烦恼着。到目前为止,得不到垂青已经使他非常痛苦了,而现在芭斯谢芭又要落入陷坑,这使他感到更加难过,几乎把前一种痛苦都掩盖起来了。这种结果正符合希波克拉底那句常被引用的关于肉体痛苦的名言[3]。
这是一种高尚的爱情,虽然很可能是没有希望的。一个人有了这种爱情,即使担心会在所爱的人心里引起反感,也不能阻止自己对他或她的错误进行斗争。奥克决定去找他的女主人谈谈。他将把自己的规劝建立在他所认为的对博尔伍德庄主的不公正待遇上。博尔伍德现在正不在家。
一天傍晚,她沿着穿过附近麦田的一条小路散步去了,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奥克那天没到远地里去干活。他也沿那条路走去。这时天已黄昏,她正往回走,他便迎了上去,觉得她很抑郁。
这时候麦子已长得很高,而路很窄;这样路就成了一条夹在两旁密密弯成弓形的麦秆之间的洼沟,两个人并排走就会踩坏庄稼,因此奥克往一边靠,让她走过去。
“噢,是盖伯瑞尔吗?”她说,“你也在散步。晚上好。”
“天这么晚了,我想我应该来接接你。”奥克说,同时转过身来紧跟在她后面。她已从他身边一擦而过。
“真谢谢你,但我并不很害怕。”
“当然不怕,不过附近有坏人。”
“我从未遇到过。”
现在奥克已极为巧妙地要把那个献殷勤的中士通过“坏人”的渠道说出来了。但这个打算突然告吹了,他猛然想到这是个相当笨的方式,这样开始未免太赤裸裸了。于是他另来一套开场白。
“也因为那个理所当然该来接你的人不在家——我指的是博尔伍德庄主——所以,我想我来吧。”他说。
“嗯,是呀。”她继续走着,头也没有回,过了好几步远的地方也没有从她那方面再听到什么声音,只有她的衣服在擦着沉甸甸的麦穗沙沙地发响。接着她又相当刻薄地说了起来——
“我不大明白你说博尔伍德先生理所当然该来接我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是因为大家都在讲你和他很可能要结婚了,小姐。请原谅我说话直率。”
“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她迅速回答说,“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婚姻关系。”
盖伯瑞尔现在把他坦率的看法摆了出来,因为时机到了。“那么,埃弗登小姐,”我说,“先不管别人怎么讲。如果他不是在向你求婚的话,那我这辈子就从未见过什么求婚了。”
芭斯谢芭如果不是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不利,忍不住要搪塞争辩几句以便改善地位的话,也许会到此就结束谈话,断然制止再谈论这件事的。
“既然提到了这件事,”她用非常强调的口气说道,“我很高兴有机会澄清这个非常普通而又让人非常气恼的误会。我并没有明确答应博尔伍德先生任何事情,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我尊敬他,他也一再要求我嫁给他,但我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等他一回来我就要这么做了;我的答复就是我不能考虑和他结婚。”
“人好像总是要有误会。”
“可不是。”
“那天有人说你是在捉弄他,而你几乎已证实了你并没有干这种事;近来有人说你不是在捉弄他,可是你又直截了当地开始表示出——”
“我在捉弄他,我想你是这个意思吧。”
“怎么说呢,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但用得不恰当。我并不捉弄他;不管怎样,我和他毫无关系。”
很不幸,奥克毕竟用错误的语调向她谈起博尔伍德的情敌来了。“你要是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特洛伊中士就好了,小姐。”他叹了一口气说。
芭斯谢芭的脚步变得颤颤抖抖的了。“为什么?”她问道。
“他配不上你。”
“是什么人叫你来跟我这么说的吗?”
“谁也没有。”
“那么在这个问题上特洛伊中士就与我们毫不相干了,”她倔强地说,“但我还是要说特洛伊中士是受过教育的人,配得上任何一个女人。他出身高贵。”
“他的学识和出身高于那帮当兵的根本证明不了他有什么价值,只表明他在走下坡路。”
“我不明白这与我们的谈话有什么关系,特洛伊中士决不是在走下坡路;而他高人一等正证明他有价值!”
“我认为他一点良心也没有。所以我必须请求你,小姐,别和他有什么来往。听我这一次话吧——就这一次!我不是说他就像我所想象的那么坏——但愿他并不那么坏。不过既然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当心些,假定他可能是个坏人呢?这纯是为了你自身的安全。别相信他,小姐;我请求你别这么相信他。”
“请问到底为什么?”
“我喜欢当兵的,但是这一个我可不喜欢,”他坚定地说,“他精于他那一行,这可能引诱他误入歧途,而且周围的人喜欢谈论着取乐的事对女人来说就是毁灭。他再要和你拉扯时,为什么不简单说声‘再见’就转身走开呢?你看见他从这条路走来,就转向另一条路去。他和你说什么好笑的话,装着不理会,也不要发笑;当着那些会到处传你的话的人就说他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或‘那个某某中士’,‘那个没落家族的子弟’。不要对他不讲礼貌,而要既无礼又不伤人,这样就可以摆脱他。”
没有一只被窗板挡住的圣诞节知更鸟[4]比现在的芭斯谢芭更加激动了。
“我说——我再说一遍——你谈论他是不合适的。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提到他!”她气急败坏地喊叫道,“我知道这一点:他是一个完全有良心的人——有时候直率得甚至很粗鲁——但总是把他对你的想法明明白白地当面告诉你!”
“哦。”
“他比这个教区里的任何人都不差!他对做礼拜也很严格——是的,是很严格!”
“恐怕没有人在教堂里见过他吧,我就肯定没见过。”
“这是因为,”她急切地说,“他总是在仪式刚刚开始时从旧塔楼门那儿悄悄进去,坐在楼厅的后排。这是他告诉我的。”
盖伯瑞尔听到这个关于特洛伊的美德最冠冕堂皇的例证,就像听到一只古怪的钟敲了第十三下——这不仅使人对这一下绝对不能相信,连以前报的时也都被它弄得有点疑窦了。
奥克发现她那么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感到非常痛苦。他回答她的话,心里充满了深厚的感情,声音也很坚定,但坚定之中显然可见他是作了巨大的努力来保持坚定的——
“女主人,你知道我爱你,而且将永远爱你。我提到这一点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受到伤害,除此之外我就不在意了。在争夺金钱和美好事物的竞赛中我失败了,但我还不至于愚蠢到妄想高攀你的地步,既然现在我很穷,而你在哪方面都凌驾于我之上。不过,芭斯谢芭,亲爱的女主人,我请求你考虑这件事——为了保住你自己在雇工中的尊严,也为了对一个和我同样深爱着你的可尊敬的人表示起码的道义,你在对待这个士兵的态度上应该慎重些。”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她喊叫着,声音都哽住了。
“你不是比我自己的事情甚至比我的生命对我都更要紧吗!”他继续说道,“得啦,听我的话吧!我比你大六岁,博尔伍德先生比我又大十岁,请你考虑——一定请你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加以考虑——你和他在一起会多么安全啊!”
奥克提及自己对她的爱,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她对他的干预产生的愤怒。但他让自己想要使她得到好处的愿望掩盖住了想要和她结婚的愿望,这一点她却不能真正原谅,也不能真正原谅他对待特洛伊的鄙薄态度。
“我希望你到别处去,”她下命令说,脸上的苍白虽然看不出来,却被她那颤抖的声音暗示出来了,“不要再待在这个农场上了。我不需要你——我请求你离开!”
“瞎扯淡,”奥克镇静地说,“这是你第二次假装要解雇我,这有什么用?”
“假装!我命令你走,先生——我不愿听你的教训!我是这儿的主人。”
“自然要走——你还有什么傻话要说?你很清楚,不久前我的境况也很不错,并不比你差什么,而你竟把我当做迪克、汤姆和哈里那样的人对待!芭斯谢芭,这实在太可耻了。你也知道,我一走说不定什么时候事情就会变成一团糟,你根本解决不了。当然,除非你答应找个明白人做管家、经理什么的。如果你答应这一点我立刻就走。”
“我不要管家,我要继续做自己的经理。”她坚定地说。
“那很好,你应该感谢我在这儿待了下来。一个农场仅仅靠个女人来管会成什么样子呢?不过请你记住,我并不想让你觉得欠我什么情。我不这样想,我做了什么就是什么。有时候我也说我应该高兴得像一只小鸟儿那样离开这个地方——不要以为我就满足于默默无闻,我是该干好一点的事情的。不过我也不忍眼睁睁看着你的一切被毁掉,因为如果你总是这么考虑事情,那就肯定要被毁掉的……我不喜欢公然说自己的长短,不过你那种作风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才说出了在别的时候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话!我承认我干预了你的事情。但你很清楚我是怎样才干预的,也很清楚我深深眷恋着的人是谁,我对她简直就像个傻瓜一样,不会献殷勤!”
她很可能由于他这种耿耿不渝的忠诚私下里无意识地对他产生了一点敬意,这种忠诚在他的语调中甚至比在他的言词中流露得还要充分。她至少是叽咕了几句话,大意是说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留下来。然后她又更清楚地说:“现在请你离开我好吗?我不是以一个主人的身份命令你——我是作为一个女人请求你,希望你不要失礼拒绝我。”
“我当然会的,埃弗登小姐。”盖伯瑞尔温和地说。他觉得很奇怪,这个请求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出来,因为争执已经结束,他们又是在一座极荒凉的山坡上,离每一个住人的地方都很远,而且时间也渐渐晚了。他停住脚步,让她远远走在自己前面,不久就只能看见她那映在天空上的身影了。
她为什么急于在这个地方摆脱他,现在得到了一个令人痛苦的解答。从她旁边的地面上明显地闪出一条人影,看形状无疑就是特洛伊。奥克不愿意成为一个哪怕只是可能的窃听者,便立即转身往回走,直到离这对恋人足有二百码的地方才停住脚步。
盖伯瑞尔取道教堂墓地往家里走去,经过塔楼时想起芭斯谢芭曾经说过,中士总是在开始做礼拜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教堂,这是他一贯的操行。但他相信芭斯谢芭所指的那扇小门根本就废而不用了,于是走上教堂外面的台阶,把门检查了一遍,因为门就在台阶顶端。他借着尚悬挂在西北方天空中的暗淡光芒,看见一枝常春藤从墙上长出来,跨着小门伸出一英尺多远,把门板精巧地连结在石头侧柱上面了。这是一个决定性的证明:这扇门,至少从特洛伊回到韦特伯里以后,从来就没有被打开过。
* * *
[1] 十户区,英国旧行政单位,现尚保留于某些地区。
[2] 忘了自己的告诫,见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3] 关于肉体痛苦的名言——指希波克拉底《格言集》:“两种痛苦一齐发生但不在同一地点时,较强烈的一种就会掩盖住另一种。”
[4] 知更鸟,英国诗人詹姆士·汤姆逊(1700—1748)的诗歌《冬》中曾描写一只知更鸟飞入一所房子时对着窗户乱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