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芭斯谢芭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脸遇到烛光,燃出了兴奋的红霞,这在目前是不会很快消逝的。特洛伊一直陪她走到家门口,他告别时说的话还在她耳中回旋着。他向她告别两天,说是要到巴斯去看望一些朋友。他还第二次吻了她。
在此稍稍解释一下要很久之后才会真相大白的一件小事,对芭斯谢芭无疑是公平的:这天傍晚特洛伊恰好在路旁出现,并非事先明确做出的安排。他这样示意过——她没有允许。她只是想到他可能还会来,才把奥克打发走,以免他们俩会在那么个时候碰见。
她现在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事态的发展是那么新奇,那么激动人心,她简直快活得要发狂了,却又有些惴惴不安。接着她像下了什么决心,猛然站了起来,从一张边桌上拿来了写字架。
她用了三分钟,不停笔也不改动一个字,就给博尔伍德写了一封信,很温和但很坚决地告诉他说,她已经充分、全面地考虑过他向她提出而又好心给她时间作决定的问题;她最后的决定是不能嫁给他。这封信是寄到卡斯特桥外面博尔伍德住宅去的。她曾经告诉过奥克,她打算等到博尔伍德回来后再向他作最后的回答。但芭斯谢芭发现她已等不及了。
这封信明天才能发出去,但为了平息自己的不安,她想把信弄脱手,好像这样一来事情就立刻付诸实行了。于是她站起身来,拿着信往厨房走去,打算交给随便哪个可能会待在那儿的女人。
她在过道里停住脚。厨房里有人在谈话,主题正是芭斯谢芭和特洛伊。
“如果他娶了她,她就不会再管农场了。”
“他们的生活会很甜蜜、欢乐的,不过也许会带来些麻烦——我看就是这样。”
“嗯,我要有半个这样的丈夫就好了。”
芭斯谢芭很有理智,仆人谈论她些什么她是不会认真的;但她也像一般女人那样爱犯碎嘴子,听见别人的谈论又总是放不开,一直要到这些话没人再听、自然消亡的时候。因此,她突然冲了进去。
“你们在说谁?”她问道。
谈话停止了,没有人回答。最后莉娣坦白地说:“我们谈的是几句关于你本人的话,小姐。”
“我就想到是这样!玛丽安、莉娣、坦珀伦斯——我现在禁止你们猜测这种事情。你们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特洛伊先生——一点也不。谁都知道我多么讨厌他——是的,”这个刚愎的年轻女人重复着说,“讨厌他!”
“我们知道你讨厌他,小姐,”莉娣说,“我们也都讨厌他。”
“我也讨厌他。”玛丽安说。
“玛丽安——噢,你这个撒谎的女人,你怎么能说这种缺德的假话!”芭斯谢芭激动地说道,“今天早晨你还打心眼儿里赞美他呢。没错,玛丽安,这你自己知道。”
“是的,小姐,你也赞美过他呢。他现在是个浪荡的流氓了,你真该讨厌他。”
“他不是个浪荡的流氓!你竟敢当着我的面这样说!我没有权利讨厌他,你也没有,谁也没有。不过我也傻!他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相干?你们知道这和我毫无关系,我又不喜欢他;我并不是要维护他的名声,绝不是。记住,你们谁要说他一句坏话,我马上就解雇她!”
她扔下信,怒冲冲地回到客厅,心里很不好受,两眼含着泪珠。莉娣跟在她后面。
“噢,小姐!”温存的莉娣说道,满怀同情地看着芭斯谢芭的脸,“我很难过,我们这么误解了你?我原来真以为你喜欢他,可我发现你现在不了。”
“把门关上,莉娣。”
莉娣关上了门,继续说道:“人们常说这些无聊话,小姐。从现在开始我就这样回答他们,‘像埃弗登小姐这样的姑娘当然是不会爱他的。’我要一清二楚地说出来。”
芭斯谢芭咆哮起来:“噢,莉娣,你就这么傻?难道你不会猜谜?难道你看不出来?你自己不是个女人吗?”
莉娣惊惶得圆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
“哼,你准是个瞎子,莉娣!”她很悲痛,不顾一切地说道,“我爱他简直都爱得发疯了,都成了灾难,成了痛苦!不要看见我这样就吓坏了,虽然我也许足以吓坏任何一个天真的女人。走近来一点——近一点。”她双手搂住莉娣的脖子,“我必须对什么人说出来,这事真把我拖垮了!难道你对我还了解得不够,看不穿我那个痛苦的否认吗?噢,天哪,那是多么大的谎话!上帝和我的爱神都饶恕我吧。难道你也不知道,一个真正陷入情网的女人衡量假誓和爱情的轻重时根本不把发假誓当做一回事吗?行啦,你出房间去吧,我想一个人单独待着。”
莉娣朝门口走去。
“莉娣,到这儿来。你严肃地对我发誓说他不是一个浪荡汉,说大家议论他的话都是撒谎!”
“可是小姐,我怎么能说他不是,如果——”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跟着他们说?真是个无情的东西……不过我倒要看看你或者村里或镇里别的什么人敢不敢这么干!”她蓦然站起,从壁炉旁边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了回来。
“不,小姐,我没有跟着他们说——我知道那些话不是真的!”莉娣说,她被芭斯谢芭这种反常的汹汹气势吓坏了。
“我觉得你同意我仅仅是为了讨我的好。不过莉娣,他不可能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个坏人。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小姐,听见了。”
“你也不相信他是坏人,对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姐,”莉娣说,开始哭了起来,“如果我说‘不’,你不会相信我;如果我说‘是’,你会朝我发火的。”
“说你不相信——说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他像他们所说的那么坏。”
“他根本就不坏……我的天哪,我是多么软弱!”她松了劲,语无伦次地呜咽着,也不顾莉娣在场了。“噢,我多么希望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恋爱对于女人总是灾难性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上帝把我造成一个女人。我也开始在为自己长有一张美丽的脸蛋儿这件光彩事付出巨大的代价。”她又重新打起精神,突然转向莉娣,“记着,莉娣·斯摩伯里,如果你到别的地方把我在这儿关着门和你说的话重复了一个字,我就永远不会信任你,不会爱你,不会让你在我这儿再待上一分钟——哪怕是一分钟!”
“我不想重复什么话,”莉娣带着下等女性的尊严说,“但我也不希望待在你这儿。如果你同意,收割一完我就离开,或许就在这个礼拜,或许就在今天……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该无缘无故让人拿去折磨,发泄!”这个矮小的女人大模大样地说完了她的话。
“不,不,莉娣,你必须留在这儿!”芭斯谢芭说,一下子就从傲慢下降为恳求,真是捉摸不定,没有常性。“你千万别在意,我刚才太激动了。你在这儿不是仆人——你是我的伴侣。亲爱的,亲爱的——自从这个不幸的痛苦沉重地压在我心上折磨着我以来,我真不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么!我会弄到什么地步啊!恐怕我会陷得越来越深的。有时我很纳闷,不知道我是不是命中注定要死在救济院里。我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的,上帝才知道!”
“我什么也不会在意,我也不会离开你!”莉娣抽泣着说,情不自禁地把嘴唇贴到了芭斯谢芭的嘴唇上吻了吻她。
芭斯谢芭也吻了吻莉娣,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我并不经常哭,对不对,莉娣?但你却使泪水涌入了我的眼睛。”她说,湿润的眼睛里闪现出了微笑,“尽可能把他看做一个好人吧,行吗,亲爱的莉娣?”
“我会的,小姐,真会的。”
“你知道,他是那种有点粗野的踏实人。这比那些踏实的粗野人还要好些。恐怕我就是这种人。答应我给我保密吧——一定,莉娣!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为他流了泪,因为那对我来说会是很可怕的,对他也没有好处,可怜的人!”
“如果我想要保什么密,一具骷髅头也不能从我这儿逼出来,小姐。我会永远是你的朋友。”莉娣断然说道,同时她自己眼睛里也涌出了泪珠。这倒不是由于有什么特别的需要,而是出于一种艺术感,也就是自己应与这幅图画的最后部分协调一致,在这种时候女人往往是要受它影响的。“我想上帝很高兴我们是好朋友,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的确也这么认为。”
“亲爱的小姐,你不会再折磨我,朝我发火了,是吗?你刚才简直凶得像头狮子,把我都吓坏了!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发起火来能敌得过任何一个男人。”
“不可能!你真以为这样吗?”芭斯谢芭说道,微微笑了起来,但对自己那副亚马逊女人的形象也有点感到震惊了。“我希望我不是那种大胆的女孩子——带男人气,是吗?”她继续说道,感到有点焦虑。
“噢,不,不是男人气;是女人气,但又那么威严,有时就很像男人气概了。啊!小姐,”她非常悲伤地吸了一口气,又非常悲伤地呼了出去,“我要是有你那种缺点的一半也就好了。在这种不合理的日子里,这对一个可怜的姑娘来说倒是一种极好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