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五点钟了,天马上就要破晓,露出灰褐色来。
空气改变了温度,也增强了活动的劲头。微微的凉飙打着透明的旋涡,环绕着奥克的脸庞急驰。风转了一两个罗经点,刮得也更强烈了。十分钟后,天上所有的风似乎都在任意荡拂。盖在小麦垛上的一些草这会儿给卷得高高地竖了起来,必须重新垛好,用放在手边的木杆压住。干完这件活儿后,奥克又在大麦垛上拼命干起来。一粒巨大的雨点打在他脸上,风在每个角落里转来转去咆哮,树木连整个躯干都摇晃起来,枝条拼命挣扎着,互相撞击得哗啦哗啦地响。奥克把圆棒东一根西一根乱插进麦垛里去,一寸一寸地覆盖着,使这些象征着七百镑、给人添了无数烦恼的东西越来越安全,不至于毁掉了。雨真的下大了。奥克马上就感到水正沿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开辟出了一条条又冷又黏的道路。最后他几乎浑身都湿透了,衣服上的染料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停歇在梯子脚下的一个水洼里。大雨如液体骨刺一般穿过沉闷的空气,从云层中毫不间断地倾泻而下,一直扎到他身上。
奥克突然想起,八个月以前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像现在与水搏斗一样拼命与火搏斗——也是由于对这个女人怀着徒劳无望的爱情。而她——但盖伯瑞尔是个宽厚、真诚的人,就不再去想这些了。
奥克在铅灰色的暗淡晨光中从最后一个麦垛上下来时,已经快七点钟了。他充满感激的心情高声说道:“全干完了!”他已浑身湿透,又疲倦又悲哀,但悲哀不像潮湿和疲倦那么厉害,因为他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好事,心里也很痛快。
从谷仓里传来了轻微的声响。他朝那边一瞧,只见一个一个的、一对一对的人影跨出门来,全都别别扭扭、羞羞惭惭的,只有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例外。这人穿着一件红夹克,两手插在衣袋里,口里打着呼哨;其余的人拖拖沓沓地跟在后面,脸上露出感到内疚的神情。整个队伍很像弗拉克斯曼[1]雕塑的一群求婚者在墨丘利[2]的带领下蹒跚着朝地狱前进。这些歪七扭八的人影都朝着村子纷纷走去,打头的特洛伊进入农场上的住宅里去了。没有一个人转过脸来看看麦垛,或是显然想到了麦垛的境况。
不久奥克也回家去了,走的是另一条路。他看见在他前面有一个人打着伞映着小路湿漉漉的光亮表面溜达着,比他自己走得还要慢。这人转过脸来,显然给吓了一大跳。原来是博尔伍德。
“早晨好吗,先生?”奥克问。
“是的,今天下雨——哦,好,很好,谢谢你;很好。”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先生。”
博尔伍德好像渐渐清醒过来了。“你样子很疲倦,好像不舒服,奥克。”他接着说道,漫不经心地瞧着他的同伴。
“我很累。你好像变得很厉害,先生。”
“我?一点也没变,我很好。为什么你这样想?”
“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从前那么精神了。”
“是吗?那你就弄错了,”博尔伍德生硬地说,“什么也没伤着我,我的体格是铁打的。”
“我一直在拼命把我们的麦垛盖好,差点就来不及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拼命干过……你的麦垛当然很安全了,先生。”
“噢,当然。”博尔伍德沉静了一会儿之后又加了一句,“你刚才是问什么,奥克?”
“你的麦垛早就盖好了吧?”
“没有。”
“至少石头架子上面那几大垛都盖好了吧?”
“没有。”
“垣篱下面那些呢?”
“没有。我忘记告诉他们盖了。”
“梯磴旁边那几垛小的也没盖吗?”
“也没盖。今年我忽视了麦垛。”
“你能保住的粮食那就不到十分之一了。”
“可能不到。”
“忽视了麦垛。”盖伯瑞尔对自己慢慢地重复说道。这句话在这种时候对奥克起到的强烈戏剧性效果是难以形容的。整个一夜他都觉得,他费尽气力加以弥补的这种怠玩现象是反常的,孤立的——在全郡都是绝无仅有的。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就在这个教区里,正在进行着更大的浪费,既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过问。若是在几个月前,博尔伍德决不会忘记自己的农务,那样就无异于一个海员忘记了自己是在船上,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奥克正在心里嘀咕,不管自己由于芭斯谢芭结了婚而遭受到多大的痛苦,这个人遭受到的痛苦甚至还要大呢,突然博尔伍德改变了声音,以一种急欲向人倾吐衷肠来宽解自己心情的口气说道:
“奥克,你和我一样知道得很清楚,我近来事情不如意。我还是承认这一点好。我本打算使生活安定些,谁知我的计划在某方面落空了。”
“我原以为我的女主人会和你结婚。”盖伯瑞尔说。他不十分了解博尔伍德的爱是多么深,否则就会考虑到这个庄主的情绪,闭口不谈这件事了。他也决不为了自己的缘故保持沉默以逃避苦痛。“不过有时候就是这样,我们所期望的事情就是不出现。”他又加上一句,心情很平静。经受过不幸遭遇的磨炼而没有被降服的人就是这样的。
“恐怕我现在已成了教区里的笑柄了。”博尔伍德说,好像这个话题不由他做主就涌上了他的舌尖,而且说得还很轻巧,虽然是令人感到可怜的轻巧。他想以此来表示他满不在乎。
“噢,不——我并不这么想。”
“——但事情的真相并不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她有什么背弃的行为,我和埃弗登小姐从未订过婚。有人说我们订了婚,这并不真实,她从来没有答应过我!”博尔伍德这会儿呆呆地站着,那张急切的面孔转向了奥克。“噢,盖伯瑞尔,”他继续说,“我软弱、愚蠢,我不知道怎么才好,我撩不开心里的痛苦和悲哀!……在我失去这个女人以前,我对上帝的慈悲曾经有过一些隐隐约约的信念。是的,上帝曾经安排了一棵蓖麻来庇护我[3],我也像先知那样感激他,心里很高兴。可是第二天他又安排了一条虫子来咬这棵蓖麻,把它搞枯萎了。我觉得死了倒比活着好哩!”
接着是寂静。博尔伍德从他刚才那一阵急欲倾诉衷肠的心情中醒悟过来,又继续往前走去,恢复了他一向沉默寡言的状况。
“不,盖伯瑞尔,”他又开口说道,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是骷髅头的面孔上露出了笑容,“事情弄得越发不对头,那是别人搞的,不是我们。有时我确确实实感到有些后悔,但从未有过任何女人能够控制我哪怕是一分钟。好吧,再见,我相信你不会把我们两人在这儿谈的话说出去。”
* * *
[1] 弗拉克斯曼,指约翰·弗拉克斯曼(1755—1826),英国雕塑家。
[2] 墨丘利,罗马神话中的天使,即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荷马在《奥德赛》第二十四章中曾描写他将向尤利西斯的妻子求婚的人的灵魂引入地狱。
[3] 蓖麻,《旧约·约拿书》第4章第6—8节:“耶和华神安排一棵蓖麻,使其发生高过约拿,影儿遮盖他的头,救他脱离苦楚。约拿因这棵蓖麻大大喜乐。次日黎明,神却安排一条虫子咬这蓖麻,以致枯槁。日头出来的时候,神安排炎热的东风。日头曝晒约拿的头,使他发昏。他就为自己求死,说:我死了比活着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