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伯里山位于卡斯特桥和韦特伯里之间的官路上,离卡斯特桥大约三英里远。在南威塞克斯这一起伏不平的地带,公路经常要翻越长距离的陡峭斜坡,雅尔伯里山就是这类斜坡之一。农庄主和其他有轻便马车坐的人从集上返回时通常都要在这个陡坡下面下车,自己步行上去。
十月里一个礼拜六的傍晚,芭斯谢芭的马车正是这样往这个斜坡上爬行着。她无精打采地坐在马车里的第二个座位上,一个身材挺直、匀称的年轻人穿着务农人赶集时穿的、式样极为时髦的服装靠在她身边走着。他虽然是步行,手里仍握着缰绳和鞭子,不时用鞭鞘对准马耳朵轻轻甩一下来取乐。这人就是她的丈夫,前中士特洛伊。他已用芭斯谢芭的钱买到了退役,正在逐渐把自己变成一个生气勃勃的最新式农民。那些头脑转不过弯来的人见了他还是称他做“中士”,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他还保留着当兵时蓄得很漂亮的小胡子,以及和他的体型与所受的训练分不开的军人风度。
“咳,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雨,我本会像一招手那么容易就净赚二百镑的,宝贝儿。”他这样说着,“你看不出来吗?就是这一下把运气转坏了。根据我曾经念过的一本书所说,下雨天是我们国家的历史记述,晴天只是些小插曲。你说对不对?”
“但是天气多变的季节已经到来。”
“啊,是呀。事实是,这几场秋季赛马会毁掉了所有的人。以前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样的一天!就在巴地茅斯外面,一块空阔的荒地上;淡褐色的海水像是液体灾害似的朝我们滚滚涌过来。又是风又是雨——天哪!黑暗?咳,最后一场还没开始天就黑得像墨汁一般了。当时是五点钟,马进场以前根本看不见影子,不用说是看清颜色了。地面非常粘脚,凭经验做出的判断全都等于零。马、骑手、观众都被刮得像海里的船一样东撞西跌。三个搭着篷的货摊被刮翻,里面那些倒霉的老乡们四肢着地爬了出来;旁边另一块地里一次就有一打帽子到处乱滚。当然,宾波纳跑了六十码左右还很快,但我看到鲍利斯一步步赶了上来时,我的心都从里面撞击起我的肋骨来了。的确是这样,宝贝儿!”
“弗兰克,你的意思是,”芭斯谢芭伤心地说——她的声音在夏天还那么饱满、有生气,现在很痛苦地低沉下去了——“由于这场可怕的赛马,你一个月就输了一百多镑吗?啊,弗兰克,这太残酷了,你这样拿走我的钱实在太愚蠢了。我们将不得不离开农场;结局会是这样的!”
“什么残酷,胡扯。看,你又来了——又要哭了,你就是这样。”
“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要去参加巴地茅斯第二场赛马会,好吗?”她哀求着说。芭斯谢芭就要哭出来了,但她使劲忍着,不让自己流泪。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这样。老实说吧,我还在考虑带你去呢,如果天气好的话。”
“绝不!绝不!我要先朝相反的方向走一百英里。我连这个字的声音都讨厌?”
“不过,去看赛马还是待在家里,与这件事毫无关系。赌注在比赛前全都登记妥当了,你可以相信。这场比赛对我们无论是好还是坏,都与我们下礼拜一到那儿去无关。”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对这场比赛也冒险下了赌注!”她叫了起来,面色极为痛苦。
“瞧你,别当小傻瓜了。等着我告诉你吧。怎么,芭斯谢芭,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你以前的勇气和闯劲。说老实话,以前我若知道你表面上虽然很勇敢,骨子里却是这样一个胆小鬼,我是决不会——我自有主意。”
芭斯谢芭听到这个答复后,坚定地朝前凝视着,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里冒出一道愤怒的闪光。他们继续前进,再没有说话。从荫蔽着这段道路的树木上面时而掉下一些早已枯萎的叶子,纷纷卷过路去,落在地面上。
坡顶上出现了一个女人。坡脊凿了一个口子,路就从此穿过,所以她与这对夫妻相隔已经很近了,还没有被他们看见。特洛伊已转向马车,准备重新登上去;就在他把脚搁上踏板的时候,这个女人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虽然阴森森的树阴和黄昏的来临把他们笼罩在一片暗影中,芭斯谢芭还是很清楚地看出这个女人衣衫褴褛,面容凄惨。
“请问,先生,您知道卡斯特桥救济院晚上什么时候关门吗?”
女人在特洛伊肩后问了他这句话。
特洛伊听见女人的声音,显然吓了一跳;但他好像恢复了镇静,控制住了一时的冲动,没有突然转过身去面对着她。他慢慢地说道:
“我不知道。”
女人一听到他说话,立即抬起眼睛,仔细打量他那侧面脸形,认出了这个穿着农民服装的士兵。她的脸顿时歪扭起来,那样子既高兴又悲苦。她歇斯底里地喊叫了一声,就摔倒在地上了。
“噢,可怜的人!”芭斯谢芭叫道,马上就要下车。
“待着别动,照看着马!”特洛伊专断地说道,同时把缰绳和鞭子都扔给她,“把马赶到坡顶上去,我来关照这个女人。”
“可是我——”
“听见没有?驾!——鲍贝!”
马、车、芭斯谢芭继续前进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以为你在老远的地方,或许是死了呢!为什么不写信给我?”特洛伊扶起那个女人,声音异常温柔而又极为迫切地对她说道。
“我不敢。”
“你有钱吗?”
“一点也没有。”
“天哪——我要能多给你些就好了!这是——一点点零钱——实在不成样子。我剩下的一分一厘都在里面。你知道,除了我妻子给我的以外,我分文也没有,我现在又不能向她要。”
女人没有回答。
“我只能再待一会儿,”特洛伊继续说,“注意听着。你今晚是到哪儿去,卡斯特桥救济院吗?”
“是的,我打算去那儿。”
“你不能去那儿;不过,等一等。好吧,也许只到那儿去待这一夜,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真倒霉!今晚就睡在那儿,明天也待在那儿,礼拜一我才能得到空闲。礼拜一早上准十点到格雷桥来见我,就在镇外,我把我能凑集到的钱全都带去。你不会缺钱用的——这由我负责,芳丽;然后我在什么地方给你找个住处。到那时候见。我真是个畜生——不过再见吧!”
芭斯谢芭走过了登山的最后一段道路后,就转过头来。那个女人已经站起来了,芭斯谢芭看见她从特洛伊身边离开,从卡斯特桥外面第三块里程碑那儿有气无力地走下了山坡。特洛伊随即朝他妻子走来,登上马车,从她手里拿过缰绳,一言未发便赶着马急驰而去。他相当激动。
“你认识那个女人吗?”芭斯谢芭说道,锐利的目光直盯着他的脸。
“认识。”他说,毫不畏缩地也盯着她的脸。
“我料想你就认识她,”她怒冲冲地傲然说道,仍然直盯着他,“她是谁?”
他好像突然想到,说实话对这两个女人都没有好处。
“与我们俩都无关,”他说,“我只跟她面熟。”
“她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我想你是知道的。”
“你要这样想就这样想吧,而且——”他绕着鲍贝的身子巧妙地甩了一鞭,便结束了这句话。在这一击之下马纵蹄狂奔起来。他们什么话也没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