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特伯里教堂的塔楼建于十四世纪,是一座方形建筑,护墙的每一面都突出两个石雕滴水嘴,四面共八个,现在只有两个还继续起着应有的作用,即把里面铅皮屋顶上的雨水喷射出来。每面墙上都有一个出水口据认为是多余的,被从前的教堂执事堵死,另外还有两个也被拆掉并塞住了。不过这对塔楼的完好并无多大妨碍,因为还有两个仍然张着口,畅通无阻,足以承担所有的工作。
往往有人说,判断一个特定的艺术时期是否有生命力,最可靠的标准就是该时期的艺术大师们是否有务奇的能力。毫无疑问,就哥特艺术来说,这个论断是不容争辩的。韦特伯里塔楼就是教区里在相当早期即已使用装饰护墙以区别于大教堂的一个实例,而滴水嘴是护墙必不可少的部分,尤其显得突出——是人类的双手所能做出的最豪放的雕凿,是人类的头脑所能想象出的最新颖的图样,其特点是大陆式的而不是英国式的;即风格固然奇异,但畸曲中有匀称。八个滴水嘴各不相同。凡是亲眼看见的人起先都会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北面那些滴水嘴更为丑恶了;等他一转到南面,这种看法便会立即消失。南面这两个滴水嘴中只有东南角上的那一个与本故事有关:那样子太像人,不能说它像龙;又太像鬼,不能说它像人;又太像兽,不能说它像鬼;又不太像飞鸟,不能称之为鹰头狮身飞兽。这个用石头凿成的可怕实体,好像给盖上了一层皱皱巴巴的皮,长着短小的耳朵,直挺挺地竖立着,眼珠从眼窝里鼓了出来,两手十指紧抓住自己的嘴角,好像要把它扯开来,让自己吐出的水自由往外淌;下牙已全被冲刷掉,上牙倒仍然健全。这只怪兽从它落脚支住身子的墙头上探出两只前脚,以这般模样对四周的景物嘲笑了四百年,晴天寂然无声地干笑,雨天就响着咯咯的声音讥笑。
特洛伊还在门廊里睡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滴水嘴立即往外喷射,不一会儿工夫,水就穿过兽嘴和地面之间七十英尺的空间,泻成了一股细流,水珠像打野鸭的弹丸一般迅疾溅落在地面上。水越积越多,流量也越来越强,渐渐喷到了离塔楼侧越来越远的地方。有时绵绵不绝地降着倾盆大雨,水流就大股大股地往下冲刷。
我们且沿着水流的路线来到地面上吧。这条液体抛物线的末端从墙里伸出来,越过柱基线脚,越过一堆石头,越过大理石砌边,进入芳丽·罗宾坟茔的中心部分。
就在不久前,水流的力量被散布在这一带的零碎石头挡住了,庇护着处于水流冲击下的泥土。这些石头已在夏天从地上清除掉,现在除了光秃秃的泥土外,就没有任何东西抵挡雨水的倾泻了。水流多年来都没有像这天夜里那样从塔楼往外喷得那么远,也没有谁注意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有时候这个隐僻的角落一连两三年都不安葬一个死人,就是安葬,通常也不过是个乞丐、盗猎贼或另一种犯了下流罪行的人。
从滴水嘴里不断涌出的急流把它全部凶劲都注入了这个坟墓里。深褐色的坟土被搅得流动起来,像煮巧克力似的沸腾着。水越积越多,越积越深,形成了一个池子,吼声震入夜空,在泼天大雨发出的各种声响中是最响亮、最主要的声音。芳丽那位悔恨的情人精心栽种的花枝开始在花床上动摇、萎缩了。冬紫罗兰慢慢头朝下栽了下去,化成了一团泥土。雪莲和其它球茎也很快就在沸腾的泥浆中跳跃起来,像开锅煮着一般。丛生类植物都已碎散,浮起在水面上漂走了。
特洛伊直到天大亮以后才从不舒服的睡梦中醒来。他有两晚没有在床上睡觉了,肩膀觉得有些僵硬,双脚无力,头昏沉沉的。他想起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便站了起来,打了个寒战,拿起铲子,又走了出去。
雨完全停了,阳光穿过绿色、褐色和黄色的树叶照耀着。树叶沾满雨滴,像上了一层釉似的闪闪发光,色调极为鲜明,犹如累斯代尔和霍比玛[1]的风景画,具有水彩和强烈光线相结合所能产生的无限美妙。倾盆大雨把空气洗涤得十分透明,中景的秋光犹如近在眼前那样秾丽,远处的田野被塔楼角截住,看起来就像与塔楼处于一个平面上。
他走上那条能把他带到塔楼后面的鹅卵石小路,这条路已铺上一层褐色泥土,不像前晚上那样到处冒石头尖儿了。他在路上某一个地方看见有一簇被冲洗得很洁白的须根,很像是一束肌腱。他拾了起来——肯定不会是一束他刚刚种上的樱草花吧?他往前走着,走着,看见一根花茎,又看见一根,又是一根。毫无疑问都是番红花。特洛伊满脸都是惶惑和懊丧,转过拐角便看见了雨水造成的破坏。
坟墓上那一洼水已被吸收到地里去了,留下了一个坑;土被冲刷到草地和小路上,成了他已见到的那种褐色泥浆。大理石的墓碑上也被泥水溅污。几乎所有的花都被冲倒,拔出了地面,根朝上躺在被水流溅到的地方。
特洛伊紧紧锁住眉头,紧紧咬着牙齿,紧紧闭起嘴唇,但正如一个遭受巨大痛苦的人那样,嘴唇总是嚅动着不能安静。这件奇特事故顿然使他万绪丛集,不觉痛彻心骨。他的脸生动地流露出了这种心情,任何一个在此时看见他的人都不会相信他曾经笑过、唱过、在女人耳边倾诉过甜言蜜语。起初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诅咒他那悲惨的命运;但即使是这种最低程度的反抗也需要一点活力,一种在他遭到这场使之悲痛欲绝的很大不幸之前必然不存在的活力。眼前的这种情景,在前几天的惨淡画面上增抹了另一层阴影,使整幅景象达到了最凄惨的程度,他实在忍受不住了。特洛伊天性乐观,具有逃避悲伤的能力,那就是干脆把它搁置起来。任何无法摆脱的烦恼他都能暂时不加考虑,让它逐渐变为陈年滥账,被时间冲淡下去。在芳丽坟墓上栽花也许只是避免引起根本性悲哀的一个手法。现在,他的意图好像已泄露,从而受到了阻遏,不可能实现了。
特洛伊站在这个失去覆盖的坟墓旁边,生平第一次想到自己要是另一个人就好了。一个富于生命力的人之所以往往会觉得他的生命不同于众,具有更大的希望,正是由于他的生命属于他自己的缘故,虽然别人实际上也许在各方面都和他没有什么不同。特洛伊曾无数次倏然地感觉到自己不会妒忌别人的境况,因为要有那种境况就必须具备一种不同的个性,而他只希望有自己这种个性。他从不在意自己出身特异,一生沉浮无常;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都像流星般飘忽不定,因为这一切都附属于他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没有这个主人公,对他说来就没有任何故事可言;何况事情必定会在适当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走上正轨,并得到圆满的结束。但就在这天早上,这个幻想彻底破灭了,他好像突然憎恨起自己来。也许是表面上显得突然,实际上并不如此。一个差点没有长出海面的珊瑚礁,对地平线来说和根本没有长过这个礁石完全没有两样,而更有决定性的一着往往像是引出了某种事件,其实这是早已潜在的了。
他站在那儿思索着——真是一个可悲的人。他到哪儿去才好呢?“谁被诅咒就让他继续被诅咒”,这就是用他这番枉费心机的行动写下的无情诅咒;这些行动是他怀着一种新生的急切愿望采取的,又不幸被雨水抹掉了。一个人已花了自己大部分力量沿一条道路走下去,是剩不下多少勇气来倒转这一进程的。特洛伊从昨天以来已经稍微倒转了一点,但一遇到阻力就灰心丧气了。一个人要改弦易辙真够艰难啊,即使天意给予了最大的鼓励。可是他发现天意不仅没有帮他走上新路,实际上反而是在嘲笑他在这方面战战兢兢做出的初次重大尝试,这简直就无法忍受了。
他从坟墓边慢慢走开,无意把洞穴填平,把花重新栽上,或做任何别的事情。他气馁了,发誓不再争搏下去,永远也不了。他默默地走出了墓地,谁也没有看见他——村里人还都没有起床呢——他走过后面的庄稼地,同样悄悄地出现在大路上,不久就从这个村庄消失了。
与此同时,芭斯谢芭仍然在阁楼里自愿做囚徒。阁楼的门一直锁着,只有莉娣进来出去的时候才打开。在隔壁一间小屋里给莉娣也安了张床。夜里大约十点钟的时候,这个女用人正在吃晚饭,偶然从窗口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看见了特洛伊的灯笼在墓地里发出的光亮。她连忙叫芭斯谢芭注意。她们觉得很奇怪,仔细瞧了一会儿,莉娣便被打发去睡觉了。
芭斯谢芭那天夜里睡得很不踏实。隔壁那个房间里的侍女已经睡得不省人事,轻轻地呼吸着,这幢房子的女主人还在看着从树林中间透过来的微弱光芒呢——光并不稳定,像海岸上旋转着的灯光那样一隐一现,但并没有使她想到是有什么人在它前面走过来走过去。芭斯谢芭在那儿一直待到下起雨来,灯也灭了,才离开窗口,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在疲惫的脑子里重构昨夜那幅惨淡的景象。
第一道熹微的晨光几乎还没有出现,她就又起身了。她打开窗子,充分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窗框现在是湿濡濡的,沾满夜里那场雨留下的水滴,每一滴都裹着一圈柔弱的光辉,哆哆嗦嗦地闪动着,原来是刚刚苏醒的天空中出现的淡黄色条纹透过一片低垂的云翳照耀出来的反光。树林里传来水滴不断掉落在下面积叶上的声响。她还听见从教堂那边传来的另一种声音——很奇特,不像其它声音那样有间歇,而是水流汩汩注入池子的声音。
莉娣八点钟来敲门。芭斯谢芭把门打开来。
“夜里雨下得真大,太太!”莉娣问过早饭吃什么之后说道。
“是的,大极了。”
“你听见从墓地传来的奇怪声音了吗?”
“我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我一直在想一定是从塔楼喷口往外滋水的声音。”
“嗯,羊倌就是这么说的,太太。他到那儿看看去了。”
“啊!盖伯瑞尔今天早上已来过了吗?”
“只是顺路进来了一下——还是他的老规矩,我还以为他近来已经不这样了呢。塔楼喷口滋出来的水以往都是溅在石头上的;我们都觉得奇怪怎么这次像是开水壶里翻滚的声音。”
芭斯谢芭既看不下书,也不能想问题或干什么活儿,就让莉娣留下来和她一起吃早饭。这个孩子气更重的女人还在不停地唠叨着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打算去教堂吗,太太?”她问。
“我不知道。”芭斯谢芭说。
“我还以为你想去看看他们把芳丽埋在哪儿了呢。从你的窗口看不见那个地方,都给树木挡住了。”
芭斯谢芭非常非常害怕碰到她的丈夫。“昨晚特洛伊先生回来了吗?”她问。
“没有,太太。我想他到巴地茅斯去了。”
巴地茅斯!这个词的声音大大缩小了他和他的行为在她眼里的形象;现在他们之间隔着十三英里了。他不愿向莉娣询问她丈夫的动向,迄今也的确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这样做。但现在这座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已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可怕的龃龉,想要掩饰也没有用了。芭斯谢芭已到了不再畏人之多言的地步。
“你怎么会认为他到那去了?”她问。
“拉班·托尔今天早饭前看见他往巴地茅斯去的。”
芭斯谢芭暂时摆脱了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一直纠缠着她的沉重心情。这种心情扑灭了她青春的活力,却没有给她补换上更成熟时期的明哲。她决定出去走走,因此一吃过早饭就戴上帽子,朝教堂的方向信步而去。这时是九点钟,雇工们已经吃过第一顿饭,回到地里干活去了,她不大可能在路上遇到他们许多人。她知道芳丽的坟茔是在埋葬失足者的那块墓地上,即教区里所谓的“教堂后院”,在路上是看不见的。所以她一动了要进去看看的念头,那就非去不可了。但由于某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她同时也很害怕见到这个地方。她怎么也消除不了这样一种感觉:在她的情敌和穿过树林透露出来的灯光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芭斯谢芭沿着扶壁走去,看见了洞穴和墓碑。墓碑表面纹理精致,但被泥水溅得满是污痕,和两小时前特洛伊看见的情况完全一样。盖伯瑞尔正在那一边站着,两只眼睛也盯在这丘坟墓上。他还没有注意到芭斯谢芭的到来,因为她走动得一点声息也没有。芭斯谢芭没有立即看出这块宏伟的墓碑和这丘被冲得乱七八糟的坟茔就是芳丽的,她向前后左右寻找,看有没有通常那种用土堆起来的简陋一些的墓墩。接着她的视线顺着奥克的目光转了过去,看见了碑文开头的几个字:
纪念亲爱的
芳丽·罗宾
弗兰西斯·特洛伊立
奥克看见了她。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以好奇的目光盯了她一眼,看看她知道碑文的作者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他本人曾为此大吃一惊。但她的发现并没有对她产生多大影响。情感的震动好像司空见惯了。她向他说了声早上好,请他用摆在旁边的那把铲子把洞穴填上。奥克按照她的要求干了起来,芭斯谢芭则收拾起花枝重新栽上,满怀同情地整理着根和叶。女人栽花时总是洋溢着同情心的,花似乎很了解这一点,便在其滋育下如火如荼地开放着。她请奥克去找教堂执事把那个冲着花枝往下龇牙咧嘴的滴水口上面的铅头转到一边去,让水往旁边流动,以免再次发生这种事故。最后,她怀着宽宏大量的心情,把碑上的泥污擦干净,好像她并不憎恶而是很喜欢上面的字句似的,然后回家去了。一个女人由于自己天性较狭隘的一面的影响,遭受到痛苦而没有赢得爱情,却能如此宽宏,实在颇为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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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累斯代尔(1628?—1681),霍比玛(1638—1709),两人都是荷兰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