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和冬天迅速到来了,林间空地草皮上和苔藓上盖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芭斯谢芭先前一直处于一种并不就是提心吊胆的悬悬不安状态,现在则处于一种并不就是气怡神宁的平静心情中。她知道他还活着的时候,她竟能无动于衷地想到他的死,而现在她可能已经失去了他,却又很惋惜他不再属于自己了。她继续经营着农场,利益颇为丰厚,但她并不热衷于此;她也花钱做投机生意,因为她过去就这样干过。以往那些日子虽然刚过去不久,她却觉得好像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她隔着一道宽阔的鸿沟回顾着过去,好像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但还保留思考能力,因此还能够像诗人的故事[1]谈到的那些开始凋残的贵人们那样安坐着缅怀过去的生涯,那时是多么幸福啊!
然而她这种对什么都很漠然的态度却产生了一个极好的结果,就是在拖延了很久之后她终于用奥克当管家了。他实际上早就担任了这个职务,所以这个变化除了大大增加了工钱外,只不过是对外界宣布一种名义而已。
博尔伍德把自己关在家里,什么也懒得过问。他这个季节的大量小麦和全部大麦都被雨淋坏了,发了芽,缠在一起结成了饼,最后一抱一抱地被扔进了猪圈。引起这场损耗的原因是博尔伍德把事情置之度外,这是很反常的现象,周围每一个人都在这样嘀咕着。从他的一个雇工嘴里透露出,出现这种情况并非由于他忘事,因为他手下人曾经大着胆子三番五次反复提醒他粮食会遭到危险。他好像是看见猪一嗅到腐烂的麦穗就掉头避开才警觉起来采取行动的。
一天晚上,他派人找来了奥克。不管是不是受到了芭斯谢芭最近提升奥克一事的启示,庄主在与盖伯瑞尔谈话时提出了要请他在管理芭斯谢芭的农场之余兼管他的下农场,因为博尔伍德感觉到他很需要这样一个助手,却又找不到更可靠的人。毫无疑问,盖伯瑞尔的晦气星正在迅速降落。
芭斯谢芭知道这件事后——因为奥克必须征求她的意见——起先懒洋洋地表示反对,她考虑到两个农场面积太大,一个人同时照管不过来。博尔伍德由于个人的而不是经济的原因显然已下定决心,就提出愿意给奥克配备一匹专用的马,这样就不会有什么困难了,因为两个农场紧靠在一起。在谈判中博尔伍德并没有和她直接联系,只是和奥克商讨,奥克一直就是中间人。最后,一切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奥克天天骑着一匹膘壮的矮脚马奔驰于方圆两千英亩的土地上,精神抖擞地督察着农务,好像这些庄稼都是他自己的一般,而一半庄稼的真正女主人和另一半庄稼的真正男主人都各自待在家里,过着阴郁悲伤的隐遁生涯。
由于这种情况,下一个春天教区里就出现了流言蜚语,说盖伯瑞尔·奥克在放肆充填私囊。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苏姗·托尔说,“我觉得盖伯瑞尔·奥克都快成为公子哥儿了。他现在一个礼拜要穿两三次靴子,擦得锃亮,上面连一个钉子都不带,礼拜天要戴高礼帽。他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做长罩衫[2]了。我看见人家那么趾高气扬地走过来,简直就像是好斗的公鸡,我总是站着发愣,一句话也不再说!”
人们终于都知道,盖伯瑞尔不但从芭斯谢芭那儿得到一笔固定的工钱,不受农业进益起伏的影响,还与博尔伍德订有合同,在他这方面的收入中也享有一份——这固然是小小的一份,但比起工钱来性质却要高级些,能取得工钱不可能有的发展。有些人开始把奥克看做是个“吝啬人”,因为他的境况虽已大大改善,他却继续过着以往那种简朴的生活,仍然住在那所小屋里,自己削土豆,自己补袜子,有时甚至自己动手铺床。但奥克不光是不理会别人说什么,很惹人不高兴,他还死抱住老习惯不放,原因不过是习惯老罢了;这就难免不使人对他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博尔伍德心里近来萌发了一个巨大的希望。他对芭斯谢芭的倾心,简直达到了如醉如痴、毫无理性的疯狂程度,无论时间、环境、毁誉、褒贬都不能削弱或消除。所以,在大家仓促断定特洛伊已经淹死,一切都已平静下来之后,他心里渐渐又兴奋起来,一个强烈的希望就好像一粒芥菜种那样长出来了[3]。他提心吊胆地滋育着它,几乎不敢认真看它一眼,免得事实会揭露出这个美梦的虚妄。芭斯谢芭终于听从劝说穿上了孝服。她每个礼拜穿着这种服装走进教堂,这本身就使他一次又一次增加了信心,认定时候就要到来了——也许还很遥远,但无疑是在移近——他的等待就要得到报偿了。他还没有仔细考虑他可能要等多长时间。他只希望见到,这次严酷的教训已经使芭斯谢芭比以前更能体谅别人的感情。他还相信,如果她愿意将来再嫁人,这人就会是他自己。她心底里还是善良的:她轻率地伤害了他,因此感到很内疚,这一点现在远比她美梦破灭之前更可以相信了。通过她善良的天性来接近她,建议两人结缔一个要在将来某一天才履行的友好的、实事求是的契约,把自己在爱情方面的心愿掩盖起来完全不让她看见,也许是能够做到的。这就是博尔伍德的希望。
在中年人看来,芭斯谢芭也许现在才是格外迷人的。她盛旺的气概大减,原来那个愉快的精灵已经表明自己并不愉快得过分,超出了人性日常的需要[4]。但她已进入这儿所说的第二种诗境时并没有大大丧失第一种诗境的特色。
芭斯谢芭到诺科姆她老姑妈家住了两个月回来了,这给了这个满怀热情、朝思暮想的农庄主一个借口直接跑来问候她——现在也许是她当了寡妇后的第九个月——并趁此机会摸摸她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他是在晒稻草的时候去的;莉娣正在田间当帮手,于是他设法挨到她身边来。
“我很高兴在户外见到你,莉娣。”他愉快地说。
她傻傻地笑了笑,心里纳闷为什么他这样坦率地跟她谈话。
“特洛伊太太这次长期出门,我希望她回来身体很健康。”他继续说道,那样子像是要表示,他这个心肠最冷淡的邻人也不会少谈论她的。
“她很好,先生。”
“我想也很愉快吧。”
“是的,很愉快。”
“你是说很害怕吗[5]?”
“噢,不,我只是说她很愉快。”
“她什么事都告诉你吗?”
“不,先生。”
“告诉了一些吧?”
“是的,先生。”
“特洛伊太太很信任你,莉娣,也许这样是很明智的。”
“她是很信任我,先生。她有苦恼的时候我一直和她在一起,特洛伊先生出走的时候,还有后来发生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也和她在一起。如果她将来再结婚,我希望还会和她在一起。”
“她答应让你和她在一起——这很自然。”这个很有策略的情人说,全身的血管都跳动起来了,因为莉娣的话看来已证实了这个推测——他心爱的人儿确已考虑过再嫁的问题。
“没有——她没有明确答应我。我只是自己这么认为。”
“是的,是的,我了解。她提到有可能嫁人的时候,你就得出结论——”
“她从来没有提到这件事,先生。”莉娣说,心想博尔伍德先生怎么变得这样愚蠢了。
“当然没有,”他急忙回答说,希望又低沉下来,“你不必把耙子伸得那么远,莉娣,最好是近一些快一些。噢,既然她现在又成了绝对的女主人,她下决心永远不再放弃她的自由也许是很明智的做法。”
“有一次我的女主人确实说过,如果她想冒一下险,不管特洛伊会不会回来认她,也许她会在从去年算起的第七年底再结婚。不过她这样说并不是很认真的。”
“啊,从现在算起还有六年。她说过她也许会结婚。不管律师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每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都会认为她可以马上就结婚的。”
“你去问过律师了吗?”莉娣天真地说。
“我没问,”博尔伍德说,脸红了起来,“莉娣,你想走就走,一分钟也不必勉强多待在这儿,奥克先生这么说过了。我现在要再往前走走。再见。”
他走开了,很生自己的气,也感到很惭愧,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干了这种可以说是不光明正大的事情。可怜的博尔伍德太不会耍手腕了,简直像把大铁锤。他心里很不安宁,总觉得此举使自己显得很愚蠢,而更糟糕的是还显得很卑鄙。但他毕竟得到了一点儿报偿,就是知道了一个事实,一个异常新颖、令人着迷的事实,虽然带有忧伤的色彩,却是很有关系的,真实的。从现在起至多再过六年,芭斯谢芭也许毫无疑问会嫁给他。这个希望有几分是有把握的,因为芭斯谢芭对莉娣说的这些关于出嫁的话即使没有深刻的用意,至少是透露出了她对这问题所抱的态度。
这个愉快的念头现在老是在他脑子里盘旋着。六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比“永远不”却短多了,这个“永远不”的念头他已经不得不忍受了那么久!雅各为了拉结服侍了两个七年[6],为了芭斯谢芭这样一个女人等上六年又算得什么啊?所以他对于等待她和立即得到她这两个意念,力求做到更喜欢前者。博尔伍德还觉得自己的爱情是那么深厚、强烈和永恒,可能她还从未意识到其全部能量,这样耐心等待将会给他一个机会对这一点提出甜蜜的证据。他将一举摧毁他生命中这六年的时间,好像六年只是几分钟一般——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光阴,比起对她的爱情来实在是不值得宝贵的。他要让她见到,在这六年的求婚期间,虽然希望很渺茫,他还是只专注于圆满促成求婚的那些事情,其它什么都不在意了。
时光流逝,孟夏季夏都过去了,格林山赶集的那个礼拜已随之而来到,这是韦特伯里人照例要参加的一次集市。
* * *
[1] 指罗伯特·勃朗宁(1812—1889)的《全身和半身雕像》。此诗叙述的故事大意为:佛罗伦斯公爵费迪南爱上了一位贵族里卡尔德的新娘;里卡尔德发现了,就把新娘关在一个房间里。于是公爵就在新娘房间对面的广场上竖起一座自己的铜像,让她能看见他。新娘也在窗上安了一座自己的半身像,和公爵的铜像对视,公爵也就能见到她的容貌了。
[2] 一种宽大的工作服,欧洲农民干活时穿的。
[3] 《新约·马太福音》第13章第31、32节:“天国好像一粒芥菜种,有人拿去种在田里。这原是百种里最小的,等到长起来,却比各样的菜都大,且成了树,天上的飞鸟来宿在它的枝上。”
[4] 此句出于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的抒情诗《她是愉快的精灵》。
[5] “愉快”的英文是“cheerful”,“害怕”的英文是fearful,发音有些相近,故云。
[6] 参看《旧约·创世记》第29章第16—30节。这几节大意是说:拉班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利亚,小的叫拉结。雅各爱拉结,就对拉班说他愿为了拉结服侍他七年。谁知七年后拉班却把大女儿利亚给了雅各,并对雅各说按当地规矩不能先嫁小女儿,如果雅各想得到拉结,那就得另外服侍他七年。雅各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