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山是南威塞克斯的尼耶尼诺夫哥罗特[1];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里最繁忙、最快乐、最喧嚷的一天要算赶羊集的那一天了。这个一年一度的集市在一座小山顶上举行,这儿有古时候一个土垒的遗迹,包括围着山顶的一道堤防和一条椭圆形的壕沟,保存得相当完好,只是到处都有一些损坏现象。这个土垒在相互正对着的两侧开着两个主要豁口,从每一个豁口都有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往山下;堤防里面是一块绿色平地,面积有十或十五英亩,就是集市所在地。这个地方有几座永久性的建筑物,但大多数来赶集的人在这儿逗留期间都只惠顾帐篷,在帐篷下面休息和用餐。
赶着羊群从远方来的牧人在集市开始前两三天,甚至一个礼拜就从家里动身,每天赶着他们的牲畜走好几英里路——不超过十或十二英里——晚上在路旁事先选择好的地点租一块地皮让牲畜歇脚,吃草料,填充从早晨以来的饥腹。看管每一群羊的牧人都跟在后面,背上系着一包供一个礼拜用的东西,手里拿着牧羊杖,同时也是途中拄着用的拐棍。有些羊会累得筋疲力尽,或是走瘸了腿,偶尔还会在路上产小羊。为了应付这类意外事件,往往备有一辆马车伴随从远方来的羊群,羊若累倒,剩下的路程就用车拉。
韦特伯里的农场离这座山并不那么远,没有必要采取这些措施。但芭斯谢芭和博尔伍德的羊群合在一起,构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那就非常值钱,必须很好地加以照顾。因此,除了博尔伍德的牧人和该隐·鲍尔外,盖伯瑞尔也跟着羊群一起上路,穿过荒废的古镇金斯比尔,涌向高原——那条老狗乔治当然跟在后面。
这天早晨,秋日的阳光斜射在格林山上,把山顶上那块尽是露水珠儿的平地照耀得明亮亮的时候,只见周围这一片广阔的景色上从四面八方露出了一道道树篱,一对对树篱之间飘动着一团一团的尘雾。尘雾渐渐汇集到山脚下面,羊也就出现了,一只一只的清清楚楚,正顺着通往山顶上的蜿蜒小路往上跋涉,缓慢地进入小路所导向的豁口,一群接着一群,有的带角,有的不带角,有的染着蓝色,有的染着红色,有的染着黄色,有的染着褐色,有的甚至染着绿色和橙红色,都是上颜色的人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农场的习惯决定的。人呼喊着,狗鸣吠着,真是活跃之极,但那些打老远蜂拥而来的旅行者对这类吓唬行为几乎已经麻木了,虽然还对这次不同寻常的经历感到惊心,可怜地咩咩叫唤着。一个高大的牧人在它们中间时而出现在这儿,时而出现在那儿,就像耸立在一群匍匐在地的膜拜者中间的一尊巨大偶像一般。
集市上绝大部分的羊都是南当斯种和古老的威塞克斯角种。芭斯谢芭和庄主博尔伍德的羊主要属于后者。这些羊大约九点钟的时候一个跟着一个走了进来,头上那些虫蛀状的犄角呈螺旋形,从几何学上说都很完美,优雅地垂在脸庞两边,每一只下面都蜷伏着一只红白色小耳朵。前前后后还有其它种类的羊,论其毛皮质地之丰美,简直可以说是无瑕的貊兽,只是没有斑点罢了。也有一些牛津郡羊,身上的毛已开始鬈曲,很像孩子的淡黄色头发,但在这方面赶不上娇柔的莱斯特羊,而莱斯特羊的毛又不如科次窝德羊的毛鬈曲。但远为最漂亮的还算今年偶然到这儿来的那一小群艾克斯摩羊,那颜色斑驳的脸和腿,那又黑又重的角,那一绺绺披散在黑黝黝的前额上的绒毛,使集中在那一边的羊都显得不那么单调了。
这成千上万只羊嘶叫着,喘息着,疲惫不堪,一大清早就全进入了豁口,并给圈了起来,每一群羊都跟着一条狗,也都被拴在羊圈的角落里了。羊圈中间留出来过人的通道上很快就挤满了从远远近近赶来的商贩。
临近中午时分,在山上另一个地方,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色开始闯入人们的眼帘。一顶极为宽大的崭新圆帐篷正在那里支起。这一天渐渐变短了,羊群开始易主,减轻了牧人的责任,他们就转而注意起那顶帐篷来,向一个在那儿聚精会神地迅速打着复杂结扣的人询问搭帐篷干什么。
“皇家马戏团表演‘脱平骑马赴约克和黑贝斯之死’[2]。”那人立即回答道,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也没停止打结。
帐篷一搭好,乐队就在一个台子上奏起了非常激动人心的乐曲,正式宣布表演就要开始了。这个台子是观众进入帐篷必经之地。黑贝斯站在帐篷外面一个很显眼的地方作为活证据——如果需要证据的话——表示台上说的这些玄妙莫测的话是千真万确的;而观众对此也深信不疑,因为这么真诚的召唤既动人心弦,又令人有所会意。于是他们很快大批大批地涌了进去,在最前面的那群人中有简恩·科根和约瑟夫·普格拉斯,他们今天是来这儿度假的。
“你推什么?简直是流氓!”在最拥挤的时候,简恩前面的一个女人转过头来朝他喊叫道。
“别人在后面推我,我能不推你吗?”科根很不以为然地说,拼命把头往他所指的那个人转过去,而身子一点也没有动,好像给夹在老虎钳子里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鼓和喇叭又发出了喧天的响声。人们再次欢腾起来,又往前一拥,科根和普格拉斯又被后面的人推到了前面那些女人身上。
“天哪,怎么就让这些可怜的女人叫这一群流氓任意摆布!”这些女人中有一个又叫了起来,像一根水草被风刮得歪来倒去似的摇摆着。
“喂,”科根向拥挤在他肩膀周围的群众煞有介事地说道,“你们听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女人没有?老实告诉你们说我要是能从这团糨糊里挤出去,非让这个臭婆娘给我当面出丑不可。”
“别发火,简恩!”约瑟夫·普格拉斯小声恳求他说,“她们会把她们的男人叫来杀害我们的,看她们的眼光我觉得她们都是些邪恶的女人。”
简恩不再开口,似乎并不反对安静下来,好让他的朋友满意。他们渐渐移动到梯子下面,普格拉斯像个跳娃娃[3]一般被压倒在地上。他在半小时前就准备好了的六便士入场费,在他那只激动的手掌里已经紧握得冒热烟了。那个浑身珠光宝气、双手戴着镶有玻璃钻石的绚丽戒指、脸和肩膀扑着白粉的女人从他手里拿过这枚钱,又赶紧把它扔下,生怕这是人家变的什么戏法儿来烧她的手指头。他们就这样全入了场。从外面看去,篷布已鼓起数不清的小疱疱,活像我们在一只装满土豆的口袋上见到的那种情况,原来都是许多人的脑袋、脊背和胳臂肘在里面拼命挤压取得的成绩。
大帐篷后面有两顶小小的化妆帐篷,其中一顶是给男演员用的,挂着一块布隔成两个半间,在一个半间里有一个年轻人坐在草地上穿长筒靴。我们马上就认出,这个青年原来就是特洛伊中士。
特洛伊怎么弄到了这种地步,可以简单说明如下。在巴地茅斯锚地救了他的那只方帆双桅船正准备远航,但还缺少人手。特洛伊看了看章程就加入了船员行列,起航前他们派了一只小船划过海湾到路尔温德河口去了一趟,正如他大致预料到的那样,他的衣物果然都不见了。他靠做工终于挣够了路费前往美国,在美国穿乡走镇,靠教体操、剑术和拳击过日子,生活很不稳定,几个月就足以使他感到厌倦了。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动物型的精细素质;一种奇异的境况在他无困乏之虞的时候无论多么使他陶醉,一旦他囊中羞涩便会显得粗鄙不堪了。他脑子里还总是转着这样一个念头:只要他愿意回英国去,回到韦特伯里农庄去,他就能享有一个家庭,享有家庭的舒适和温暖。他常常怀着好奇的心情猜测芭斯谢芭是不是认为他已经死了。最后他确实回到了英国。但他离韦特伯里近了一些,反而觉得那地方不怎么吸引人了,也不那么迫切希望回到那儿去过往日的生涯了。在利物浦下船的时候他怀着抑郁的心情考虑到,如果他回家去,他受到的接待会是令人想起来就很不愉快的;因为特洛伊所谓感情只是一时偶然萌发的伤感,这种情感有时候跟强烈的健康情绪一样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芭斯谢芭不是让人愚弄的女人,也不是默默忍受痛苦的女人;与一个性格刚强的妻子共同生活,一进门就得仰仗她供给吃和住,他怎么受得了啊?而且,即使他妻子的农场还没有破产,以后也不是绝对没有这种可能。那时候他就得挑起维持她生活的担子和她一起受穷。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芳丽的幽灵会经常介入他们两人之间,搅得他心躁如焚,撩得她尖言尖语!他感到厌恶、悔恨和羞愧交织在心头,便一天一天推迟回家的日子;要是他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一个现成的栖身之处,他就决定无限期的推迟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那还是七月份,而我们现在发现他在格林山集市上的时间是九月份——他遇到了一个正在北边某城郊演出的巡回马戏团。特洛伊驯服了团里的一匹烈马,骑着这匹马飞奔往来,从马背上用手枪击中了一个吊着的苹果,还表演了其它一些技艺,就这样向经理作了自我推荐。由于有这几方面的长处——大都奠基于他当龙骑兵的经历——特洛伊被接纳入了团;关于脱平的这个节目就是为了让他担任主角准备的。特洛伊并没有由于自己无疑是大受赏识而扬扬得意。但他觉得干干这一行也许会给他几个礼拜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于是就这样草草率率地在这天和其他团员一起出现在格林山集市上了,并没有为将来做出任何明确的打算。
现在,秋天温暖的太阳已降落得更低了,在帐篷前面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情。芭斯谢芭——这天是她那个怪雇工普格拉斯赶车送她到集上来的——像其他的人一样已见到或听到了通告,知道全球大马术家和驯马师弗兰西斯先生将扮演脱平。她并不很衰老,也并不太忧伤,还是有些好奇心的,所以也想来看看这个人。这次特殊表演在集市上算是场面最大、最壮观的了,一群小把戏聚集在它的阴影下面会显得像是母鸡周围的鸡雏一般。大部分的人已经入了场;博尔伍德一整天都在寻找机会和芭斯谢芭说话,现在看见她周围没什么人,就走到她旁边来。
“今天羊卖得很顺利吧,特洛伊太太?”他局促不安地说。
“噢,是的,谢谢你,”芭斯谢芭说,脸颊中部泛起了红晕,“我很幸运,一到山上就全都卖出去了,所以根本就没有围起圈来。”
“那你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
“是的,只是两小时后还得见一个商人,要不然我就回家了。我在看这个大帐篷和通告,你看过‘脱平骑马赴约克’这个节目吗?脱平是个真人,对吗?”
“噢,是的,千真万确——完全是真的。我想我确曾听见简恩·科根说过,他的一个亲戚和脱平的朋友汤姆·金很熟。”
“可是我们得记住,科根总是喜欢讲些离奇古怪的故事,把他的亲戚扯进去。但愿这些故事都能让人信得过。”
“是的,是的;我们了解科根。但脱平完全是真的。我想你从来没有看过这个节目吧?”
“没有。我小时候家里不许我到这种地方来。听!什么东西在奔跑?他们喊得多带劲呀!”
“我想是黑贝斯开始跑了。你一定想去看看这个节目,对吗,特洛伊太太?如果我猜错了,请你原谅我,不过你若是想看看,我非常高兴给你去弄个座位。”他看出她犹犹豫豫的,就加了一句,“我自己是不留下来看的,我以前看过了。”
现在芭斯谢芭真有点儿想看演出了,只是由于她不敢一个人进去,才没有往梯子前面移步。她一直希望奥克会露面,在这样的场合她总是把他的帮助看做她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但哪儿都没有奥克的踪影。因此她说:“好吧,你请先进去看看,要有空位子我就进去看一两分钟。”
于是芭斯谢芭不久便和博尔伍德并排出现在帐篷里,他把她领到一个包座上,便退了出去。
这个座位是一条高高摆着的长凳,上面罩着一块红布,下面铺着一张地毯,正当园子里非常显眼的地方。芭斯谢芭立即感到惊慌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是帐篷里惟一坐包席的人,其他的观众全都溜边站着,挤成一团,只花一半票价却看得加倍清楚。她这样独自高踞在这个贵宾的宝座上,背后衬着一片大红色,把一半观众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而观看小丑骑矮马在场中表演垫场节目的人也不过只有一半,因为脱平还没有出场。芭斯谢芭既然已来到这个地方,就只好安心待下去:她坐了下来,庄庄重重地把裙子向两边空地方铺开,使得这个帐篷具有了一种崭新的娇柔面貌。几分钟之后,她看见了科根的那个又胖又红的脖梗子就在她下面那群人中间伸着,稍远一点她又看见了约瑟夫·普格拉斯那张圣徒般的侧脸。
帐篷里面有一种奇特的阴暗气氛,秋日晴朗的下午和傍晚那种奇异的半透明光辉使从帐篷上的小洞和接缝处透进来的几缕黄澄澄的阳光加深了色调,很富于伦勃朗[4]的效果,又像喷出了一道道金粉,穿过弥漫于整个帐篷中的朦胧蓝色雾气,降落在对面篷布内壁上,闪闪烁烁的宛如挂在那儿的一盏盏小灯。
特洛伊从化妆帐篷上留做出场前往外观望的一条隙缝中窥视,看见他那尚不知情的妻子像我们刚才描绘的那样高高坐在他眼前,简直就像是竞技场中的皇后。他慌慌张张地退了回去,因为他立即意识到,虽然他的打扮成功地掩盖住了他的容貌特征,她肯定能听出他的声音的。这天他已经想到过许多遍,很可能会有韦特伯里的什么人到这儿来,他难免不被认出;但他满不在乎地冒了这个险。他们要看见就看见吧,他这么说过。但芭斯谢芭亲自到这儿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事先从没有这样切实地预计过。他觉得自己对这个问题实在太欠考虑。
她那样子多么娇艳,多么秀丽啊!他这一见到她,心情就完全变了,对韦特伯里人就不再那么无动于衷了。没料到在一眨眼之间她就对他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是不是继续干下去,什么也不要介意呢?他鼓不起勇气这样做。除了怀有一个继续不让人识破真面目的狡猾意图外,他心里现在突然感觉到羞愧起来,因为他那年轻的漂亮妻子本来就鄙视他,如果发现他在出走了这么久之后竟落到这种下贱的地步,可能会更瞧不起他的。他想到这里的确就脸红了,并感到非常懊恼,自己对韦特伯里固然有厌恶之情,但怎么就会被它支使得走上这么一种浪荡江湖的道路啊。
但特洛伊在完全智穷力竭的时候反而是最聪明的。他急忙拉开自己这个小小化妆室和经理兼老板的化妆室之间的帘子。经理现在从头到腰都已装扮成汤姆·金这个角色,从腰到脚则还是令人尊敬的经理自己。
“麻烦事要来了!”特洛伊说。
“怎么回事?”
“咳,帐篷里有个我不想见的混蛋债主,只要我一开口说话,他毫无疑问就会发现我,把我抓住。该怎么办呢?”
“你现在恐怕得出场了。”
“我不行。”
“可是演出必须进行下去。”
“你宣布一下,说脱平得了重感冒,不能念台词,但可以闭着嘴照旧表演。”
老板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演也好,不演也好,我都不开口说话。”特洛伊坚决地说。
“好吧,让我想想看。我告诉你怎么办吧。”老板说,也许察觉到了在这个时候得罪他的主要演员会出现极端尴尬的局面。
“你不说话的事我一点儿也不告诉他们;往下演你的,不用开口,但得按需要不时眨眨眼睛,演到英勇的地方顽强地点几下头,这总办得到吧。他们永远也不会发现台词给取消了。”
这看来很行得通,因为特洛伊的台词不多,或许说不长,节目吸引人的地方全在动作上。于是表演就这么开始了。到了规定的时候黑贝斯迎着观众的热烈喝彩声跃进了绿草如茵的场子里。演到大路上那一幕,贝斯和脱平在半夜里被警官紧紧追捕着,睡眼惺忪,头戴流苏睡帽的守卡人否认有任何人骑马经过的时候,科根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好!”这一声盖过了羊的叫唤声,响彻了集市每一个角落。普格拉斯高兴地笑了起来,对戏中主人公与他的敌人迟疑不决的警官之间的戏剧性对照感到很开心,前者泰然自若地跳过了栅门,后者却偏要很累赘地停下来等人放他过去。演到汤姆·金死去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紧抓住科根的手,眼里含着泪水轻声说道:“当然他没有真正被打死,简恩——只好像是这样!”演到悲惨的最后一场,勇敢忠诚的黑贝斯的尸体得由观众中的十二名志愿者用一块窗板抬出去时,什么也不能阻挡普格拉斯了,他一定要去助一臂之力。他招呼简恩跟他一起去,并大声说道:“将来华伦作坊可以有些谈话的内容了,简恩,还可以传给我们的孩子。”后来许多年里约瑟夫都在韦特伯里带着一副见过世面的神气对人说,贝斯躺在他肩头扛着的木板上时,他亲手摸了一下它的蹄子。如果像某些思想家认为的那样不朽就在于珍藏在别人的记忆中,那么黑贝斯那天的确成为不朽之物了,如果它从前从来没有不朽过的话。
同时,特洛伊比平常扮演这个角色也多花了些化妆的工夫,以便把自己更好地伪装起来。他采取了一个明智的办法,用一张金属网把脸绷得歪七扭八的,所以他刚上场时虽然还微觉有些颤抖,却终于逃过了芭斯谢芭和她手下人的眼睛。不过还是表演结束后他才放了心。
晚上还有一场演出,帐篷里点起了灯。这一次特洛伊很镇静,偶尔还冒险说了几句台词。他正要结束这场表演时,突然发现在离他一码远的地方有一道锐敏的目光向他脸部侧面射来,这时他正站在场地边沿上,靠近第一排观众。他急忙转过身去,认出了这个仔细瞧着他的人就是无赖管家彭尼威斯,他妻子的死对头。这人并没有远去,还在韦特伯里附近一带厮混。
起初特洛伊决定不去管他,一切听其自然。很可能这人已经认出他来了,但还不能十分肯定。后来他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如果他回韦特伯里去的话,就绝不能先让那儿的人知道他已经到了附近地方,因为他觉得他现在干的这一行会使他妻子越发瞧他不起。此外,如果他决定不回去,人家就会传说他还活着,而且就在附近,这也是很尴尬的事。而且他还想了解一下他妻子目前的情况然后再决定怎么办。
特洛伊真是进退两难。他赶紧走出去刺探消息。突然他想到,去找彭尼威斯,可能的话和他交个朋友,也许是个明智的办法。他戴上从团里借来的一把密密的胡子,就这么个样儿在市场上逛来逛去。这时天快黑了,正经人都在收拾车辆准备回家。
市场上最大的餐棚是邻近城里一家客店老板开的,大家都认为这是个无可非议的场所,在这儿能得到必要的食物和休息。特伦奇尔老板(这是当地报纸送给他的雅号)在全地区都有买卖,是个颇有名气的殷实人。他的餐棚分为一等间和二等间两部分,在一等间末端围出了一小块地方专门招待贵客,用一个柜台与帐篷的主体部分隔开。老板本人就站在柜台后面,穿着衬衣,围着白围裙,东一阵西一阵忙个不停,那样子好像有生以来始终是在帐篷下面过日子,从未在别处呆过似的。这间幽室里有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蜡烛点得通明,加上一个缸子,几把镀过金的茶和咖啡壶,瓷茶杯和一些葡萄干糕饼,气象十分舒适和豪华。
特洛伊站在餐棚的入口处,一个吉卜赛女人在那儿烧着一小堆柴火炸薄饼,按一便士一张出卖。他从里面那些人的脑袋上看过去,连彭尼威斯的影子也找不到,但很快就通过正对着尽头那个专用间的一个开口处看见了芭斯谢芭。特洛伊立即退了回去,绕过帐篷走到黑暗处倾听着动静。他听见芭斯谢芭紧隔着帐篷在里面说话的声音:她正在跟一个男人交谈。他脸上一阵发热:她肯定不会那么肆无忌惮,竟然在市场上跟人调情吧!他不知道她这样是不是认为他千真万确已经死了。为了摸清底细,特洛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在篷布上轻轻划了个十字口,再把布角折叠过来,露出了糯米纸大小的一个洞。他把脸紧贴在上面,骇了一跳就缩回来了,原来他的眼睛离芭斯谢芭的头顶至多不过十二英寸远,太近了反倒不方便了。他在她椅子旁边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另挖了一个洞,略为偏向一边,也低了一点,从这里平视过去很容易看见她,观察起来也很安全。
特洛伊现在看得一清二楚了。她朝后靠着,喝着端在手里的一杯茶。和她说话的那个男人就是博尔伍德。很显然,他刚刚给她端来了那杯茶。芭斯谢芭什么都不留意,懒懒散散地靠在帐篷上,把篷布压得凸了一块,呈现着她肩膀的形状,这样她实际上就处于特洛伊的怀抱里了。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往后缩着胸脯,免得在他往里瞧时她会隔着篷布感觉到他前身的热气。
特洛伊觉得他的心弦又像早些时候在白天那样意想不到地激动起来了。她仍然像往日那样美丽,而且是属于他的。他突然想要闯进去把她认下来,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顶住了这个愿望。接着他又想到,这个骄傲的姑娘即使是在爱他的时候也总是瞧他不起,一旦发现他是一个到处流浪的戏子会进而憎恨他的。如果他要露出真面目,他那一段生活经历必须不惜任何代价隐藏起来,永远不让韦特伯里人知道才行,不然的话,他的名字就会成为全教区的笑柄,他一辈子都会背上“脱平”这个绰号。毫无疑问,他过去这几个月的生涯没有完全抹除掉的时候,他是不能认她的。
“你动身前我再替你倒杯茶好吗,太太?”博尔伍德庄主说。
“谢谢你,”芭斯谢芭说,“不过我得马上走了。那个人让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真是太不负责任了。如果不是由于他的缘故,两小时前我就走了。我根本没打算到这儿来。不过喝杯茶也好,挺提神的;只是没有你的帮助,我是再也喝不到的。”
特洛伊借着烛光仔细打量她的脸,观察她脸上变幻着的每一种色调以及她那只小耳朵的白皙贝壳状的曲线。她拿出钱包向博尔伍德表示坚决要为自己付茶钱。就在这时候,彭尼威斯走进了帐篷。特洛伊发起抖来;这一下他要保持体面的计划立即就有破产的可能了。他正要离开他这个进行窥探的小洞,打算追上他去,看看这个前管家是否认出了他,突然他被一阵谈话声禁住了脚步,发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
“请原谅,太太,”彭尼威斯说道,“我有个秘密消息想和你一个人谈谈。”
“我现在不想听。”她冷淡地说道。很显然这个人简直令芭斯谢芭忍受不住;实际上他也是老到她面前来报告这样报告那样,想借以巴结巴结她,即使中伤别人也在所不惜。
“那我就写下来。”彭尼威斯断然说道。他伏在桌子上,从一本翘起边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道:
“你丈夫在这里,我见到了他,现在谁是傻蛋?”
他把纸叠成一小块递给芭斯谢芭。芭斯谢芭不肯看,她甚至不肯伸出手去接。彭尼威斯于是讥笑了一声,把纸扔到她怀里,转身离开了她。
从彭尼威斯的言语和动作看来,特洛伊一刻也不怀疑这张字条是涉及他的,虽然他看不见这位前管家写了些什么。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能阻止这一揭发。“真倒霉!”他小声说,又加了几声诅咒,像刮瘟风似的在黑暗中飒飒发响。这时博尔伍德从她怀里拿起字条说道:
“你不想看吗,特洛伊太太?如果不想看,我就把它毁掉。”
“这个,”芭斯谢芭漫不经心地说,“也许不看看是不公平的;但我猜得出上面写些什么。他想要我推荐他,要不就是告诉我一些与我的雇工有关的流言蜚语。他总是在干这种事。”
芭斯谢芭用右手拿着纸条。博尔伍德递给她一盘切好的奶油面包;为了拿起一片来,她把纸条塞进了仍然握着钱包的左手里,然后让这只手紧靠着篷布垂在她身旁。挽救他这场赌博的时刻来到了,特洛伊情不自禁地觉得他要打出他的牌了。他再看了一眼那只美丽的手,看见了那粉红的手指,看见了戴着一只珊瑚镯的手腕和手腕上的蓝色血管:这一切他是多么熟悉啊!接着他使出了他的绝招,闪电似的一下子就从根本没有在地上扣紧的篷布底下把手伸了进去,一点声息也没有,然后把篷布稍稍抬起,眼睛却仍然盯在小洞上,猛然从她手指里夺过那张纸条,放下篷布,拔腿就朝堤防和壕沟摸着黑跑去,听见她发出的惊叫声不觉微微冷笑起来。然后他从堤防上往下溜到外面的壕沟里,沿着壕沟匆匆跑了一百码的距离才又爬上来,大模大样地朝帐篷前门慢慢走去。他现在要做的事是找到彭尼威斯,嘱咐他不要再透露他的消息,直到他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
特洛伊走到了帐篷门口,站在聚集于那儿的一群人中间,焦急地寻找彭尼威斯,显然不想向人打听他在哪儿,以免使自己太显眼。有一两个人正在谈论刚才发生的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竟有人掀起一位年轻太太身边的篷布抢了她的东西。据猜测,那个流氓把她手里握着的纸条当成了支票,因为他把纸条抢到手就拿着跑了,却把她的钱包扔下。大家都说,他发现那是个一文不值的东西时一定会很懊恼和失望,真可以算是个大笑话了。不过这件事好像没有几个人知道,因为并没有打断最近才在帐篷门口开始演奏的那个提琴手,也没有打断那四个面目可憎、手拿拐杖、随着琴声跳“马利少校舞”的驼背老人。彭尼威斯正站在这些人后面。特洛伊溜到他身边,打了个招呼,小声嘀咕了几句。这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表示会意,就一起走进黑沉沉的夜色里去了。
* * *
[1] 俄国城市,每年七月十五日至九月十日在此举行大集市,从欧洲和亚洲来参加的买卖人和观光者平均不下四十万。
[2] 十八世纪英国拦路强盗迪克·脱平有一次乘马赴约克郡,以十二小时走完公共马车需要四天才能走完的路程,结果把马累死了。贝斯就是这匹马的名字。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威廉·哈理森·恩斯渥斯(1805—1882)的长篇小说《路克伍德》曾描写过这个故事。
[3] 一种玩具。
[4] 伦勃朗(1607—1669),荷兰画家,以着色明暗对比显著而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