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来的安排,返回韦特伯里时奥克要在芭斯谢芭的马车里接替普格拉斯的位置替她赶车,因为快到傍晚的时候,大家才发现约瑟夫又犯了他那个“重眼”老毛病,不放心让他做一个女人的车夫和保护人。但奥克实在太忙了,博尔伍德的羊有一部分还没有卖出去,他还要大操一番心,因此芭斯谢芭没告诉奥克或其他人,就决定自己赶车回家,以前她从卡斯特桥集市回家就自己赶过许多次。她相信她的守护神会使自己一路平安的。但她偶然(至少在她这方面是这样)在餐棚里遇见了博尔伍德庄主,他提出要骑马跟在她车边护送她,这实在不便拒绝。哎呀!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怎么就不知道啊。博尔伍德要她放心,包管不会出事,因为半小时后月亮就会升起来了。
帐篷里发生的那件事故一过,她就起身要走——现在简直给吓坏了,也的确很感谢她的旧情人给予她的保护——虽然觉得很遗憾盖伯瑞尔不在这里。要是有他做伴就好得多,那样会更愉快,也更合适,因为他是自己的管家和仆人。然而这已无可奈何,她不管怎样都不愿对博尔伍德失礼,因为她已经做过一次对不起他的事,而且月亮已经升起,马车也准备好了。于是她驱车越过山顶,沿着弯弯曲曲的下山路驰入了似乎是遗忘和湮没之中,因为月亮和浸浴着月光的山峦看起来好像是在一个平面上,世界的其它部分犹如一块巨大的阴暗凹面介于两者之间。博尔伍德上了马,紧紧跟随在后面。他们就这样到了山下,仍然留在山上的人说话的声音犹如从天上传来的一般,山上的灯火则像一座空中营垒里的灯光。他们很快就赶过了离山麓不远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快活行人,穿过了金斯比尔,来到公路上。
芭斯谢芭凭着敏锐的直觉发现,庄主对她的忠诚和热爱还没有丝毫减弱,她对此深深感到同情。今晚的情景使她极为懊丧,使她想起了自己的愚蠢。几个月以前她就希望能用什么方式来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现在她又产生了这种愿望。因此,她对这个男人——这个始终不渝地爱着她,结果伤害了自己,给自己带来了永难消逝的忧伤的男人——的怜悯,竟使得她轻率地对他抱着一种几乎近似于温情的体贴态度,给可怜的博尔伍德心中那个“雅各服役七年”的美梦增添了新的生命力。
他很快就找了一个借口赶到前面来,紧靠在她旁边按辔趱行着,隔着车轮和她漫谈集市情况、农事、奥克对他们两人的用处,以及其它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这样在月光中走了两三英里,博尔伍德突然直率地问道:
“特洛伊太太,你终有一天会重新结婚吧?”
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真把她搞得狼狈极了,过了一两分钟她才说道:“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我很理解这一点。但你丈夫已经死了快一年多了,而——”
“你忘记了他的死亡尚未绝对证实,也许根本就没有这回事,所以我也许并不真正是个寡妇。”她抓住事实提供的这根救命稻草说。
“也许还没有绝对证实,但已经有了情况证据,而且还有一个人看见他淹死了。没有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会怀疑他还没有死。我想你也不怀疑,太太。”
“哦,不,我是怀疑的,不然的话我就采取另外的行动了。”她温和地说,“一开始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总认为他不可能已经死去。这一点我已经作过好几种解释。即使我有些相信不会再见到他,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要和另一个人结婚。我要抱着这么一种念头那就太让人瞧不起了。”
现在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走上了一条小路。这条路穿过一块公地,行人稀少,只听见博尔伍德的马鞍和她的马车弹簧发出的嘎吱声在响着。博尔伍德打破了沉默。
“你还记得你在卡斯特桥昏倒后我把你抱到王家甲胄旅馆去吗?凡人皆有得意之日:那天就是我得意的日子。”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她急忙说。
“拿我来说,事情发展的结果就是不让我得到你,我是会抱恨终生的。”
“我也感到很遗憾。”她说,接着又抑制住了自己,“你知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很遗憾你认为我——”
“我想到过去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到在你眼里他还算不得什么的时候我曾经得到过你的青睐,想到你几乎就成了我的人,我总是感到又愉快又难过。不过这当然算不了什么。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我喜欢过你,而且还尊敬你。”
“你现在还是这样吗?”
“是的。”
“是哪一点?”
“哪一点是什么意思?”
“是喜欢我还是尊敬我?”
“我不知道——至少我不能告诉你。女人很难用语言来说明自己的情感,语言主要是男人创造出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的。我对你的那种做法太没头没脑了,实在不可原谅,邪恶!我会永远悔恨的。如果我能做点儿什么来弥补,我早就非常乐意做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希望做的事情就是弥补这一过失。不过这已经办不到了。”
“不要责备你自己——你的错误并不像你设想的那么严重。芭斯谢芭,假若你有了真正的、完全的证据,表明你实际上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寡妇,——你愿意嫁给我来弥补你过去对我的损害吗?”
“我说不上来。不管怎样我还不应该这么办。”
“不过将来什么时候你也许会吧?”
“噢,是的。将来什么时候也许会。”
“那么你知不知道,即使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证据,从现在起大约再过六年你也可以重新结婚——谁也不能反对或责备你?”
“噢,知道,”她马上就说道,“我都知道。但不要谈这个了——七年或六年——那时候我们大家会在什么地方呀?”
“这几年很快就会过去,等到过去之后回顾起来,就会觉得惊人地短暂——比现在瞻望起来要短得多。”
“是的,是的;我自己也有过这种体验。”
“再听我说一次吧,”博尔伍德恳求说,“如果我等到那个时候,你愿意嫁给我吗?你承认你该给我补偿——你就这样来补偿吧。”
“不过,博尔伍德先生,六年——”
“你想当另一个人的妻子吗?”
“绝不!我是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这也许不合适,我也不应该听任别人谈。我的丈夫可能还活着,我说过。我们暂且不要谈这个吧,一定不要!”
“如果你不愿意,我当然不会再谈的。但合适不合适与道理无关。我是个中年人了,愿意在我们今后的一生中保护你。现在至少在你这方面对这件事还没有热情,你也不想仓促从事,惹人议论——在我这方面或许是有的。但我总觉得,如果你出自一种怜悯的心情,以及你所说的做出弥补的愿望,愿意和我做一笔要在遥远的将来才兑现的交易——订一项会纠正一切、会使我得到幸福的协定,尽管这已经很迟了——你作为一个女人,是不会有过错让人指责的。我不是在你身边占据过首要位置吗?你不是几乎已成为我的人了吗?你毫无疑问可以这样对我说:如果情况允许,你会重新把我弄回去的,是吗?现在请你说吧!噢,芭斯谢芭,答应我——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许诺——答应我如果你嫁人,你就嫁给我!”
他的声音那么激动,虽然她很同情他,这时候也几乎害怕起他来了。这是一种简单的生理恐惧——弱者对强者的恐惧,并没有感情上的厌恶或内在的反感。她清清楚楚记得他在雅尔伯里路上那次大发作,为了避免再一次激起他的怒火,她用含着痛苦的声音说道:
“只要你希望我成为你的妻子,我就永远不嫁给另一个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不过得说一下——你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袭击我——”
“不过就用这几个简单的字眼确定下来吧——六年后你将是我的妻子。对吗?意外的事情就不必提了,因为对于这样的事情我们当然是不得不听命的。行啦,我知道这一次你会恪守诺言。”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轻易许诺的缘故。”
“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记住过去,发发善心吧!”
她吸了一口气,然后悲哀地说道:“唉,我可怎么办啊?我并不爱你,我很害怕我永远也不会像妻子理应爱丈夫那样去爱你。先生,如果你知道了这一点,我还是只要答应六年后嫁给你就能使你愉快起来——假若我丈夫不回来的话——那我会感到非常荣幸的。如果你珍视一个女人做出的这样一个友好的表示,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敬重自己,也不再有什么爱情可言,那,我就——就——”
“答应!”
“——考虑一下,如果我不能很快就答应的话。”
“不过‘很快’可能是‘永远不’吧?”
“噢,不,不是‘永远不’!我的意思就是‘很快’。就说圣诞节吧。”
“圣诞节!”他没再说什么,后来只添了一句,“好吧,圣诞节之前我不再向你提这件事 。”
芭斯谢芭的精神状态非常奇特,这表明心灵完完全全是肉体的奴隶,因为飘渺的精神究竟是什么性质,是有赖于实在的血肉来决定的。我们可以毫不过分地说,她觉得有一种比自己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强迫着她不仅答应了这件极为遥远、模糊的事情,而且从感情上认为应当答应。谈话的这天夜晚和圣诞节之间的几个礼拜开始明显地减少,她的焦虑和窘惑却相应增加了。
有一天,一件偶然的事情使她竟推心置腹地和盖伯瑞尔谈起了她的困境。这使她稍微得到了一点宽慰——沉闷、凄凉的宽慰。他们正在查账,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奥克提到了博尔伍德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太太,永远。”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她的苦恼,把她又一次陷入孽障的过程都告诉了他,还有博尔伍德对她提出的要求,以及他是怎样期待着她的同意。
“促使我同意这件事的最令人难过的原因,”她悲痛地说,“以及我打算不管好歹就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只是——我一直还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相信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会发疯的。”
“你真的这样想吗?”盖伯瑞尔严肃地说道。
“我相信是这样,”她坦率地说了下去,什么都不顾了,“上帝知道,我这么说绝对没有一点儿虚荣心。因为我从灵魂深处感到痛苦和烦恼——我相信那个人的未来掌握在我手里。他将来如何完全看我怎样对待他。啊,盖伯瑞尔,我想到我的责任就浑身发抖,因为这太可怕了!”
“咳,几年前我就告诉你过,太太,”奥克说道,“我觉得他只要不是在对你抱着希望,他的生活就无时无刻不是一片空白。不过我也不能认为——我希望这件事情不会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具有那么可怕的一面。你知道,他的脾气一向是阴郁古怪的。不过既然情况这样悲惨奇特,你为什么不给他这个有条件的许诺?我想我是会给的。”
“可是这样对吗?我已经从过去某些轻率的行为得到教训,一个被人注意着的女人必须非常慎重,才能保存哪怕一点点儿的荣誉,我也的确想要在这件事情上小心谨慎!六年——咳,那时候即使特洛伊先生不回来,我们也许都在自己的坟墓里了,而且他回来也许并非不可能!这样想一想就只觉得这么打算有些荒谬。你说呢,盖伯瑞尔,是不是很荒谬?我想不出他怎么会做起这样一个梦来。不过这样错了吗?你知道——你比我年纪大。”
“大八岁,太太。”
“是的,八岁——这样错了吗?”
“也许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订这么个协定是少见的: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真正不恰当的地方,”奥克慢吞吞地说,“不过,如果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嫁给他,那么惟一成问题的地方恐怕在于你并不喜欢他——因为我也许可以假定——”
“是的,你可以假定这里面没有爱情,”她立即说道,“对于我来说,爱情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了的、令人悔恨的、陈旧的、痛苦的东西——是他或别的任何一个人的事。”
“嗯,在我看来,恰恰就是因为你没有爱情,才使你和他订的这个协定没有什么害处。如果这里面有疯狂的热情,使你希望摆脱由于丈夫失踪造成的尴尬局面,那也许就不对了。但为了施恩于一个男人才订立一个冷冰冰的协定,那总会是有些两样的。我倒觉得真正的罪过,太太,是在于竟会想到嫁给一个你并不是真心实意爱慕的男人。”
“我愿意为了这个受罚,”芭斯谢芭坚定地说,“你知道,盖伯瑞尔,这在我良心上总是解不开的——我曾经纯粹由于闲得无聊严重伤害过他。如果我从来没有拿他开过玩笑,他永远不会想要跟我结婚的。啊,我要是能赔偿他一大笔钱来弥补我造成的损害,借此消除我灵魂上的罪恶,那该有多好啊!……得啦!债已经负了,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清偿,我还觉得如果我确实有能力清偿,我就有责任这样做,绝不去考虑我自己的前途。浪荡子弟既赌光了自己尚未继承到的遗产,即使这是一笔很麻烦的债务,也并不减轻他偿还的责任。我曾经是个浪荡子弟;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问你:考虑到在七年内任何人都不会和我结婚,因为我自己有顾忌,从法律上讲我丈夫仅仅是失踪,那么这么一个念头虽然是一种表示忏悔的自我惩罚——因为终归会是这么回事——我是不是可以抱有呢?——我憎恨在这种情况下结婚,也憎恨这么做的女人,我若这么做也就成了这样一个女人了!”
“我觉得一切都看你是不是像大家那样认为你丈夫已经死了。”
“我想我会这样认为的,因为我不得不觉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早就会回来了。”
“那么从宗教意义上说,你同任何一个真正做了一年寡妇的女人一样可以考虑重新结婚。但你为什么不去请教塞尔德利先生应当怎样对待博尔伍德呢?”
“不,在我需要获得一般性的达观意见而不是具体指教时,从不去找专门干某一行的人。所以我喜欢听牧师对法律的看法。律师对医疗的看法,医生对做生意的看法,我的经纪人——也就是你——对道德的看法。”
“还有对爱情的看法——”
“听我自己的。”
“这种说法恐怕有点碍理吧。”奥克严肃地笑了笑说。
她没有立即回答,过一会儿说了声“晚安,奥克先生!”就走了。
她坦率地谈了这些话,既没有需求也没有期望从盖伯瑞尔那里得到更满意的回答。然而,由于某种她不允许自己承认的理由,她那复杂的内心最深处此刻却微微存在着一点失望的痛楚。奥克从来没有希望她会自由,以便他自己可以和她结婚——一次也没有说过:“我会和他一样等着你。”这就是刺痛了她的蜂螫。她倒不是愿意听听这类假设性的话。噢,不——她不是一直在说对将来抱这些想法是不合适的吗?盖伯瑞尔不是太穷,不能和她谈情说爱吗?但他总可以暗示一下他以前的爱情,开玩笑似的顺便问问他可不可以谈谈这件事。这即使没有别的意味,总会显得很美妙很甜蜜吧;那她就会表示出一个女人说的“不”有时会是多么亲切,多么无害了。但他却提出了这么漠然的意见——正是她要征求的意见——这使我们的女主人公整个下午都很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