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伍德走上公路,朝卡斯特桥的方向转了过去。他迈着均匀、平稳的步伐走过雅尔伯里山以及前面那块贫瘠的平地,登上梅尔斯托克山,在十一至十二点之间穿过荒原,来到了市镇里。街道上现在几乎不见人影,摇曳的灯火只照亮了一排排灰色的商店窗板和一段段狭长的白色铺路,他走过去的时候路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他转向右边,在一座大条石拱道前面停了下来。拱道下面有两扇铁钉门,就是监狱的入口,门上安有一盏灯,灯光使这个可怜的行人找到了门铃拉索。
小边门终于打开了,门房走了出来。博尔伍德迎上前去,轻声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一个人。博尔伍德走了进去,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形迹了。
早在此前,全韦特伯里都轰动了,人人都知道了结束博尔伍德家欢宴的那一疯狂行为。奥克是外面最先得知这场大悲剧的人之一。在博尔伍德出去大约五分钟之后奥克走进了房间,看见那幅情景可怕极了。所有的女宾都吓得面无人色,靠着墙紧缩在一起,像风暴中的绵羊一般;男人也都愣住了不知怎样才好。芭斯谢芭已经不是原先的样子。现在她坐在特洛伊尸体旁边的地板上,他的头枕着她的膝盖,是她自己举上去的。她一只手拿着自己的手帕捂住他胸膛上的伤口,虽然几乎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室内的骚乱使她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暂时的昏迷已经过去,活力又恢复了,因为这时正需要活力。坚忍的行为在哲理上好像平常,在实际中却极为罕见。现在芭斯谢芭使周围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因为她的哲理就是她的行动,她几乎从不认为她不去做的事情是可以做的。她的素质具有伟人母亲的素质,她对于出类拔萃的世代是不可少的。在茶会上别人会不喜欢她,在商店里别人会害怕她,在危难的时刻别人却会爱戴她。特洛伊靠在他妻子的膝盖上,在这间宽敞的房间中央现在就只有这么一种景象了。
“盖伯瑞尔。”他一进屋,她就抬起脸来机械地说道。在这张图画般的脸庞上现在只有他很熟悉的那些线条还存在,使他得以认出这就是她的脸,别的一切都完全消失了。“立即骑马到卡斯特桥去请个医生来。我想已经没有用了,不过还是去一下吧。博尔伍德先生开枪打了我的丈夫。”
她用这种平静、简单的言语说明了事情的真实情况,比悲惨的大肆宣讲更为有力,多少起到了一些把在场每个人的头脑中那些歪曲的形象拨正到焦点上来的作用。奥克对这件事情几乎只得到了一点极简单的抽象认识,就匆匆跑出了房门,备好一匹马骑上就走了。他赶了一英里多路才突然想到,最好还是派另一个人去干这趟差事,他自己留在家里。博尔伍德怎么样了?应该有人照料着他呀。他疯了吗?——是不是发生了争吵?还有,特洛伊是怎么到那儿去的?是从哪儿来的?许多人都认为他已经沉入海底,怎么他又会出乎意外地再次出现呢?就在走进博尔伍德家门之前奥克已风闻特洛伊回来了,思想上多少有些准备会在那儿见到他的。但他还没有来得及估量一下这个消息的严重性,这件致命的事故就发生了。但到现在才考虑另派一个人去请医生已经太迟了,因此他继续按辔前进,一路上心里非常激动地嘀咕着这些问题。当他来到离卡斯特桥大约还有三英里的地方时,有一个身材魁伟的行人在黑暗的树篱下面正和他朝同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有发现。
由于必须走一大段路,也由于时间太晚、夜色很黑,路上又有其它障碍,外科医生阿尔德里奇先生真是姗姗来迟,从枪响到他进门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奥克在卡斯特桥又多待了一会儿,因为必须把发生的事情向当局报告;他随即就发现博尔伍德也到了镇里,并自首了。
就在这个时候,医生已急急忙忙赶到了博尔伍德家前厅里,发现里面漆黑一团,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转到屋后,在厨房里找到一个老头儿,便向他打听了一下情况。
“她已经叫人把他抬回自己家里去了,先生。”向他提供消息的人说。
“谁已经?”医生问道。
“特洛伊太太。他已经死僵了,先生。”
这个消息使他大吃一惊。“她没有权利那样做,”医生说道,“还得验尸,她应该等候着,会告诉她怎么办的。”
“是的,先生,已提醒过她最好等弄清了法律问题再说。可是她说法律对她无关紧要,不管验不验尸她不能让她亲爱的丈夫尸体躺在那儿没人管,让千人看万人瞧。”
阿尔德里奇先生立即又驱车上山到芭斯谢芭家去。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可怜的莉娣,在过去这几小时里她简直好像萎缩得更小了。“都干了些什么?”他问道。
“我不知道,先生,”莉娣说,连气都喘不过来,“都是我们太太干的。”
“她在哪儿?”
“和他一起在楼上,先生。把他抬回家放到楼上后,她说她不再需要男人帮忙了,随后她把我叫去,吩咐我把澡盆装满水,装完后就告诉我最好去躺一躺,因为我脸色很不好。以后她就把自己一个人和他一起锁在屋里,连个护士都不让进。不过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在隔壁房间里等着,恐怕她万一会叫我有什么事。我听见她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个多小时了,只出来过一次,是要再取些蜡烛,因为她的蜡烛燃到座子里了。她跟我们说等您或塞尔德利先生来了就告诉她,先生。”
这时奥克领着牧师进来了,他们一起跟着莉娣·斯摩伯里上了楼。他们在楼梯平台上停住了脚步,一切都寂静得像坟墓一般。莉娣敲了敲门,听见芭斯谢芭的衣服在房间里窸窸窣窣地拖过这边来。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一下,门开了,只见她的面容很平静,几乎是僵硬的,宛如一座略微有点生命气息的梅尔坡米妮[1]塑像。
“啊,阿尔德里奇先生,你终于来了。”她只是在嘴唇上叽咕出了这几个字,然后就把门往后敞开,“啊,塞尔德利先生也来了。行啦,一切都收拾好了,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看他了。”于是她打他身边走过,穿过平台,进入另一个房间去了。
这原是一间卧室。他们朝里面望去,借着抽屉上的烛光看见那一端躺着一个颀长、挺直的人体,全身裹着白布。周围的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医生走了进去,几分钟之后又回到了楼梯平台上,奥克和牧师还在那儿等着。
“的确一切都收拾好了,跟她说的一样,”阿尔德里奇压低声音说道,“已经给尸体脱了原来的衣服,穿好了寿衣,准备妥当下葬。天哪——这么一个姑娘家!她准有斯多葛派的神经!”
“只是一个妻子的心。”一阵低语声飘进这三个人耳中。他们转过身来,看见芭斯谢芭已来到了他们中间。接着,好像是要在那一瞬间证明她的坚毅是出自于意志力而不是自发的,她无声无息地在他们中间倒了下来,像是一堆畸形的织物蜷缩在地板上。她一意识到不再需要紧绷起超人的力量,立即就支持不住,完全垮下来了。
他们把她抬进旁边另一个房间里。对于特洛伊已经完全无用的医护工作,对于芭斯谢芭却非常宝贵,因为她一阵一阵地昏厥,情况一度很严重。病人给抬到了床上;奥克从病情报告上判断,知道不会有什么真正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不必为她担忧,就离开了这所房子。莉娣留在芭斯谢芭房间里照护着,听见她的女主人那一整个阴郁、凄惨、绵绵难尽的夜晚都在轻轻呻吟:“啊,这都是我的过错——我怎么活下去呀!啊,天哪,我怎么活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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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典神话中的悲剧女神,面容严肃、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