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春天的到来,芭斯谢芭的精力也恢复了。一切都有了定局后,她由于发低烧而陷入的那种疲惫不堪状态明显地缓解了。
但她现在一天到晚多半孤独地待在家里,最远也只到花园里去走走。她回避所有的人,甚至连莉娣也不愿见,无论怎样都不肯诉说心里话,也不寻求别人的同情。
随着夏天的到来,她在户外度过的时间多了一些,也开始过问农事了,但纯粹是出于需要,而且她也从未像以前那样骑着马出去或是亲自督察。八月里的一个礼拜五傍晚,她顺着路走了一段距离,进入了村子。自从去年圣诞节发生那件阴郁的事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脸上一点也没有恢复过去的颜色,还是煞白煞白的,再衬着一身漆黑的衣服,就显得越发苍白了,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走到村子另一端一家几乎正对着教堂墓地的小铺子旁边,听见教堂里面有歌唱的声音;她知道是唱诗班在练习。她穿过大路,推开门走进墓地。教堂的窗台很高,有效地遮住了聚集在里面的人的视线,谁也没有看见她。她朝着特洛伊曾在芳丽坟茔上种过花的那个角落悄悄走去,来到那块大理石碑旁边。
她从头至尾念着碑文,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这才使她脸上有了些生气。她首先念到的是特洛伊自己的话:
纪念亲爱的
芳丽·罗宾
弗兰西斯·特洛伊立
一八××年十月九日卒
享年二十岁
下面是现在新刻上的字:
同一墓中安葬着
前文所叙之
弗兰西斯·特洛伊
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卒
享年二十六岁
她站在那儿念着碑文并默默思索着的时候,教堂里又响起了风琴声,于是她还像原先那样轻轻地走到门廊边倾听着。门是关着的,唱诗班正在学一首新赞美诗。芭斯谢芭又情绪激动起来,近来她还认为自己心里已经是一潭死水了呢。孩子们细弱的声音唱着他们既不加以思考也不能理解的歌词,清清楚楚地送入她的耳鼓里:
引导我啊,仁慈的光呀,在四周的黑暗中,
有你引导我向前。
像许多别的女人一样,芭斯谢芭的情感也总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她的幻想支配着。她的嗓子被什么东西哽噎住了,眼睛里也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她心想,如果已临眉睫的眼泪希望流出来,那就让它们这样做吧。眼泪的确也大量流出来了,还有一滴落到了她旁边的石椅上。她一旦由于自己也不知道的缘故哭了起来,就再也不能由于她知道得非常清楚的那许许多多思念抑制住哭。她要是能像这些孩子那样对自己所唱歌词的内容毫不在意就好了,那无论牺牲什么都行;孩子能这样是因为他们非常天真,根本不觉得这类话有什么必要。她简单的经历中那些热情奔放的场面这时候似乎全都在重新出现,而且有了新增的情感;那些在演出时本来没有感情成分的场面这时也有了情感。但悲哀现在对她倒成了一种享受,而不是过去那种惩罚了。
芭斯谢芭因为把脸埋在了手里,没有看见有人轻轻走进了门廊。这人一看见她,先是一惊,好像要退回去,后来又停下来看着她。芭斯谢芭好一会儿没有抬头,她举目向四周观望时,脸颊已湿漉漉的,泪水糊满眼帘,一切都看不很清楚了。“奥克先生,”她仓皇地叫了起来,“你来了多久了?”
“才几分钟,太太。”奥克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你要进去吗?”芭斯谢芭说道;从教堂里又传来了好像是提词员的声音:
我爱光彩夺目的白昼,虽怀有恐惧;
骄傲支配着我的意志:且忘记过去。
“我正要进去,”盖伯瑞尔说,“你知道我也是个男低音歌手。我已经唱了好几个月的低音了。”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那我就躲开你吧。”
我一直爱着它很久,但丧失了片时,
孩子们唱道。
“别让我把你赶走,太太。我想今晚就不进去了。”
“噢,没有——你没有赶我走。”
于是他们颇为尴尬地站在那儿。芭斯谢芭试图擦干满是泪水、涨得通红的面颊而不让他看见。最后奥克开口了,“我很久很久没看见你了——我是说没和你说话了——是吗?”但他害怕再勾起痛苦的回忆,于是打断了自己说,“你刚才是进教堂去吗?”
“不,”她说,“我是偷偷来看墓碑的——看看是不是照我的愿望刻好了字。奥克先生,如果你想谈谈我们两人脑子里这时候都想着的事情,尽管谈好了,不必在意。”
“是照你的愿望刻的吗?”奥克问道。
“是的。如果你还没有见过,那就来看看吧。”
他们一起过去看了碑文。“八个月前!”盖伯瑞尔看见日期时喃喃地说道,“我觉得就像是昨天一样。”
“我都觉得像是许多年以前了——许多漫长的年月,在这些年月中我还一直是个死人呢。现在我要回家了,奥克先生。”
奥克跟在她后面。“我想尽早和你谈一件小事,”他犹犹豫豫地说道,“只是谈公事。我想如果你允许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噢,可以,当然可以。”
“是这么回事:我可能不久就得停止照料你的农场了,特洛伊太太。真的,我正在考虑离开英国——你也知道不是现在离开——是明年春天。”
“离开英国!”她大吃一惊,从心坎里感到失望,“怎么啦,盖伯瑞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说呢,我觉得这样最妥当,”奥克结结巴巴地说,“我打算去试一试的地方是加利福尼亚。”
“不是大家都清楚你打算自己经营可怜的博尔伍德先生的农场吗?”
“我的确已得到了优先购买权,但什么都还没定下来。我有理由放弃掉。我要在那儿作为受托人的经理干完这一年,但不会再干了。”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啊,盖伯瑞尔,我觉得你不应该走。你已经和我在一起待了这么久——经历了光明与黑暗的日子——我们是这么长时间的老朋友——这样做恐怕有点太狠心了吧。我本来想,如果你把那个农场租下来,自己当主人,你仍旧可以帮帮我的忙,照料一下我的农场的。可是你现在却要走!”
“我也是愿意这样的。”
“我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无依无靠,可是你却要走!”
“是呀,这就是不幸之处,”盖伯瑞尔说,声音很痛苦,“正是由于你这么无依无靠,我才觉得必须走开!再见,太太。”他收住了话头,显然是急于要脱身,并立即从一条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跟着前往的小路上走出了教堂。
芭斯谢芭回家去了,她的心神又陷入了一种新的苦恼之中。这种苦恼非常折磨人,但并不是致命的,很可能对她还有好处,使她摆脱自己一生中长期的忧郁。对于奥克和他希望避开她这件事,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她发现在他们近来的接触中有几件事情孤立地看来都是些琐屑事,联系起来看却清楚地表明,他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她终于明白过来,她最后一位多年的追随者就要抛弃她远走高飞,这实在让人太难受了。他在别人都反对她的时候仍然相信她,站在她这边说话,但也终于像其他人一样,对旧日的理想已经厌倦和冷淡,要撇下她让她独自奋斗了。
三个礼拜渐渐消逝,又出现一些迹象表明他对她已不感兴趣。她注意到奥克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以前她闭门不出的时候,他会走进那间存放着农场账目的小客厅或办公室,在那儿等待着她或是留个便笺。现在却不然了;她很有可能待在那儿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来过,只在一些很不合适的时刻进去一下,而这时候她是最不可能出现在那儿的。他需要指示就派人给她送个口信,或送上一张既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的便条,她也就不得不同样随随便便地答复。可怜的芭斯谢芭现在开始受到了最彻骨的刺痛——她觉得自己被人家瞧不起了。
秋天在这些忧郁的猜测中凄凄楚楚地过去了,圣诞节又一次到临。这时她已经做了整整一年的合法寡妇,过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孤独生活。如果你观察一下她的内心,你会觉得十二万分奇怪的。大家都认为这个季节也许会使人联想起来的那个问题,就是在博尔伍德家前厅里发生的那件事,竟一点也没有使她感到不安;她深深相信,每个人都抛弃了她——原因是什么她却说不出——而奥克又是这帮叛逆者的头头,这才使她万分痛苦。那天她从教堂出来时到处张望着,希望奥克会凑巧像以前那样也在这条路上徘徊;她曾经听见头上那道游廊里非常漠然地响出过他那低沉的声音。不错,他又从她后面走过来了,但他一看见芭斯谢芭掉转头,就把目光转向一边去了。他刚走出大门,可以勉强找借口分路,他就赶紧找了一个,随即跑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早上,最沉重的打击到来了,这是她很久以来一直预料着的事。她收到他的一份正式书面通知,声明他不与她续订下一个报喜节的合同了。
芭斯谢芭确确实实为了这封信坐着大恸特恸地哭了起来。她很悲痛,很伤心,她已渐渐把从盖伯瑞尔那儿享受到无私的爱情视作她毕生不可剥夺的权利,而现在,他竟会出于自己的意愿,就这样把爱情收了回去。她还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以后又得靠自己操心了:她好像深感自己再也不会有足够的精力到集市上去做买卖。自从特洛伊死后,奥克一方面经营自己的买卖,一方面代她办理一切销售事宜,进行一切集市活动。现在她怎么办啊?她的生命正在变成一片凄凉。
这天晚上,芭斯谢芭觉得非常孤寂,便抱着急欲获得怜悯和同情的迫切愿望,怀着由于她看来已丧失了曾经获得过的惟一真挚友谊而产生的痛苦心情,太阳刚刚落山就戴上帽子,披上斗篷,朝奥克住的房子走去,一弯刚出现过几天的新月发出浅黄色的暗淡光芒替她照着路。
一丛快活的炉火光从窗户里射出,但看不见屋里有人。她紧张地敲了敲门,但随即又想到,虽然他是她的管家,别人也会以为她是有事来找他,这并没有任何真正不规矩的地方,可是一个女人单独造访一个独居的单身汉究竟恰当不恰当,恐怕还是值得怀疑的。盖伯瑞尔开了门,月光照射在他的前额上。
“奥克先生。”芭斯谢芭有气无力地说道。
“对;我是奥克先生,”盖伯瑞尔说,“是哪位光顾——咳!我多傻,连你都没认出来,太太!”
“过不多久我就不再是你的女主人了,对吗,盖伯瑞尔。”她说道,声音很悲惨。
“嗯,不再是了。我想——不过请进来吧,太太。哦——我去点盏灯来。”奥克回答说,觉得有点儿窘。
“不用,不必为我点灯。”
“我这儿很少有女客来,恐怕我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招待。请坐下来吧,这儿有把椅子,这儿也有一把。很抱歉,我的椅子都是木头座子,相当硬,不过我正打算——买几把新的。”奥克给她摆了两三把椅子。
“我坐这个够舒服的。”
于是她坐了下来,他也坐了下来,火光摇摇晃晃地照射在他们的脸庞和旧家具上,这些家具
使用年久
磨得光溜,[1]
是奥克家里的全部家具,迎着火光反射出闪闪烁烁的光芒。这两个人都觉得很奇怪,本来互相非常了解,怎么仅仅是在一个新地方,以一种新方式见面,就这么别扭、拘束起来。在地里或在她家里都从未出现过窘迫的情况;但是现在奥克成了款待人,他们好像又回到互不相识的日子里了。
“我到这儿来你会觉得很奇怪的,不过——”
“啊不;一点都不。”
“不过我原先认为——,盖伯瑞尔,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因为我相信我得罪了你,你也是由于这个缘故要走的。这使我非常痛苦,我忍不住就来了。”
“得罪了我!好像你会做出那种事情似的,芭斯谢芭!”
“我没有吗?”她高兴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你知道我不打算移民;我告诉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不希望我走,不然我是不会想到这样做的,”他很干脆地说,“我已经办妥了小韦特伯里农场的事,到报喜节就把它接过手来。你知道,我好久以来就在这个农场有了股份。不过如果不是到处都在说我们的闲话,这倒不至于阻止我像以前那样照顾你的事务的。”
“什么?”芭斯谢芭惊问道,“有人说你和我的闲话!什么闲话?”
“我不能告诉你。”
“我觉得还是告诉我好些。你已经好几次对我起到了良师益友的作用,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你不敢这样做。”
“这次不干你的事。我原原本本告诉你吧——我在这儿到处转,等着接管博尔伍德的农场,同时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得到你。”
“得到我!这是什么意思?”
“简单说吧,就是和你结婚。请不要责怪我,这是你要我说的。”
芭斯谢芭并没有像耳边放了一声大炮似的那么吃惊,这倒很出乎奥克的意料。“和我结婚!我真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平静地说,“这种事情太荒唐了——太早——仔细想想看,过分早了些!”
“是的;当然太荒唐。我对这种事并不抱奢望;我想这一点现在倒是明显了的。的确,的确你绝不会成为我想要娶的人,你说的不错,这太荒唐。”
“我用的字眼是‘太——早’。”
“我得请你原谅,纠正你一下,你说过‘太荒唐’,我也说过。”
“我也请你原谅!”她含着眼泪回答说,“我说的是‘太早’。但这无关紧要——丝毫无关——不过我的意思只是‘太早’,我真不是说太荒唐,你一定得相信我!”
盖伯瑞尔看着她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但火光太弱了,看不很清楚。“芭斯谢芭,”他很亲切但又有些惊讶地说道,同时向她靠近一些,“我只知道一件事——你到底允不允许我爱你,赢得你,和你结婚——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不过你永远不会知道的。”她喃喃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从来不提出请求。”
“噢——噢!”盖伯瑞尔说,愉快地轻轻笑了起来,“我亲爱的——”
“今天早晨你不该给我送去那封狠心的信,”她打断他说,“那封信表明你对我一点也不关心,还打算像其他所有的人那样抛弃我!你这样真太残酷了,你想想,我是你头一个爱上的人,你也是我头一个爱上的人;我是不会忘记这个的!”
“好了,芭斯谢芭,难道真有人那么惹你恼火吗?”他说着就高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个没结婚的男人,替你这样一个非常迷人的年轻女子干事,实在是扮演一个相当困难的角色——特别是由于别人都知道我对你有某种感情;我还觉得,我们两人被别人连在一起议论,难免不损害你的名誉。谁也不知道这使我多么生气,多么烦恼。”
“就这些吗?”
“就这些。”
“啊,我真高兴我来了这一趟。”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高声说道,心里满怀感激之情,“自从我认为你甚至连一眼也不愿再见我以来,我就更加想念你了。不过我现在得走了,他们会发现我跑出来了。咳,盖伯瑞尔,”他们走到门口时她轻声笑着说,“真像是我来向你求婚似的——多可怕!”
“也非常正确,”奥克说,“我一直跟着你那蹦蹦跳跳的脚跟转了多少漫长的道路,挨过了多少漫长的日子;连这么一次拜访都舍不得给我那就太无情了。”
他陪伴着她走上山坡,一边走一边把他就要得到另外那个农场的详细情况讲给她听。他们没有互诉衷情,在这样一对经过考验的朋友之间,甜蜜的词句和热情的表白很可能毫无必要。他们的感情是很充实的,因为两人被命运扭结在一起,首先见到了彼此性情较粗犷的一面,后来才渐渐发现最美好的一面,并体验到了大量严酷、平淡的生活现实,同时罗曼司也从这种现实的隙缝中生长出来了,这才产生了他们现在这种感情(如果产生了任何感情的话),这样的感情自然很充实。只可惜两性之间的爱很少带有这种通常出现于共同事业中的友谊——同志般的友谊——因为男人和女人仅仅在娱乐中结交,而不是在工作中。然而只要环境允许,这种混合感情也会得到发展,并证明自己是惟一如死亡一般坚强的爱情——大水扑不灭,暴洪淹不尽;与之相比,通常所谓的激情就只不过是瞬息即逝的蒸汽罢了。
* * *
[1] 引用英国诗人巴恩斯(1801—1886)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