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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瑞布府上的巴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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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决定娶她,若说是受一种感情的驱使,还不如说是受一个主意差遣,这是明摆着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意的,也不知道凭她对他那种形之于色的讨厌劲儿,他怎么居然就断定自己能成功。很可能那是在她一生中第一个重大行动以后,这件事我下面就要提到。十九岁,还是感情冲动胜过老谋深算的时期,他那已经定型、藐视一切的顽固劲儿就非常明显了,而且就像归功于他家传的脾气一样,也得归功于他从小就继承的那份伯爵爵位以及随之而来在当地的声望;可以说,这样的擢升使他还没有经历青春期就一下子跨进了成年。他父亲,那位第四代伯爵,在巴思做了一个疗程的温泉浴后死去的时候,他刚满二十岁。

不过,这种家传的脾气可与他大有关系呢。决心,在佩戴那种纹章的人身上是世代相传的;有时候是决心行善,有时候是决心作恶。

这两家的地点大约相隔十英里,他们之间的那条路,就是把哈温堡·渥伯恩和麦彻斯特城连接起来的那条税卡大道[1]。这条大道当年很新,如今也老了。它虽然不过只是大家称之为西方大道[2]的分支,可是很可能直到眼下还像它在过去百年当中一样,是在英国找得出来的碎石铺砌税卡车道当中最好的样板之一。

这位伯爵的宅邸,还有他邻居巴巴拉父亲的那所,距大道大约一英里,每家各有一条普普通通的马车道和下房,与大道相连。就是沿着所说的这条大道,年轻的伯爵在上个世纪[3]结束以前大约二十年的一个圣诞节期间[4]的一天晚上,驱车到巴巴拉和她父母约翰爵士和格瑞布夫人的漆恩庄园去参加舞会。约翰爵士家是内战[5]爆发前不几年才受封的从男爵,他的田产甚至比阿普兰道尔斯勋爵本人的还广,其中包括这座漆恩庄园,另一处在附近海边的庄园,占考克汀分区[6]的一半,还有在渥伯恩和邻近一带教区圈得很好的田产。此时,巴巴拉刚刚十七岁,这次舞会,我们听说是阿普兰道尔斯勋爵第一次想要和她亲近的场合;天知道,这可够早的。

一个好朋友——准克哈德家的一位——据说那天和他一起吃的饭。说来奇怪,阿普兰道尔斯勋爵竟向他的客人透露了他心中的这个密谋。

“你绝不会得到她——肯定的;你绝不会得到她!”这个朋友分手的时候说,“她不会出于爱情投入你勋爵老爷的怀抱;至于考虑这是一门好亲事,唉,她脑子里盘算的一点儿也不比一只呆鸟多。”

“咱们等着瞧。”阿普兰道尔斯勋爵不动声色地说。

他坐在轻便马车里沿着大道往前走,毫无疑问心里想着他朋友的预告。但是,在渐渐消失的阳光映衬之下,他的身影像木雕般一动不动的样子,却好像向他的朋友表明,伯爵的平静心情并未给扰乱。他走到路边一个僻静的客栈,那个叫做洛恩屯的客栈,这是很多胆大妄为的偷猎者为在邻近树林里行事而聚会的地方;他要是劳神,就会注意到,客栈前面停车处停着一辆陌生的驿站马车。他早早地赶到了它前边,并且在半小时以后穿过了渥伯恩的小镇子,往前再走一英里,就是款待他的主人家。

在那个时期,那可算得上是一所富丽堂皇的建筑物——或者,不如说是建筑群——占地像伯爵本人的住处一样广,不过,那可远没有这么齐整。一翼显得特别古旧,有很多大烟囱,它们的基础结构伸出到外墙之上,像一些塔楼;还有一个面积很大的厨房,(据说),过去一直是在那里给高恩特的约翰[7]做早餐。伯爵尚在前院,就已经能听到法国号和单簧管的节奏,这是那年月这种招待会上最受欢迎的乐器。

他进入长长的客厅,格瑞布夫人刚刚带头以小步舞开场——照一贯的规矩,那时是七点钟——伯爵受到了恰合他身份的迎接,于是他就四下打量寻找巴巴拉。她没有跳舞,看上去心事重重——几乎确实像是在等他。巴巴拉在这个时候,是一个贤淑俊美的姑娘,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简直就不会忌恨别的漂亮女人。她没有拒绝和他跳接下来的乡村舞,而且不久以后在下一场又做了他的舞伴。

晚上的时间渐渐过去,法国号和单簧管轻松欢快地嘟嘟响着。巴巴拉对她的情人既没表示明显的偏爱,也没表示讨厌;但是老练的眼睛会看得出来,她在盘算着什么事。不过,晚饭过后,她声称头疼,然后就不见了。为了消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阿普兰道尔斯勋爵走进和回廊相连的小屋子,一些年长的人正坐在壁炉边;因为他出于自己粘液质[8]的本性,原本就不喜欢跳舞,他于是拉起窗帘,从窗户里往外看那座园囿和树林,这时那里黑得像个大山洞。虽然这时还很早,有几个客人看上去好像正要离去,两盏灯一路照着他们从门口走开,在远处消失不见了。

女主人探头到这间屋子里来为女士们找舞伴,于是阿普兰道尔斯走了出来。格瑞布夫人告诉他,巴巴拉一直没回舞厅:她出于绝对必要,早已上床去了。

“她为了这次舞会,整天都那么兴奋,”她母亲接着说,“我恐怕她早就累坏了……不过,阿普兰道尔斯勋爵,你肯定还不会就走吧?”

他说已经快十二点了,而且有些人已经走了。

“我敢保还没有人走。”格瑞布夫人说。

为了迎合她,他一直待到午夜,然后才动身。他求婚没取得任何进展;不过他自己让自己放心,巴巴拉没有对任何其他客人表示更加垂青,而邻近一带差不多每个人都来了。

“这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这位年轻冷静不动感情的人说。

第二天早晨他一直躺到将近十点钟,等他出来走到楼梯口,就听见外边有马蹄子踏在石子路上的声音;几分钟的工夫,门就已经打开,随后,他的脚刚一踏到最下一级楼梯,约翰·格瑞布爵士就在大厅里和他碰上了。

“我的勋爵——我女儿——巴巴拉在哪儿?”

即使是阿普兰道尔斯伯爵也无法抑制惊讶。“怎么回事,我亲爱的约翰爵士?”他问。

这个消息确实让人一怔。根据从男爵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得知,他本人和其他客人走后,约翰爵士和格瑞布夫人再也没见巴巴拉就去休息了。据他们所知,她捎出口信说她不能再参加跳舞的时候,她已经上床去睡了。在这之前,她已经告诉她的使女,这一夜她不会再让她侍候了;而有证据说明,这位年轻小姐根本就没有躺过,床上一直没有压过的痕迹。种种迹象似乎都证明,这个骗人的姑娘是装着不舒服而找了一个离开舞厅的借口,而且在十分钟之内就离开了家,很可能是在晚饭后第一轮舞的那段时间。

“我看见她走的。”阿普兰道尔斯勋爵说。

“你真看见了吗?”约翰爵士问。

“正是。”于是他说起那两盏逐渐远去的马车灯,以及格瑞布夫人怎样让他相信,那时候还没有客人离去。

“肯定就是这么回事!”这位当父亲的说,“可是她不是独自走的,你知道不是!”

“噢——那个年轻人是谁?”

“我只能猜。我最害怕的是我觉得可能性最大的那种揣测。我不想多说。我原来想——不过我还不愿意相信——你会是那个罪人。要是你,那就好了!不过,那是另一个人,上帝呀,是另一个人!我一定要算账,去追他们。”

“你疑心谁呢?”

约翰爵士不肯说出姓名,而且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如果说是给弄得心急如焚,还不如说是给弄得莫名其妙,于是他伴送约翰爵士回漆恩。他又问起从男爵怀疑的目标是谁;而容易冲动的约翰究竟抵挡不住阿普兰道尔斯的追问。

他终于说出了:“恐怕是爱德蒙·威娄斯。”

“他是个什么人?”

“绍茨福德·芙仑的一个年轻人,一个寡妇的儿子。”那一位告诉他,并向他解释说,威娄斯的父亲或祖父是那地方最后一个画玻璃画的,在那儿(你可能知道),这种艺术一直延续到英格兰其它地方都失传了的时候。

“上帝啊,这可糟了——太糟了!”阿普兰道尔斯勋爵一边说,一边带着心都凉透了的神态,一下子靠回马车坐椅的靠背上。

他们向四面八方派出探子,一个朝麦彻斯特大道去;一个朝邵茨弗德·弗若姆去;另一个朝海边去。

但是这对恋人早走了十个小时;而且,这是明摆着的,他们是按照稳妥的估算行事,选定了那个特定的夜晚出逃,乘着来往车辆川流不息的时候,这辆陌生马车的行动既不会在园囿内,也不会在附近的大路上引起注意。有人看到在洛恩屯客栈等候的那辆轻便马车,无疑就是他们坐着逃跑的那辆;而把计划安排得如此巧妙的那一对脑袋,很可能在这以前就已经谋划着结婚了。

父母所害怕的种种事情都变成了事实。那天晚上,从巴巴拉那儿派了专门的信差送来一封信,简短地通知他们,她情人和她本人正在往伦敦走,而且在这封信到她家以前,他们就结为夫妇了。她之所以要走这非同寻常的一步,是因为她爱她那亲爱的爱德蒙,胜过其他任何人,还因为她已经看到,和阿普兰道尔斯勋爵结婚的那种厄运,正在渐渐向她进逼,除非用她现在已经采取的步骤来使这种可怕的命运再也不可能实现。她已经事先反复考虑了这一步骤,如果她父亲以她的行为为耻,她就准备像任何其他乡镇人的妻子那样生活。

“她活该!”阿普兰道尔斯勋爵那天晚上驱车回府时说,“凭她那股蠢劲儿,就是活该!”——这就表明他对她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了。

再说,约翰爵士出于一种责任,已经出发去追他们了,他像个疯了似地赶车到麦彻斯特,然后又从那里沿着直通京都的大路赶。但是他不久就看出来,他的行动毫无意义;渐渐地,他发现婚礼确实已经举行,他打消了要从伦敦城里把他们搜出来的一切念头,于是回到家里,坐下来和他夫人一起尽力琢磨这件事情。

可能他们有力量以这个威娄斯劫持了我们这位女继承人而对他起诉,不过,等他们考虑了这些目前已经无可更改的事实,他们就克制了强烈的报复心。大约过了一个半月,在此期间,巴巴拉的父母虽然痛感失去了女儿,却也没有和这个小逃兵通过任何信,既不去责备,也不去宽恕;他们不断想着她使自己丢了人;因为,虽然那个青年是个正派人,他父亲也是个正派人,可是他那么早就去世了,他的遗孀不得不那样苦熬苦守,才让那儿子只受了点儿不完全的教育,还不仅如此,他的血统,至少就他们所知,无论如何也算不得高贵,然而她的血统,由于她母亲的缘故,却是一系列古代从男爵种种精萃最佳的混合体,[9]包含有毛德维,还有莫汉,还有塞沃德,还有波沃瑞,还有卡里弗德,还有塔伯特,还有普兰泰吉尼特,还有约克,还有兰开斯特,此外还有上帝才知道的其它种种特质[10],把这种血统丢开,可真是千万重遗憾。

这对父母坐在壁炉边,壁炉上方跨着四心连拱,两旁的拱架上还饰有家族的盾徽,他们就在那儿大声哼哼,夫人呻吟的声音比约翰爵士的还要大。

“真没想到咱们晚年会遇上这种事!”爵士说。

“那是指你自己!”她突然止住抽泣厉声说,“我才只四十一岁呢!……你当时干吗不骑快点追上他们!”

与此同时,这对视自己血统如污水的已婚年轻恋人,却正处在无边幸福之中——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程度递减的幸福,上天以它的智慧早就为这类顾头不顾尾的事情做好了安排,这就是说,第一个星期,他们在七重天[11],第二个星期在第六重,第三个星期冷热适中,第四个星期余热反射,如此这般;一个恋人的心在着魔了之后,就可以拿来和地球的几个地质阶段相比了,正如我们可尊敬的主席有时对我们描述的那样;最初是一块赤热的煤,然后是一块温热的煤,然后是一团凉下来的煤渣,最后冰凉了——就不用再往下比喻了。总而言之,有一天,一封用他们女儿自己的小印章封盖的信,到了约翰爵士和格瑞布夫人手里;一打开信,他们就看出,这一对年轻夫妇的意思是恳求约翰爵士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要裸膝下跪,永远做最孝顺的子女。

于是约翰爵士和他的夫人再次坐在带四心拱架的壁炉旁边,又是商量,又是读信。要是透露真情的话,约翰·格瑞布爵士爱惜他女儿的幸福,可怜的人啊,远胜过了他爱惜他自己的名誉和门第;他回忆起她所有的细枝末节之处,发出一声叹息;到这时候,就适应了结婚这种想法,说已经做过的事情就没法变成没做过的了,而且他想,他们不应该对她太严厉。很可能巴巴拉和她丈夫眼前已处在困窘之中;而他们怎么能让自己的独生女儿挨饿呢?

一种意想不到的小小安慰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得到可靠的消息说,平民威娄斯家有个祖先,通过和一个已经没落的贵族苗裔联姻而一度受到册封。简短截说,这就是显贵父母愚蠢的地方,有时候别的父母也是如此。就在当天,他们照巴巴拉给他们的地址写了回信,告知她可以回家,并带她丈夫一起来;他们不会拒绝见他,不会责备她,而且竭诚欢迎他们俩,并且要和他们商量,怎样尽可能妥善地安排他们的将来。

过了三四天,一辆相当寒酸的驿车停在了漆恩庄园大厦的门口,这位软心肠的从男爵和他妻子应声跑出来,仿佛欢迎一对世袭的王子和公主。他们看到他们娇生惯养的孩子平安返里,真是喜出望外——虽然她仅仅是威娄斯太太,无家无业的爱德蒙·威娄斯的妻子。巴巴拉悔恨的眼泪犹如泉涌,而且想到他们没有一个畿尼可以称做是自己的,夫妻两人都是要多窘就有多窘。

等四个人都平静下来,而且也没说一句责备这一对儿的话,他们冷静地讨论了这种处境,年轻的威娄斯毕恭毕敬地坐在后面,直到格瑞布夫人用一点也不冷淡的口气请他走上前来。

“他真漂亮!”她自言自语道,“我一点儿也不奇怪,巴巴拉为什么为他发疯。”

他确实属于那种曾经把嘴唇放在姑娘嘴唇上的最漂亮的男子之一。一件蓝上衣,桑葚色背心,黄褐色灯笼短裤,衬托出一副几乎无与伦比的身材。他长了一对深色的大眼睛,这时看看巴巴拉又看看她父母,然后又温情脉脉地回眸巴巴拉,显得很焦急;而她此时虽然处于惊慌不安之中,只要看看她也就会明白,为什么阿普兰道尔斯勋爵的冷血[12]也会上升到了微温以上。她那细腻娇嫩的脸蛋儿(按照老奶奶们世代相传的故事的说法),在一顶装饰着驼鸟毛的灰色圆锥形帽子下探出来,她那小小的脚尖在紫色长袍里边穿破了的米色衬裙下面微微露出来。她的面貌尚未定型,几乎还处于幼儿期,就像你可以从这个家庭收藏的袖珍画像上看到的那样,她的嘴部表现出十分机敏的样子,而且我们可以肯定,除非有急切的事情,否则,她也没有脾气不好的毛病。

噢,他们讨论了符合他们的情况;而这对年轻夫妇又极力想获得他们确实事事仰赖的这两位的好感,这就促使他们同意了任何不致太使人厌烦的妥协措施。因此,他们虽然新婚还不到两个月,还是没有反对约翰爵士的建议:他给爱德蒙·威娄斯提供经费,让他由一位导师陪同到大陆[13]去旅行一年,而这位年轻人则答应按照导师的教导尽力勤奋学习,直到他从外表到内心都有完善的修养,达到能做像巴巴拉这样一位贵族小姐的丈夫的要求。他得专心致志地学各种语言、礼貌、历史、社会、古迹和他亲眼所见的各种东西,直到他学成归来可以毫无赧颜地和巴巴拉比翼齐飞。

“到了那时候,”可尊敬的约翰爵士说,“我要把我在尤绍特的那一小块地方准备好,让你回来和巴巴拉去住。那所房子很小,地方偏僻,但是供年轻夫妇住段时间还行。”

“只要不是只比一座凉亭大点就行!”巴巴拉说。

“只要不是只比一乘轿子大点!”威娄斯说,“而且越偏僻越好!”

“我们能甘于寂寞,”巴巴拉说,热切劲儿稍差了一点儿,“有些朋友会来的,毫无疑问。”

所有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一位陪同旅行的导师也请来了,这是一位多才多艺而又阅历宏富的人。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导师和学生走了。竭力阻止巴巴拉不陪她年轻丈夫去的一个重大理由是,他对她献殷勤自然会发生一些事情,诸如妨碍他把他的每一小时都如饥似渴地投入学习和观光——这是一个有先见之明而又无可辩驳的理由。定期写信的时间也安排好了。巴巴拉和她丈夫最后在门前相互亲吻,于是轻便马车飞快驰过拱门走上车道。

他一到勒阿弗尔[14]就从那个港口给她写信,由于逆风的缘故,那不是原来所说的七天;他从鲁昂[15]写,还从巴黎写,向她描述他在凡尔赛看到国王和接受晋觐[16]的情景,以及王宫中那些精彩的大理石工艺品和镜子;下一次是从里昂写的;然后,隔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从都灵,叙述他骑驴跨过塞尼山峡的惊险奇遇,还有他怎样遭遇到吓人的雪崩,险些结果了他和他的导师还有他那几个向导的性命。然后他又兴高采烈地写意大利;巴巴拉能够看出,在一个月又一个月的信中,反映出了她丈夫心智的发展,于是十分敬佩他父亲为爱德蒙提出这番教育有先见之明。她丈夫显然再也不用为了她选他为配偶而要坚定她的信念了,然而,她有时还是唉声叹气,而且还战战兢兢,担心由于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而可能给她带来何种羞辱。她很少出门;因为有一两个场合,她在过去的朋友当中露面时,她注意到他们的态度明显地不同了,似乎他们在说,“啊,你这个走了红运的乡下小子的老婆,你可给人家抓着了!”

爱德蒙的那些信一如既往地热情洋溢;过了一个时期,甚至比她给他的信更为热情洋溢。巴巴拉注意到了她自己内心逐渐冷淡,而且像一个贤淑忠贞的贵族女子那样害怕和发愁了,因为她的惟一愿望就是行得正,立得直。这种情形让她那么担忧,因此她祷告乞求,希望有一颗更热烈的心,而且她终于给她丈夫写信,说既然他当时正在那个“艺术的国度”,所以求他送给她一幅他的画像,多么小都行,让她能整天看着,天天看着,好片刻也不忘记他的容颜。

威娄斯欣然同意,还回信说,他会做得比她希望的更多;他已经在比萨和一位雕刻家交上朋友,他对他本人和他的身世颇感兴趣,他已经托这位艺术家为他雕一座他的大理石半身像,等到雕刻完了,他就会送给她;巴巴拉本来想要的东西是立刻就会得到的,可是她表示并不反对这种耽搁。爱德蒙下一封信中告诉她,那位雕刻家是那样急于刻出一个显示他技艺的样品,好引起英国贵族的注意;所以根据他自己的抉择,已经决定把那座半身像扩大为全身像。工作正在顺利进行,并且进展很快。

与此同时,巴巴拉在家里开始把注意力集中于尤绍特了,就是她好心的爸爸准备等她丈夫回来时给她住的那所房子。它是根据一幢大宅院计划修建的一小块地方——按照庄园形式建造的一所小房子,中间有一个大厅,周围有个木头回廊,房间都不比私室大,用来支撑这种结构。这所房子那么孤零零地兀立在一面斜坡上,周围的树又那么稠密,以致栖息枝头的鸟儿在不该唱歌的时候也唱,仿佛他们很难分清白天和黑夜。

在修理这处村舍的过程中,巴巴拉常常到这里来。这所房子虽然因为茂密的植物而显得那么与世隔绝,但是却靠近大道。有一天,她正从篱墙里面向外张望的时候,看见阿普兰道尔斯勋爵骑马经过。他很客气地向她行礼,不过很是机械生硬,而且没有停下。巴巴拉回到家里,继续做祷告,希望自己永远不会不爱自己的丈夫。在这之后,她病了一场,很长时间再也没有出门。

这为期一年的教育延长到了十四个月,那所房子也已经准备就绪,等着爱德蒙回来和巴巴拉一起在那儿居住。这时候,惯常给她的信没有来,来的却是上面说到的那位导师给格瑞布爵士的一封手书,告知他,他们在威尼斯遭到了一场可怕的灾难。威娄斯先生和他本人在上一个星期的狂欢节中,有一天晚上到戏院去见识意大利喜剧,一个剪烛花的人工作疏忽,戏院失火了,而且全都着起来。几乎没人丧命,因为有些观众以非凡的努力把失去知觉的受难者都抢救出来了;而在所有这些人当中,冒着自己生命危险的那个最勇敢的人就是威娄斯先生。在他第五次又进去救他的同类时,几根着得很厉害的横梁落到他身上,大家都认为他没有救了。不过,老天保佑,他活过来了,并没有丧命,不过他已经严重烧伤;而且几乎是靠了一种奇迹,他看来像是死里逃生了,因为他的体格好得出奇。当然,他还不能写信,但是他受到几位医道高明的外科大夫的照顾。进一步的报告会随下一班邮车或自己雇的人送上。

可怜的威娄斯所受的那些痛苦,这位导师一点也没有详谈,但是巴巴拉一知道这个消息,就立刻认识到那必定是很剧烈的,而且她立刻不由自主地想冲到他身边去,不过仔细一想,这样的行程在她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的身体不像一向那样健康,而且在一年中间那个季节[17]坐驿车走过欧洲,或是坐帆船通过比斯开湾,从后果来看都是一桩难以让人信服的事。但她急于要去,可是读到信的末尾,她看到她丈夫的导师已经暗示,如果打算采取这个步骤,他强烈反对,而且这也是那些外科大夫的意见,这才作罢。威娄斯的亲密同伴,虽然没有说出他的种种理由,但是后来这些理由自己就摆得够明显的了。

真实的情况是,烧伤最严重的部位是头部和脸部——就是从她这儿把她的心夺走了的那副漂亮面孔——而且导师和那些大夫都知道,对一个敏感的年轻女子来说,如果在他的烧伤没有平复之前就看见他,那么由于震惊而给她带来的不幸,会胜过由于她的服侍而给他带来的幸福。

格瑞布夫人脱口道破了约翰爵士和巴巴拉都想到,只不过因为过分审慎而没有表达出来的事。

“确实,这对你是太残酷了,可怜的巴巴拉,他原来有的那件说明你冒险选择他确有道理的小小礼品——他那特别好看的面貌——竟然会像这样就给夺走了,在世人眼里,你也就完全没有任何口实来说明你的所作所为了……唉,我倒希望你嫁的是那另一个——我真希望那样!”夫人连连叹息。

“他很快又会好过来的。”她父亲安慰她说。

上述这些话并不常提,不过也足以使巴巴拉产生一种觉得自己很愚蠢的不安之感。她决心再也不去听这些话;而尤绍特的房子已经准备好,摆设好了,她带着她的几个使女隐退到那儿;等她丈夫归来,她在那儿就会第一次感觉到,在她和她丈夫专有的这个家庭里,她是女主人了。

过了好几个星期,威娄斯已经充分康复,能够自己写信了,于是就慢慢地、小心地向她透露了他整个受伤的程度。他说,真是侥幸,他的视力并没有完全受到损害;而且说起来他还是感到庆幸,他的一只眼睛似乎保有完全的视力,虽然另一只却永远失明了。他说出具体情况所采取的那种吝惜笔墨的态度告诉巴巴拉,他的遭遇多么可怕。她向他保证什么事也不会让她变心,他对此表示感激;但是他恐怕她还没有充分认识到,他是那么糟糕地破了相,如果她认出那是他,那种保证就会成问题了。不过,不管所有这一切,他的心一如既往,对她忠贞不贰。

巴巴拉从他的焦虑看得出来,那留下没说的话有多么多。她回信说,她甘心服从命运之神的法令,一等到他能回来,就欢迎他回来,不管他是什么模样。她告诉他,还没等到他们两个一同在那处漂亮的隐居所居住,她自己就先住进去了,不过没有透露,她曾怎样因为他所有那俊美容貌都一去不复返而叹息不止。她更没有说,在等待他当中有了某种生疏之感,因为他们一起生活的几个星期和他离开的时期相比是那么短暂。

时间慢慢过去,威娄斯觉得他已经康复,可以回家去了。他在南安普敦上岸,然后从此地乘驿车去尤绍特。巴巴拉做好安排到洛恩屯客栈那么远去迎接他——在弗瑞斯特和柴斯之间的这个地方,他们私奔的那天傍晚时分,他曾在那儿等待黑夜降临。她坐了一辆小马拉的轻便马车按指定时间赶往那里。那辆车是她父亲在她过生日那天送给她,以备她在新居派特殊用场的,她抵达客栈就把这辆车打发回去了,按照商定的计划,她要和她丈夫一起坐他雇的马车走回程。

在这种路边客栈里,没有多少招待夫人小姐的设备;但是那是一个晴和的初夏之夜,所以她并不在乎——就在外边散步,沿着大路望眼欲穿地盼着那一位。远处每一阵尘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但是最后发现都不是他坐的驿车。巴巴拉一直等到预定的时间过了两个小时,于是开始担心,是不是由于海峡[18]起了什么逆风,他这天夜晚来不了。

她一边等着,一边感到莫名其妙的惊慌,这不完全是寂寞,也还没有达到害怕的地步。她这种疑惑不定的紧张状态介于失望和解脱之间。她过去和一位没受过完全教育却又漂亮的丈夫生活了六七个星期,她现在已经一年零五个月没见过他,而且因为那场事故他肉体上的变化又是那么大,她肯定她差不多会不认识他了。我们怎么能对她内心的复杂状况感到奇怪呢?

不过,她眼前的困难是怎样离开洛恩屯客栈,因为她的处境越来越尴尬了,正像巴巴拉的许许多多行为一样,她来这一趟也没有很好考虑。她本来估计,等不了几分钟她丈夫就会坐驿车到达,然后就和他一起坐他的车,她于是毫不犹豫,把自己的小马车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等着。这时她发现,因为这一带的人都很熟悉她,她这样出来走一段路迎接她久别的丈夫,引起了人们很大的注意。她感觉到,从客栈那些窗户口打量她的人,比她的眼睛看到的还多。巴巴拉决定,客栈有什么车,便雇什么车回家。正在这时候,她最后一次努力睁着眼睛,朝渐渐黑下来的大路那边看,发现又有一股尘土飞扬,越来越近。她停下来,一辆轻便马车上坡朝客栈赶过来,坐车的人如果不是看见她怀着期待的神情站在那儿,就会赶过去了。几匹马立刻给勒住了。

“你在这儿——还是一个人,我亲爱的威娄斯太太?”阿普兰道尔斯勋爵说。这辆马车就是他的。

她说明了使她陷入这种孤零零境地的原因;由于他走的正是往她自己家去的方向,她接受了他的邀请,坐上他身旁的一个座位。

他们的谈话起初别别扭扭,断断续续;可是等他们乘车走了一二英里,她惊奇地发现,她自己在很真诚、很亲切地和他谈话了,她这样动感情实际上不过是她最近处境的自然结果——这种多少有些孤寂的处境,是由她自己铸成那桩莫名其妙的婚姻造成的;一个女子长期以来一直采取自我克制的方针,出乎意料地和别人谈起话来,再谨慎得体也不过如此了。因此,她回答他那些诱导性的问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些暗示的时候,她让她的一些苦恼透露出来了,那颗天真的心怦然一动,让她自己吓了一跳。阿普兰道尔斯勋爵把她一直送到她家门口,虽然这样做他得多走三英里路;而且在搀她下车的时候,她听见他悄悄地厉声责备她说:“你当初要是听我的话,就不会弄得这样了!”

她没有回答,就走进门去。就这样,随着晚上的时间慢慢过去,她越来越后悔她不该对阿普兰道尔斯勋爵那么友好。但是他那么出其不意地闯到了她面前;假如她事先料到会碰见他,她会划出一条多么谨慎的界线啊!巴巴拉想到自己这样没有节制,急得浑身冒汗,而且为了自责,决定一直守到午夜,等候爱德蒙回来的一线可能,还吩咐把晚饭给他摆好,因为他不大可能明天才到。

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尤绍特寓所里里外外死一样地安静,只有树木飒飒作响。直到将近午夜的时候,她听到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朝门前走来。她知道这只能是她丈夫,立即去到大厅里迎接他。但是她站在那儿不无一种怯懦之感,自从他们分别以来变化多么大啊!而且由于和阿普兰道尔斯勋爵不期而遇,他的音容笑貌此刻仍在她心中,将她丈夫爱德蒙从她内心的感觉世界中排除出去了。

但是她还是去到门口,紧接着,一个人影迈步进来,她熟悉这个人影的轮廓,但是除此以外就什么也不熟悉了。她丈夫身穿敞怀黑斗篷,头戴帽檐低垂的帽子,整个显得像个外国人,而不像以前离开她的那个年轻的英国自由民。他往前来到灯光下面,她看到他戴着面罩,不禁感到惊讶,而且几乎是感到恐惧。最初她还没注意到这一点——那颜色没有什么特别,一点儿也不会使一个偶然看见的人认为,她看见的不是真正的面目,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想必看到了她因为他这样地不期而至吃惊地一愣,因为他急忙说:“我并没打算像这样进到你这儿来——我想你可能睡了。你多好哇,亲爱的巴巴拉!”他用手搂着她,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吻她。

“,爱德蒙——是你吗?——必定是吗?”她双手紧扣在一起说,因为虽然他的形体和动作差不多都足以证明那是他,而且那声音腔调也并非不像原来的样子,可是他吐字那么清晰,与以前大不相同,好像一个生人一样。

“我像这样蒙着自己,是为了不让客栈仆人和别人用那种好奇的眼光看我,”他低声说,“我这就去打发马车回去,一会儿就来和你在一起。”

“你真是单独一个人吗?”

“真是。我的同伴在南安普敦停下了。”

她走进饭厅的时候,驿车车轮滚滚而去了,饭厅里晚饭已经准备好,在这里他立刻又和她在一起了。他已经脱掉斗篷和帽子,可是面罩还戴着;而且这时她能看见,它是特制的,用的是某种像丝一样的软料子,颜色就像肉的颜色;这个面罩很自然地和前额上的头发连在一起,而且其他地方也都做得恰到好处。

“巴巴拉——你气色不好。”他一边说,一边摘手套握住她的手。

“是的,我一直有病。”她说。

“这所漂亮的小房儿是咱们的吗?”

“——是。”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因为他为了握她的手而摘掉手套的那只手是弯曲的,上面还缺了一两个手指头,同时透过面罩她还看到,只有一只眼睛在一眨一眨的。

“此刻我多么想不顾一切给你一吻啊!”他又难过又深情地接着说,“可是戴着这么一副面罩——我不能。仆人都睡了吧,我想?”

“嗯,”她说,“可是我能叫他们吗?你想用点晚餐吧?”

他说他想用点,不过没有必要在这种钟点儿叫谁。他们随即走近餐桌,面对面坐下。

尽管巴巴拉心里害怕,可是她还是不得不注意到,她丈夫浑身发抖,仿佛他和她一样害怕,甚至更加害怕他正在造成的,或者就要造成的印象。他靠近一点,又握住她的手。

“我这副面罩是在威尼斯做的,”他显然很窘迫地说起话来,“我心爱的巴巴拉——我最亲爱的妻子——你想,我摘下这东西来,你——会在意吗?你不会讨厌我吧——是吗?”

“,爱德蒙,我当然不会在意,”她说,“你碰到这种事,都是我们命不好;不过,我对这有准备。”

“你肯定你有准备?”

“,有!你是我丈夫。”

“你真觉得很有信心,任何外表上的东西都不能影响你吗?”他又说了一句,由于焦急,声音显得没有把握。

“我想,我——很有信心。”她有气无力地答道。

他低下头。“我希望,我希望你是这样的。”他轻声说。

在随后那阵间歇时间,大厅里钟的嘀答声似乎更响了;他略微转过一点身子去摘面罩。她屏住呼吸等着他这么做,这是有点让人厌烦的事,他先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又转过脸去;而等到摘完了,她就闭上眼睛,不敢看那揭开了的可怕形象;她吓得浑身急速抽搐了一下;不过,她虽然胆怯,还是竭力抑制住会自然而然从她灰白色的嘴唇边溜出来的喊叫,强使自己又重新睁眼去看他。巴巴拉再也不能多瞧他了,她蒙起眼睛,滑溜到自己椅子旁边的地上。

“你没法儿看着我!”他毫无希望地呻吟道,“我是一个太可怕的东西,连你都无法忍受!我以前就明白这个;不过我又希望不是这样。唉,真是命苦——威尼斯那些外科大夫把我救活了,他们的高明技术真该死!……抬头看,巴巴拉,”他继续恳求着,“整个看看我,说你厌恶我吧,如果你真地厌恶我的话,那么就让咱们之间这桩事永远了结吧!”

他那不幸的妻子打迭起全部精神拼命挣扎。他是她的爱德蒙;他没亏待她,他已经受了很多苦。对他一时的忠心帮助了她,于是她遵命抬起眼睛,第二次注视这具人的残骸,这个剥了皮的人面模型[19]。但是这景象太过分了。她又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看,直打哆嗦。

“你觉得你能看惯这个吗?”他说,“能,或是不能?你能忍受这样一具尸骸停在你旁边吗?你自己判断吧,巴巴拉。你的阿都尼斯[20],你那举世无双的人,已经变成这样儿了!”

这位可怜的夫人站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只有眼睛不停地在眨。她所有那些天生的怜爱情绪都给一种恐怖之情赶得精光。她惊悚恐惧,正像她遇到幽灵出现一样。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就是她选中的那位——她爱过的那个人;他变成了另外一个种类的怪人。“我并不厌恶你,”她哆哆嗦嗦地说,“可是我那么害怕——吓坏了!让我缓一缓,你现在吃晚饭吧?你吃的时候,我可以回我屋去——重新恢复我过去对你的感情吗?我愿意试试。我可以离开你一会儿吗?是的,我愿意试试。”

这个吓坏了的女人没有等他回答,而且一直小心地把自己的目光躲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溜出了屋子。她听见他对着桌子坐下,好像是开始吃饭;不过,天知道,在这番接待肯定了他最坏的预想之后,他的食欲已经打消得差不多了。巴巴拉上了楼,走进她的卧室,一下溜到地上,把脸埋在床单里。

她这样待了一会儿。这间卧室就在饭厅上头。现在她跪在那儿,忽然听到威娄斯把椅子往后推开,并起身走进大厅,五分钟之内,这个人影可能就要上楼来,再次和她面面相对了;它——这个陌生而又可怕的形体,那并非她丈夫的形体。她在这孤寂的深夜里独自一人,身边既没有一个使女,也没有一个朋友,她完全失去了自制,所以她一听到他踏上楼梯的脚步声,就冲出屋子,连一件外衣之类都没有披上,沿回廊跑到后楼梯,沿着那儿下去,并且打开了后门的锁,放自己到外边去了。她几乎没意识到她干了什么,后来才发现自己在花房里,蜷缩在一个花架子上。

她就待在这儿,她那双胆怯的大眼睛透过玻璃使劲儿瞪着外边的花园。她怕田鼠,还把裙子裹了起来,因为田鼠有时到这里来。每时每刻她都害怕听到脚步声,而这脚步按法律说她本来应该是一直渴望来临的,而且这种声音对她心灵来说本来应该一直是音乐之声的。但是爱德蒙没有往这条路上来。在这个季节,夜越来越短,很快就出现了黎明,还有旭日初现的光辉。到了白天,她就不像在黑夜那么害怕了。她想她能见他,并使自己看惯那种情景。

于是这个疲乏不堪的年轻女人打开温室门,沿着几小时以前来的那条路走回去。她可怜的丈夫很可能还没起床,正睡着呢,因为他经过长途跋涉;于是她进去的时候尽可能地少出声。这所房子还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她在大厅里四下打量,找他的斗篷和帽子,可是全都看不见;她也没有找到他的小箱子,那是他随身携带的全部东西,他比较笨重的行李都留在南安普敦,由行李车运送。她鼓起全部勇气上楼;卧室的门像她离开那儿的时候一样开着。她胆战心惊地四处偷看;床上没有躺过的痕迹。也许他躺在餐厅的沙发上吧。她下了楼走进去;他不在那儿。桌子上在他没有用过的盘子旁边放着一张便条,是匆匆忙忙在小笔记本的一页纸上写的。它大致是这样的:

我永远钟爱的妻子:我令人生畏的外表给你的印象,是我预料可能有的。我原来希望不是这样。但这是愚蠢的。我明白,任何人的爱情都不能经过这样一场灾难而不熄灭。我承认,我原来以为你的爱情是神圣的;但是经过这样长久的离别,不可能还留有那么多的热情,足以克服那极其自然的刚一见面的反感。这是一次实验,可是失败了。我不责怪你;很可能,这样甚至更好。再见。我要离开英国一年,如果我还活着,在一年期满的时候你会再见到我。那时我会弄清你的真实感情;如果它拒绝我,就永远离去。

爱·威

巴巴拉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她深深悔恨,觉得自己是绝对不可饶恕的。她应该把他看做一个受苦受难的活生生的人,她也不应该成为仅仅视觉的奴隶,像个小孩子一样。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去追他,并恳求他回来。可是经过多方打听,她发现谁也没有看见过他:他是不声不响地消失的。

还有一层,要挽回昨夜的情景是不可能的。她的恐惧太明显了,而他又是那样一种男子汉,靠她努力尽自己的义务,大概是不能把他劝说回来的。她到她父母那里,坦白说出了发生的一切;这些事,说真的,很快就让她家庭以外更多的人知道了。

这一年过去了,他没有回来;而且他是否活着也很可疑。巴巴拉对当初自己怀着那种不可克服的反感深为懊悔,于是她就盼望修建一个教堂侧廊或立一块纪念碑,并在她有生之年献身慈善事业。她为此询问那位优秀的牧师,她每礼拜天都去听他站在十二英尺高的地方讲道。但是他只能正一正他的假发,轻轻磕打他的鼻烟壶,因为这就是那年月对宗教的那种毫不热衷的状况。在那种年月,附近任何地方都根本不需要一个心绪不宁的人自愿捐献一道侧廊、一个尖顶、一座门廊、一个东窗[21]、一块十诫牌[22]、一幅雄狮与独角兽徽[23]或一支铜烛台——上一个世纪在这个方面与我们生活的这个幸福时代有天壤之别,在我们这个时代,每天早晨都有驿车源源不断地送来一批批急切的要求,希望把这些东西贡献出来,而几乎所有教堂都装修一新,让人看起来像是新硬币一样。由于这位可怜的夫人不能以这种方式安慰自己的良心,她决定至少要慈悲为怀,不久她就看到她的门廊每天早晨都挤满基督教世界最褴褛、最懒惰、醉醺醺、会骗人和毫无价值的流浪汉[24],于是感到心满意足。

但是,人心就像爬墙的藤蔓植物叶子一样易变,随着时光流逝,巴巴拉没有听到她丈夫的消息,而她母亲和朋友们又常常在她耳边说着这种话:“得啦,已经发生的事得算是最好的了。”于是巴巴拉也坐不住了。她自己也开始这样想了,因为即使如今她也无法提起那个坑坑洼洼、残缺不全的模样而不浑身发抖,虽然每当她的思想飞回她新婚的那些日子还有那个当年和她并肩而立的男子的时候[25],一股柔情又使她动心。这种感情,如果他能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是会变得更加强烈的。她年轻而又没有经验,在他后来回家的时候,她几乎还没有成长起来,脱离少女时代那种想入非非。

但是他没有再来,她想起,他说过如果活着还要再回来一次,而且他是不大可能食言的,所以她以为他死了而不再抱希望。她父母也这样想;这样想的还有一个人——一个一声不响,一个无法瞒过地洞悉一切而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人似乎就像他家族纪念碑[26]上那些人像一样,已经沉沉入睡的时候,也警醒得好像是七个卫士一般,阿普兰道尔斯勋爵虽然年纪还不上三十,听到巴巴拉见她丈夫回来吓得那样魂不附体并且飞速逃走以及她丈夫立即离去的事儿,却像个年高六旬的刻薄佬那样抿着嘴笑。不过他觉得相当有把握,威娄斯虽然感情上受到伤害,如果在十二个月结束的时候他还活着,他还会重新露面,来要求得到他那笔明眸皓齿的财产[27]。

因为没有丈夫和她一起住,巴巴拉放弃了她父亲给他们预备的房子,重新回到漆恩庄园去住,就像她当姑娘的时候那样。渐渐地,和威娄斯的这段往事成了只是头脑发烧时做的一场梦,而且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和漆恩这家人的友情又大大恢复了,而在巴巴拉私奔以后,这种友情本来是多少有些冷淡的。于是他又成为那儿的常客。在他住的诺灵斯伍德大厦每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变或改进,他都得骑马去和他朋友、漆恩庄园约翰爵士商量;而这样就把他自己经常放在了她的眼皮底下,巴巴拉也就渐渐对他习惯了,并像对亲兄弟一样和他随意说话,她甚至把他当做一个有权威,有决断又很精明的人而开始看重他;尽管他在法庭上[28]对那些偷猎的、走私的、偷萝卜的严厉刻薄,尽人皆知,留下骂名,她却相信那些说法许多都是误传。

她丈夫走后,他们就这样过了几年,而且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确是死了。重新不带感情地求婚,在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已经不再是不合时宜的了。巴巴拉并不爱他,不过她本质上是那种香豌豆或是旋花藤,需要一根比她自己更坚实的枝条,好在上边缠绕,开花。再说,此时她年纪也大些了,而且自己承认,一个男子,他的祖先一次又一次在夺取圣墓所在地的战斗中曾经刺杀过数十名撒拉逊人[29],比起一个只能肯定声称确知自己父亲和祖父是体面自由民的人,从社会地位考虑,当然是一个更加合意的丈夫。

约翰爵士找到机会告知她,她可以从法律上认定自己是寡妇了;而且简短截说,阿普兰道尔斯勋爵说服她同意了自己的看法,于是她嫁给了他,固然他永远也不能使她承认,她像过去爱威娄斯一样爱他。我小时候认识一位老夫人,她妈妈就见过这场婚礼,她还说,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和夫人那天晚上从她父亲的家坐车走的时候,坐的是一辆四驾马车,而且我们这位夫人穿的是绿色和银色的衣服,戴着从没见过那么鲜艳的帽子[30],还插着羽毛;不过究竟是因为这绿色不适合她的肤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位伯爵夫人看上去面色苍白、红颜大改。他们结婚后,她丈夫带她到伦敦去,她在那儿见识了旅游季节最美好的东西,然后他们回到诺灵伍德大厦,这样一年就过去了。

他们结婚前,她丈夫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她不能热烈爱他。“只要让我得到你,”他那时这样说过,“我就愿意容忍一切。”可是如今她缺乏热情,却似乎惹恼了他,于是他对她表示愤懑,以致使她和他在一起感到难受,几小时都一言不发。那位假定的爵位继承人[31]是一个远亲,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并没有把此人从自己所不喜欢的那些人和事当中排除出去,于是开始下决心要一个直系亲属继承人。他频频抱怨她,说原来并没有答应过这一点,而且责问,她究竟有什么用。

在她这种愁闷生活中,有一天来了一封信,是写给威娄斯太太的,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到了阿普兰道尔斯夫人手里。比萨的一位雕刻家,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再婚,所以通知她:她丈夫离开那个城市的时候,曾嘱咐把威娄斯先生的一座全身雕像存放在他那儿,将来再取;这座像一直放在他的工作室里。因为给他的费用还没有全部付齐,而那座像又很占地方,他几乎无法周转,他很愿意把这笔账了结,并希望知道,这座像应该送往何处。伯爵夫人因为和她丈夫渐渐生分而开始对他保有一点儿小小的秘密(那确实也是一种无甚害处的秘密),既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她对阿普兰道尔斯勋爵于是只字未提就回了信,同时送去了欠雕刻家的那笔钱,并告诉他要刻不容缓地把雕像发送给她。

隔了几个星期,雕像到达诺灵伍德大厦,而完全出于偶合,就在当中这个时候,她第一次收到绝对确切的消息,说她的爱德蒙去世了。这事是几年前在外国发生的,大约是他们分别以后六个月,死因是由他过去所受的痛苦引起的,又加上极度的精神沮丧,致使他死于轻度的身体失调。这消息是威娄斯住在英国其它地区的某个亲戚在一封简短而又正式的信中传来的。

她的悲哀具体表现为深切同情他的不幸,同时谴责自己因为总是牢记“大自然”当初赋予他的形象而始终未能克服对他后来形象的反感。对她来说,那个已经从尘世消失的惨相,根本从来就不是她的爱德蒙。,她多么想看见他像他当初的那个样子啊!巴巴拉这样想。那以后不过几天,巴巴拉和她丈夫正在吃早饭,有人看到一辆两匹马拉的货车载着一口大包装箱,绕到了屋子后身,一会儿就有人来通报他们,封口贴着“雕刻”标签,送给夫人的箱子已经到了。

“那能是什么呢?”阿普兰道尔斯勋爵问。

“那是已故的爱德蒙的雕像,那是我的,可是直到现在才送来。”她答道。

“你要把它放在哪儿?”他问。

“我还没想好,”她说,“随便放在哪儿,只要它不惹你生气就行。”

“嗯,它不会惹我生气的。”他说。

在这所房子后身一间屋里把箱子打开了,他们就去察看。这座雕像是一个全身的人像,是最纯的卡拉拉大理石[32]雕成的。这座像再现了爱德蒙·威娄斯当初的全部美貌,就像他正要出发旅行的时候站着和她分手一样;这是每一个线条和轮廓几乎都完美无缺的男子模型。这件作品是绝对忠于原型创作出来的。

“太阳神阿波罗,千真万确。”阿普兰道尔斯勋爵说,在这以前,他从未见过威娄斯,真人也罢,图像也罢。

巴巴拉没听见他的话。她正有点发呆地站在头一个丈夫面前,仿佛根本没觉得她旁边还有另一个丈夫。威娄斯那个残缺不全的面目,在她心里无影无踪了;这个完美无缺的人,才真正是她爱过的那个男子;而后来那个可怜的人影则不是;对这个男子,柔情和真诚本应该永远顾盼着的正是这个形象,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阿普兰道尔斯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难道你整个上午都要待在这儿对他顶礼膜拜?”这时候她才猛醒过来。

她丈夫在这以前几乎一点儿也没猜想到爱德蒙·威娄斯当初是这个样子,而且他感觉到,如果那时候他就认识威娄斯,那么他的嫉妒心几年前会有多么重。他下午回到大厅里,看见他妻子在回廊上,那座像已经搬到那儿去了。

她在它面前做梦似地出神儿,就像上午那样。

“你在干吗?”他问。

她吓了一跳,回转身来。“我在看我的丈——我的雕像,看它雕刻的好不好,”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为什么不该呢?”

“没理由说不该,”他说,“你要把那个怪物怎么办?它也不能永远站在这儿。”

“我并不打算那样,”她说,“我要找一个地方。”

在她的闺房里有一个很深的壁龛,下一个星期伯爵有几天不在家,她在村里雇了几个细木工,由她指挥给壁龛做了一个镶板门。在这样做成的神龛里,她把那雕像安放起来,把门锁上锁,那钥匙她装在衣袋里。

她丈夫回来看见走廊里没有雕像了,认为这是出于尊重他的感情放到一边去了,就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有时也看到,他夫人脸上有某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他无法把它解释清楚,那是内心一种无言的狂喜,一种深藏不露的极大享受。他无法猜测那雕像怎么样了,而且越来越好奇,于是四处寻找,最后想到了她的私室,他就往那个地方去了。敲过门后,他听到有关门和钥匙咔哒的响声;可是他走进去的时候,她妻子正坐着做活儿,在那个时代叫编织。阿普兰道尔斯勋爵的眼睛落在新油漆的门上,那儿以前是壁龛。

“巴巴拉,这么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做木工活儿来着。”他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阿普兰道尔斯。”

“你为什么要安上那样一个不雅观的遮栏——破坏那个凹室的拱顶呢?”

“我想添一间壁橱,而且我想,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屋子——”

“当然啦。”他答道。阿普兰道尔斯勋爵这时候知道,年轻的威娄斯的雕像现在在哪儿了。

一天夜里,或者说在子夜过后不久的时候,他发现伯爵夫人不在自己的身边。他不是一个神经质好想象的人,没怎么想这件事,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就把这件事忘了。可是过了几晚上,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这一次他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可是他还没起来去找她以前,她就穿着睡衣回到卧室里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支蜡烛,她以为他还睡着,走近的时候就把它灭了。从她的呼吸,他觉得出来,她激动得非常奇怪;可是这时他一点儿也没露出他已经看见了她。于是,在她躺下的时候,他假装醒了,问了她几句不关痛痒的话。“是的,爱德蒙。”她漫不经心地答道。

阿普兰道尔斯勋爵确信,她惯于这样奇怪地离开卧室,次数比他看到的多,于是他决定盯着。第二天半夜,他假装睡得很熟,一会儿之后,发现她偷偷起床,自己摸着黑儿走出了屋子。他急忙披上点儿衣服跟上去。在走廊的那一头,卧室里的人听不见火石和火镰打火声音的地方,她打着了一个亮。他闪进一间空屋,等她点着一支细蜡,并朝她的闺房走过去。不过一两分钟,他就跟了过去。来到闺房门口,他看到那个私用壁龛的门开着,巴巴拉在里边,双臂紧紧抱着她那爱德蒙的脖子站在那儿,她的嘴唇也贴在他的嘴唇上。她刚才披在睡衣外面的披肩已经从她肩上溜到了地上,她那白色的长袍和苍白的脸,使她白得就像是抱着那头一座雕像的第二座雕像。她那频频的亲吻,不时还夹着她那充满柔情蜜意的喁喁情话:

“我惟一爱的人——我怎么能对你那么狠心——我的十全十美的人儿——那么善良诚实——我还是永远忠于你的,尽管看起来好像不忠!我永远都想着你——梦见你——在漫长的白天,在那些不眠之夜!,爱德蒙,我永远是你的!”

这样一些话,中间夹杂着抽泣,还有涌泉似的眼泪,再加上那蓬松散乱的头发,证明了他妻子身上那种强烈的感情,这是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有的。

“哈,哈!”他自言自语说,“这就是我们落空的原因——这就是我想有个爵位继承人的希望化为泡影的原因——哈!哈!这可真是要小心了!”

阿普兰道尔斯勋爵一旦耍起计谋来,可是个阴险狡猾的人;不过在眼前这一会儿,他可连照常表达柔情蜜意这样一个简单计谋也没有想到。他也没有进到屋里,像一个容易犯错误的人那样让他妻子猛吃一惊,而只是像刚才离开他卧室一样,又悄悄地退回去。等伯爵夫人由于哭泣叹息弄得精疲力竭而哆哆嗦嗦地回到卧室,他显得像平时一样睡得很香。第二天,他开始采取对付手段,比如打听跟他妻子前夫去旅行的那位导师的行踪;他发现,这位先生此时在离诺灵伍德不远的一所文法学校[33]当教师,阿普兰道尔斯勋爵一等到有个适当的时机就去那里,会见了刚才说到的那位先生。那位学校教师因为这样一位有权有势的邻居来访而十分高兴,并乐于奉告勋爵老爷意欲知道的任何事情。

这位来访者先谈了一阵有关学校和它发展的事,觉得他完全可以相信,这位教师曾和倒霉的威娄斯一起旅行过很多地方,而且那场事故发生时他也在场。他,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很有兴趣了解那时候实际发生的事情,而且一直就老想打听。于是,这位勋爵就不仅从口头上听到他希望知道的东西,而且因为他们的闲谈变得越来越投机,这位教师还在纸上画了一幅速写,勾勒出那个破了相的头部,一边画还一边屏住气息解释这张图像的种种细部。

“这真是又特别又可怕!”阿普兰道尔斯勋爵把速写拿在手上说,“既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还几乎没有嘴唇!”

就在那个星期里,有一天伯爵夫人到她父母那儿去小住,阿普兰道尔斯勋爵打发人把离诺灵伍德大厦最近的镇子上一个穷人叫来,他是兼作广告画艺术和精巧机器活儿的。他的雇主让他明白,要求他来协助干的这桩事,得当做一桩私事,而且付给他的钱保证他会遵守这一要求。那个壁橱的锁给撬开了,于是这位精巧机械师兼画师有学校教师那张速写的帮助(阿普兰道尔斯勋爵原来把它装在衣袋里),开始在勋爵老爷指挥下对这座雕像的天神般面貌加起工来。原来由火毁坏的地方,都由凿子照样破坏了。这是一桩残忍的毁容,进行得很粗暴,而且由于着上了活人的颜色,就像遇难后还活着,因而可以使人更加心惊胆战。

六小时以后,等干活儿的人走了,阿普兰道尔斯勋爵狞笑着察看效果,并且说:

“一座雕像应该把一个人表现得像他活着一样,而这就像是他那个样子。哈!哈!不过这做得很成功,并没有白费。”

他用一把万能钥匙把壁橱的门锁上,然后上路去接伯爵夫人回家。

那天夜里她睡着了,可他一直醒着。据传说,她梦中轻声细语;他知道她正在梦幻中和一个他仅仅在名义上取而代之的人进行充满柔情蜜意的谈话。梦到最后,阿普兰道尔斯伯爵夫人醒了,她起身,然后重演以往在夜里做过的事。她丈夫仍然一动不动地谛听。外面三角饰[34]里的钟打了两下,这时,她让卧室的门半掩着,然后沿着走廊走到了那一头,在那儿,像往常那样,她点了个灯亮。深夜万籁俱寂,他在床上甚至都可以听到她打火镰之后轻吹火绒的声音。她走进那间闺房,于是他听见,或者是想象着听见壁橱门上钥匙转动。紧接着,从那个方向传来一声又高又长的尖叫,震荡到这所屋子最远的那些角落。这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随后是重重摔倒的声音。

阿普兰道尔斯勋爵从床上跳下来,沿着漆黑的走廊赶到闺房门口,门半掩着,借着里边的烛光,看到他那位可怜的年轻伯爵夫人,穿着睡衣在壁橱的地上瘫作一团。他走近她身边,发现她已经昏过去了。他原来担心事情更糟,这一下倒使他大为放心了。他很快把那个惹出事来的可恨人像关起来,并且上了锁,然后抱起他妻子。她在他怀里睁了一下眼睛。他把脸贴在她脸上,一句话也没说,把她抱回她的屋子,他一边走一边竭力给她耳朵里送进一串笑声,来驱散她的恐惧,这声音那么奇怪地混杂着刻薄的讥讽,怪癖的嗜好和兽性的暴虐。

“嗬——嗬——嗬!”他说,“吓坏了吧,亲爱的,哎!简直是个小孩儿!不过是个玩笑,真的,巴巴拉——一个了不起的玩笑!可是,一个小小孩儿不应该深更半夜到壁橱里去找那亲爱的亡人的鬼魂呀!她要是这么干,那她必定会让他那副尊容吓得心惊肉跳——嗬——嗬——嗬!”

等她回到她自己的卧室里,虽然她的神经受到刺激还是哆嗦得厉害,却差不多完全苏醒过来了,他又更加声色俱厉地对她说:“,我的夫人,回答我:你爱他吗——嗯?”

“不——不!”她结结巴巴,哆哆嗦嗦,睁大了眼睛死盯住她丈夫,“他太可怕了——不,不!”

“你能肯定?”

“完全肯定!”这位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伯爵夫人回答。

但是她那种自然的弹性起作用了。第二天早晨他又问她:“你现在爱他吗?”她在他的注视下很胆怯,但是没有回答。

“上帝做证,这就是说你仍然爱他!”他接着说。

“这就是说我不愿意说假话,而且也不希望惹勋爵老爷生气。”她态度尊严地回答。

“那就让咱们去再看看他,如何?”他一边说着,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转过身来,仿佛要领她朝那个阴森可怕的壁橱走。

“不——不!——不!”她喊道,她拼命从他手里挣脱,这表明头天夜里的恐怖景象在她那脆弱的心灵上留下的印象,比表面上显出来的更深。

“再来上一两剂,她就会治好了。”他自言自语。

这时候伯爵和伯爵夫人不和,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所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做这件事的蛛丝马迹掩盖过去了,就在这天,他命令四个人带着绳子和滚轴到闺房去听他使唤。他们到达的时候,那壁橱已经打开,那座雕像的上半部分用粗帆布捆着。他把它弄到睡觉的屋子里去。后来的事多少有点是臆测的了。这故事,据人家告诉我,是这样接着说的,等阿普兰道尔斯夫人那天晚上和他回到了屋子里,她看见,面对那个结实的橡木四柱床脚头,有一口深色的大立柜,以前它并没摆在那儿;但是她没问,它放在那儿是什么意思。

“我有个小小的怪想头。”他们还没点上灯的时候,他解释说。

“你有?”她说。

“立一个小神龛,可以这样叫吧。”

“一个小神龛?”她问。

“是的;献给一个咱们俩都同样崇拜的人——呃?我这就给你看,那里边装的什么。”

他把床帐遮着的一根吊着的绳子一拉,那口立柜的两扇门就慢慢打开了,可以看到其中一格一格的架子都已拆走,内部改装过用来盛放那个阴森可怖的人形了,它站在里边,像它原来站在闺房里那样,可是他的每一边都点着一支蜡烛,好使那残缺和毁坏了的面貌看得更加鲜明。她抓住他,低声尖叫了一下,把头埋在了床单里。“啊,把它搬开——请把它搬开!”她央求着。

“真正到时候就搬;就是说,等到你最爱我的时候,”他镇定自若地回答说,“你还不怎么爱呢——呃?”

“我不知道——我觉得——噢,阿普兰道尔斯,慈悲慈悲吧——我受不了这个——噢,可怜可怜吧,把它搬开!”

“胡说!人对任何东西都会慢慢习惯的。再看一眼。”

总之,他一直让两扇门在床脚头开着,让细蜡烛点着,而这个狰狞的展览就这样具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使这位伯爵夫人躺在那儿,完全给一种病态的好奇心迷住了,随着他一再要求,她又从床单下面往外看,吓得直哆嗦,把眼睛挡起来,然后又看了一下,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都在求他把它搬开,否则它就会把她逼疯了。但他还是不肯这么办,而那口立柜直到拂晓也没锁上。

这情景第二天夜里又重演了一番。他毫不动摇地强行他那凶狠残忍的矫正办法,继续这样办,她的勋爵老爷施行德行高尚的折磨,要让她那颗离他远遁的心重新返回,对他忠贞不贰,直到可怜的夫人每一根神经都痛苦地颤抖。

第三夜,那情景又像以前那样开场,她躺在那儿睁着神情狂乱的眼睛,惊恐地看着那可怕而又迷人的东西,突然发出一阵不自然的笑声;她盯着那个形象越笑越厉害;后来一边笑一边狂叫,然后安静下来,这时他发现她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想她是虚脱昏过去了,可是立刻就看出,事情比这还要糟;她是在发癫痫。他让这情景吓了一跳,不禁惊愕地感到,他像其他许多机伶的人物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逼得太狠了。像他所能有的那种爱心,这一刻也煽动得活跃起来了,尽管这种爱是一种自私的贪欲,而不是那种爱护的关怀。他拉滑轮把柜门关上,把她紧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把她抱到窗口,想尽一切办法使她苏醒过来。

过了很长时间,这位伯爵夫人才苏醒,而且她苏醒以后,情绪上似乎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她猛然张开双臂抱着他,害怕得倒抽了几口冷气,可怜巴巴地吻了他好多次,最后突然泪如泉涌。以前在这种情景中她从没哭过。

“你得把它搬走,最亲爱的——你得搬!”她哭哭啼啼地求他。

“只要你爱我。”

“我爱——嗯,我爱!”

“而且恨他,还有你记得的他那个样子?”

“是——是的!”

“毫不含糊的?”

“我一想到他就受不了!”可怜的伯爵夫人百依百顺地说,“它让我感到充满耻辱——我怎么能那样堕落呢!我再也不会行为不端了,阿普兰道尔斯,而且你也永远不会再把那个可恨的雕像放到我眼前来了吧?”

他觉得他能够完全有把握地答应了。“永远不。”他说。

“那么,我就爱你,”她急切地回答,仿佛惟恐又会重新受到那种折磨,“而且我永远,永远连做梦也不会再有那种想法,哪怕这仅仅看起来好像是不忠于我结婚的誓言。”

此时的事情也真怪:这种以恐吓手段从她这儿强求来的爱情,尽管不过是一种照例行事的习惯,却具有了某种真实的性质。在她身上明显地看得出来对勋爵的驯服依恋,同时又真正讨厌她自己记得的已故丈夫的样子。那雕像搬走了以后,这种依恋的状态继续增长。在她身上一种永久存在的反感在起作用,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恐吓怎么能引起这样一种特异反应的变化,只有那些有学问的医生才能说清;不过我相信,这种逆反本能的实例,并不是不为人所知晓的。

结果就是,那治疗效果变得那么持久,以致它本身又变成一种新的疾病了,她把他缠得那么紧,一时一刻都不愿意不在他的眼前。她不愿意单有自己的起居室和他分开,不过在他突然进来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又不禁要猛地一惊。她的眼睛几乎老是盯着他。他要是坐车出去,她希望跟他去;他对别的女人略事寒暄,就会引起她疯狂的嫉妒;直到最后,她对他一往情深,忠贞不贰,反倒变成了他的一种累赘,占去了他的时间,剥夺了他的自由,惹得他指天划地地咒骂。这时候他如果对她说话严厉,她也并不报复,逃到自己那个内心世界中去;所有对另一个人的情感,那些使她足以自娱的情感,如今成了一块冷却了的黑炭渣。

从那时候起,这位吓破了胆,软弱无力的夫人的生活只是对一个乖戾刚愎,残忍暴虐的男人谄媚讨好,卖弄风情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她父母卑鄙的野心和那个时代的陈规陋习,她生活的目的本来是有可能发展到更加崇高得多的。接着她很快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个人事件——六七件、八件、九件、十件这样的事件——简短截说,在接着这九年当中,她给他生了不下十一个孩子,可是其中一半早产,或者活了几天就死了;只有一个,一个姑娘长大成人,她后来成了可尊敬的白顿莱先生的妻子,大家记得,他后来成了德梅恩勋爵。

没有儿子和继承人活下来。最后由于身心交瘁,阿普兰道尔斯夫人让她丈夫带到了国外,去试试看更温和宜人的气候对她那亏损的身体有没有好处。但是没有什么能使她强壮起来,她到意大利以后不几个月,就死在了佛罗伦萨。

和大家预料的相反,阿普兰道尔斯勋爵没有再婚。像他具有的那种感情——虽然它乖戾无常,严峻冷酷,又野蛮暴虐——看来却是不可转移的,于是那爵位,大家知道,在他死后传给了他侄子。有件事可能还不是那么尽人皆知的,那就是在第六代伯爵扩充那个大厦期间,为了打新地基挖地,挖出来一座大理石雕像的碎片。它们被送到各式各样古物收藏家那里,他们说,如果他们可以就这些碎块儿形成一种看法,那么这雕像似乎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罗马的萨提洛斯[35];或者,如果不是的话,就是一个死神的比喻形象。只有一两个老住户猜到,这些碎片是什么人的雕像。

我还应该加上几句,就在伯爵夫人死后几天,梅切斯特教长宣讲了一篇精彩的布道词,虽然没有提到那些人的姓名,它的主题毫无疑问是由前述事件引起的。他详细阐明:沉醉于仅有漂亮形体的感官之爱而不能自拔是很愚蠢的;并且表明那种情感惟一合乎理性和道德的成长,就是那种植根于内在价值的成长。我已经谈过这位温柔但多少有些浅薄的夫人的身世,在她这件事上,毫无疑问,对年轻的威娄斯其人的迷恋,是促使她嫁给他的主要感情;这件事更加可悲之处就在于:根据所有的传说,他的美貌只是他最不足取之处,因为每一种说法都证明这样的推断:他原来一定是个性格坚定,天资聪明,前途远大的人。

(1890)

* * *

[1] 当时英国乡间大道有些设有专收过路税的税卡。

[2] 中古时代罗马人征服占领不列颠,在全国修筑了许多道路,此西方大道即指西部的干路。

[3] 指十八世纪。

[4] 指十二月二十四日至次年一月六日。

[5] 指一六四〇至一六四二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发生后进行的战争。约翰家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前不久受封,说明他们是新贵族。

[6] 按英国行政区划,郡下设分区。

[7] 高恩特的约翰(1340—1399)为英王爱德华第三的王子,封为兰开斯特公爵。

[8] 欧亚古生物学认为人类有四种体液,具有粘液质体液者,性格迟钝、冷淡。

[9] 作者设想讲故事者为医生,故常用医科术语,下文也有类似情况。

[10] 讲故事者以“还有……还有”表示历数历代显赫皇室和贵族。

[11] 按基督教之说,天堂分为七重,第七重最高,为上帝和天使所居,后被引喻为极乐世界。

[12] 原文为法文。

[13] 指欧洲大陆。当时英国上流社会青年男女必须到欧洲大陆游学,以完善其教育。

[14] 均为法国城市名。

[15] 均为法国城市名。

[16] 当时法国国王每星期日到凡尔赛宫接受大臣和百姓晋觐,届时还举行盛大的游艺活动。

[17] 意大利狂欢节在初春。

[18] 指英吉利海峡,为英国与法国和欧洲之间海路交通要道。

[19] 原文为法文。

[20] 阿都尼斯为希腊神话中著名的美少年,曾为司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所热烈追求而未得。

[21] 基督教堂建筑为东西向,大门多开在西侧,东部开窗。

[22] 基督教有十条戒律,多书于巨牌上陈列在教堂里。

[23] 为捧有王室纹章的动物,此处应指教堂内刻有此二兽捧英国王室纹章之浮雕或彩画。

[24] 指巴巴拉在自家门口施舍。

[25] 指她和威娄斯举行婚礼的时刻。

[26] 贵族府邸多有家庭纪念碑,上面刻有已故家族成员的像。

[27] 指他的妻子巴巴拉。

[28] 当时贵族多以兼职法界执事而参与地方行政管理事务,阿普兰道尔斯可能为当地治安推事或陪审团成员。

[29] 圣墓所在地指耶路撒冷。英国中古时贵族曾多次参加十字军东征争夺圣地。撒拉逊人为当时希腊人、罗马人对阿拉伯人和伊斯兰教徒的称呼。

[30] 当时尚未形成婚礼上新娘穿白礼服和戴婚纱的风习。

[31] 此种继承权在以后如有血统更近的继承人出生时即可废除。

[32] 卡拉拉为意大利中北部城市,城郊盛产大理石。

[33] 指当时英国的普通中学。

[34] 多为位于门顶或壁炉顶上之建筑结构。

[35] 萨提洛斯为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其早期的艺术形象畸形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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