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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石坛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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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愿意告诉你们,有一座我很熟悉的古典庄园,离麦彻斯特市还不到一百英里。庄园里住着一位贵族小姐,生得妩媚动人,无出其右,因此在威塞克斯那一带地方,几乎所有的青年贵族和上等人物都追求她,讨好她,奉承她。大家这样向她献殷勤,有一段时期她很高兴。于是,用善良的罗伯特·骚思[1]的话来说(过去大家读他的那些布道词,可能比现在多得多),哪怕是最热衷于打猎的人,如果他生活中每一天都同追鹰猎狗拴在一起,也会觉得打猎是最大的痛苦和灾难,而会逃到矿坑去采矿或者当奴隶去划船,作为消遣。同样,这位高傲美丽的小姐,对那些经常反复出现的一套,原来由于新鲜而觉得赏心悦目,过了一阵也觉得有些腻烦了,而且几乎是出于自然而然的转变,把她的热情厚意完全转向从社会角度来说的下层,执拗而又激动地把她的感情集中在一个外表平平而且出身微贱又根本没有地位的年轻人身上,固然说真的,他的性格温柔细腻,谈吐流利,心地坦诚。一句话,他是教区执事的儿子,充当她父亲埃文伯爵的土地经管人的助手,可望有朝一日自己成为土地经管人。村子里有个年轻的姑娘已经没头没脑地爱上这个年轻人了,而且他对她也献过一些殷勤,虽然这只是偶一为之,而且是出于好心,但是卡若琳小姐(大家这样称呼她)发现了这件事,应该说,这也许对她那种热情起了一点点刺激作用。

他做的那种工作使他经常去到那座府第和附近的地方,所以卡若琳小姐就可以有许多机会见到他,同他说话。她的手指尖上具有乔叟所说的“优美爱情的一切手腕策略”,而这个年轻人则心似干柴,一点即燃,很快就注意到她眼角眉梢和莺声燕语中的蜜意柔情。开头他还无法相信他的这一天赐良机,因为不知道她对那些比较矫揉造作的男人已经感到厌倦;但是总有一天,愚蠢透顶的人也会一眼就看出他那位阔小姐的含情顾盼,于是他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而他却又不是一只呆鸟。他有了信心,于是邂逅相逢就发展成有意相会,直到最后,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这种事情就没有什么保留了。他们也像其他情侣一样软语绵绵,并且就像人们经常看到的那样,成了忠贞不渝的一对,不过从未允许这种爱慕之情向外人透露过一分一毫或是端倪征兆。

嗯,在感情支配下,她对他越来越不那么顾虑重重了,而他也在自己的感情支配下,越来越恭敬虔诚。他们一同正视他们的境遇,觉得这种境遇毫无希望,看来无法容忍。她或者提出要求,希望得到允许嫁给他,或者噤口不言,默默地把他扔在脑袋后面,这两种办法同样都是无法考虑的。于是他们决心采取可以避免这两种办法的第三种办法:秘密结婚,然后照常生活,表面上则装做同以前完全一样。在这一点上,他们同我朋友讲的故事里的那些情侣截然不同。

卡若琳小姐出去拜访了她的姨妈,然后有一天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这时她父母的府第中没有一个人猜想到,在她去做客这段时间里,她和她的情人已经找到机会结为伉俪,至死不离。然而,这毕竟是事实,这位骑着骏马、驾着轻车、人人致敬的年轻女人,和那位徒步跋涉、指挥伐木、在园子里布置鱼池的年轻小伙子,已经成了夫妻。

他们是这样计划的,他们也不折不扣地这样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只要时间和地点能够容许就暗中幽会,两个人感到的幸福和满足都好到无以复加了。自然,到了那个月稍后的时候,卡若琳小姐爱情的第一阵狂热已经逐渐过去,所以有时自己寻思:她本来可以选择一个能够进入上院的贵族、准男爵、爵士,或者如果一本正经地,也可以选择一个主教或法官这一类更加威武堂皇的人物,他们是很喜好年轻太太的,可是怎么竟然这样鲁莽从事,结了这样一门亲事,特别是在他们偷偷会晤的时候,她觉察到,她那位年轻的丈夫虽然主意很多,相当博学,可是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相同的社会经历。他通常如果在其他地方找不到机会会晤,就总是在夜晚到她家里去看她。为了帮他这样做,她总是故意把一楼俯临草坪的一个窗户不上闩,进了这个窗口就可以靠近后楼梯,这样他就可以上到他妻子的那套房间,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府第里与她会晤。

有一天他白天没能见到她,于是就在午夜利用这个秘密的办法,他以前曾经这样干过多次。他们在一起待了大约一个钟头,他说,已经到了时候,他得下去了。

他本来可以多待一会儿的,可是这次会晤多少有些痛苦。那天晚上她对他说了一些话,使他很激动,非常恼怒,因为这些话表明她变了,他那高傲的妻子恢复了冷静的理性,她开始对自己的地位和前途更加忧虑,而不大考虑对他的热情了。不知是不是由于觉察到这一点而引起激动,他发作了一阵痉挛,气喘吁吁,站起身来,走向窗口,想吸点新鲜空气,这时他唔哩唔噜简短轻声地说了一句:“啊,我的心脏!”

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还没有来得及再迈步就倒在地上了。本来为了避免对面地上有人看见他出去,已经把蜡烛弄灭了,她又把它重新点上,这时她突然发现,他那可怜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于是他那些庄户朋友告诉过她的一些话,一下涌上了她的心头,他们说,他常常犯心力衰竭,医生曾经告诉他们,这种病发作,可能有一天会送了他的命。

她一向给教区的其他教民治病,可是她用那种办法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他身体僵直,手脚越来越凉,这个惊恐不安的年轻女人完全可以肯定,她丈夫确实死了。然而,她没有放弃努力,花了一个多钟头,想让他苏醒,等她完全弄清楚,他成了一具尸体,这时她俯身对着他,心神不安,心乱如麻,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她最初的感觉是由于失去他而感到凄楚苦痛,接踵而来的就是对自己这个伯爵女儿的地位感到担心。“唉,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幸的丈夫,你在这种时刻死在我的屋子里呢!”她凄惨地对着那具尸体说,“如果你要死,为什么你不死在你自己的那所小农舍里呢!那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们这件没有慎重考虑的婚事,就不会有一句闲话,说我因为爱你而使自己的婚姻不门当户对了!”

院子里的钟敲了孤零零的一点,钟声使卡若琳小姐从茫然若失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她站起来,向房门走过去,想去把她妈妈叫醒,把事情告诉她,看来这是她摆脱这种可怕局面的惟一办法,然而等她把手抓住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她又退了回来。甚至去请她妈妈帮助,都不可能不冒风险:仆人会向大家透露隐情。可是她如果能不要别人帮助而把尸体搬出一段距离,那么她甚至现在也可以避免大家猜疑他们结了婚。想到要避免她草率行动引起的社会影响,想到重新获得自由,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因为前面说过,卡若琳小姐的神经已经感觉受到压抑和冒着风险了。

她打起精神干起来,匆匆忙忙给自己穿好衣服,然后又给他穿好衣服,她用一块手绢把他那双完全冰凉毫无知觉的手捆起来,把他的胳膊套在自己的肩上,把他拖到楼梯口,拖下窄窄的楼梯。到了窗户下面,她让他的尸体慢慢滑过窗棂,一直到他躺在窗外地面上。然后,她自己爬出窗外,让窗户开着,继续把他拖到草地上去,那摩擦的声音也不过轻得像扫帚扫地一般。在那里,她把他抓得更牢一些,仍然拖着他那捆着的双手,把他拖到了树下。

离开了房子附近,她可以更加使劲地干了,即使像她那样健壮有力,这件工作对她来说也是够重的。等她到达隔开府第和村庄的山毛榉人造林地边上的时候,劳累和惊吓都开始发挥作用。在这儿她已经快要精疲力竭,简直担心不得不把他就地扔下了。但是停了一会儿,她又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挪,她抓住一切机会尽量在草地上走,最后她到了那个已故年轻人的院门对面,他和他父亲、那个教区执事,就住在那儿。卡若琳小姐怎么样完成了她这项任务,她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为了不在路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把他背起来走过那块铺了砂石的地,然后把他放在了屋门前面。她完全知道他进进出出的办法,于是在百叶窗后面摸索,找到开小屋门的钥匙,她把钥匙放在他冰凉的手心里。然后又最后一次吻了他的脸,轻轻哽咽着和他告别了。

卡若琳小姐沿着她来的路回去,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就到了府第,她看到窗户开着,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感到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爬进去以后,先细心听了一下,然后关紧窗户,没出一点响声就悄悄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停当,又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消息迅速传开,说是人家发现,那个待人和气、举止文静的年轻村民死在他父亲的门口,好像是正在开门的时候倒下的。由于情况十分异常,有理由要验尸,验尸结果确切无疑断定,心脏病引起的昏厥是致死的原因,当时对这件事情并没有其它议论。但是葬礼以后,传闻有个男人,从远处一个马市回来得很晚,在夜色朦胧中看见一个人,外表上像一个女人,拖着一个什么很重的东西,向那个院门走去,事后看来,那就是这个年轻人的尸体。因此对死者的衣服做了比原先更细致的检查,检查结果说明,在这里或者那里看得见一些摩擦的痕迹,完全像是在地上拖过留下的痕迹。

我们那位又美丽又有心计的卡若琳小姐,此时不禁惊慌失措,她开始觉得,坦白承认事实,也许毕竟更好一些。可是因为到目前这个阶段还没有被人发现或者受到怀疑,她又决心再做一番努力来加以掩饰。她心里闪过一个绝妙的主意,而且觉得有把握做到这一点。我想我说过,她的眼睛还没盯上管家的那个倒霉助理员的时候,村子里有一个大姑娘爱上他了,那就是他的邻居伐木工的女儿,他对她献过一些殷勤,很可能她现在还爱着他呢。无论如何,卡若琳在他父亲的庄园很有势力,因此她决定要去见见那个年轻姑娘,推行保全她自己名誉的计划。现在她对自己的名誉感到特别心焦,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原来的那股劲头已经过去,她开始对自己当初发疯似地爱恋已故丈夫的这股热劲儿感到羞愧难当,甚至到了悔不当初,但愿没有见过他的地步。

她在教区内访贫问苦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就和她不期而遇了。她发现这个姑娘脸色苍白,而且面带愁容,身穿简朴的黑色长袍,她这身穿着,是为了纪念她曾温情爱恋过的那位年轻人,虽然那位年轻人并没有真正爱过她。

“哦,米丽,你失去你的情人啦。”卡若琳小姐说。

这个年轻姑娘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的小姐,他并不真是我的情人,”她说,“可是,我确实是他的情人——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想再活了!”

“你能保守关于他的秘密吗?”小姐问道,“这件秘密牵涉到他的名誉——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可是你是应该知道的,你能保密吗?”

这个姑娘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说实在的,既然她对她悼念的那个青年有那么深的感情,在这种事情上是完全信得过的。

“那么,今天晚上太阳落山以后半个钟头,你到他的坟前来见我,我把事情告诉你。”另一位说。

那是个春天的傍晚,薄暮时分两个年轻女人模糊的身影汇聚在那个管家助手新铺上草皮的坟丘前。这位门第高贵、丽质天生的小姐,在她故意选择的这个庄严地点和时刻,逐步说开了她的故事:她怎样爱上了他,并且同他秘密结婚;他怎样死在她的卧室里;为了保密,她又怎样把他拖回他自己的门口。

“嫁他啦,我的小姐!”这个乡下闺女大吃一惊。

“我不是说过了嘛,”卡若琳小姐回答说,“可是这是一件发了疯的事儿,是一条走错了的路。他本来应该娶你的。米丽,你才真正是他的。可是你失掉了他。”

“是呀,”可怜的姑娘说,“就正因为这个,他们还笑话我。‘哈哈,米丽,你尽管爱他,’他们说,‘他可不爱你呀!’”

“压倒那些恶意讥笑你的人,赢了他们,那才美呢,”卡若琳说,“你在他活着的时候失去了他;可是你可以在他死了的时候得到他,就好像你在他活着的时候得到了他一样,这样就转败为胜啦。”

“那怎样办呢?”姑娘屏住气说。

那位年轻小姐于是逐渐展露了她的计划,这就是:米丽应该公开站出来,并且宣告那位年轻人已经结了婚(他确实结了婚),而且是同她,他的心上人米丽结的婚,他死的那天晚上,他在她的小房子里会她来着,到发现他已经死挺挺的了,她就把他拖回他自己的家去,好不让她父母发现这件事。她本来想把整个这件事瞒起来,可是那些风言风语逼得她非说出来不可了。

“可是我怎么证明这一点呢?”伐木工的女儿问道,这个大胆设想让她大吃一惊。

“可以十分充分地证明。如果需要,你可以说,你是在巴斯市的圣·某某教堂同他结婚的,为了不让别人察觉,灵机一动,就用了我的名字。他就是在那儿娶我的。我可以在这方面支持你。”

“噢,我不大喜欢——”

“如果你这么干,”小姐态度专横地说,“我就永远是你的父亲和你本人的朋友;如果你不干,那可就是另一码事了。而且我还可以把我的结婚戒指给你,你可以把它当做自己的戴上。”

“你戴过它吗,我的小姐?”

“只在晚上戴过。”

这件事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米丽同意了。这位高贵的小姐于是从她胸前拿出那枚她从来不能公开示人的戒指,把姑娘的手抓起来,就站在她情人的墓前,把戒指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米丽身上哆哆嗦嗦,低下头来,说:“我觉得,我好像成了一具死尸的新娘!”

可是从这一时刻起,这个姑娘就开始全心全意李代桃僵了。她精神上感到美满幸福和安宁。她觉得,她好像在他死了以后得到了他,而在他活着的时候,她把他当做神灵崇拜,但却可望而不可及,她现在几乎得到满足了。在这之后,这位小姐又把年轻人送给她的所有小纪念品和小装饰品都交给了他的新妇,甚至还有一只装着他头发的胸针。

第二天,这个姑娘就做了她的所谓的坦白,她早就穿上了的那身简单丧服,原来并没指明是为谁,现在似乎可以用来做证了。这个小小的风流韵事不久就传遍了全村和全乡,甚至传到了麦彻斯特。米丽这样一招认,好像对自己这种地位就心醉神迷了,这可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心理现象。她用卡若琳小姐供给她的一大笔钱,买了寡妇穿的衣服,并且穿着丧服按时出现在教堂里,她那张质朴的脸,经黑纱花边一衬托,显得那样妩媚动人,和她年龄相仿的其他乡村姑娘,见到她这种状态,简直都要嫉妒她了。一个女人失去心上人那份忧伤可以损害她年轻的生命,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对米丽来说也是一样,因此实际上对这种情况也用不着找什么托词去开脱。她的解释同她的情人临死前的行动(他常常令人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然后又突然返回,有时让他的一些朋友感到迷惑难解)完全吻合,简直是天衣无缝,因此没有谁会认为,秘密婚姻中除她以外还有另一个当事人。由于卡若琳小姐行为高尚,再加上那位已故村民态度谦虚,抛开这个表面上合情合理的情节,和盘托出货真价实的真相,反倒显得好像荒谬绝伦。当地并没有追根刨底的传统,所以谁也没有找那个麻烦,跑到四十英里以外的市教堂去查阅登记本,看看结婚登记的签名,来证明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

不久,米丽让人在她名义丈夫的坟上立了一块合适的墓碑,上面刻写的文字说,墓碑是由他那个心碎肠断的未亡人立在那儿的。鉴于立碑的费用来自卡若琳小姐,悲伤来自米丽,这种铭文同通常的铭文一样也是真实的,而惟一缺少的只是一个复数,如果用的是两个人的名义,就可以使它更加符合实情了。

米丽是容易任人左右和喜欢向人讨好的,她担当了寡妇的角色,很高兴每天到他坟上去,沉浸在哀伤悼亡之中,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享受。她把鲜花放在他的坟上,她感情真挚而又富于想象,穿着丧服来回步行的时候,几乎竟真以为她自己确是他的妻子。一天下午,米丽正在坟上忙于从事这项爱情劳作的时候,卡若琳小姐同前来拜会她的几个朋友,从教堂墓地的墙外路过,他们看到米丽在那儿,就很感兴趣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议论这凄楚动人的景象,还说到那个年轻人对米丽这样一个温柔的姑娘一定是感情诚挚的。这时从卡若琳小姐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股像是出于痛苦的奇异目光,仿佛她第一次嫉妒起这个年轻姑娘的地位来了,而这种地位还是她忍着那样的痛苦转让给她的,这表明在卡若琳小姐内心深处,对她丈夫的感情还没有死,而只是蛰伏不醒,让社会的成见压得像枯木死灰一般。

一天,米丽又到教堂墓地,照例去执行她奉献鲜花的任务,卡若琳小姐突然在那里出现,她们那种顺顺当当的安排于是告终了。在这之前,卡若琳小姐一直在圣坛后面焦虑不安地等着她,脸色显得苍白而又激动。

“米丽!”她说,“到这儿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可不知道怎么说。我都急得半死啦!”

“我真为尊贵的小姐你难过。”米丽感到莫名其妙。

“把那个戒指给我!”小姐一边说,一边抓住姑娘的左手。

米丽马上把手抽回来。

“我告诉你,把它给我!”卡若琳又重说了一遍,几乎是恶狠狠的样子。“哦——不过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吧?我没有料到,我现在处在悲哀和烦恼之中!”卡若琳小姐于是对这位姑娘小声说了几句。

“啊,我尊贵的小姐!”米丽好像遭到雷轰电击一般,“你要干什么呢?”

“你必须说,你以前说的全是无耻的谎言,是凭空捏造,是恶意诽谤,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是我告诉你要你这样干来掩护我的!他在巴斯教堂是和我结的婚。一句话,我们必须讲出真情,要不然,我就毁了——身体、精神和名誉——永远毁了!”

但是,即使性情柔顺的女人,她的随和劲儿也有一个限度。米丽到现在已经完全形成了一种想法,觉得她和那个年轻人情同骨肉,有权利像现在这样姓他的姓,而且已经不折不扣地把他当做自己的丈夫来看待,当做自己的丈夫来梦想,当做自己的丈夫来谈论了,她不能因为突然专横地打来个招呼就把他放弃。

“不行,不行,”她不顾死活地说,“我不能,我决不撒手放弃他!你尊贵的小姐把他活生生地从我手上抢走,等他死了,你才把他还给我。现在我要保住他!我实实在在是他的寡妻。尊贵的小姐,我比你更实在!因为我爱他,悼念他,也姓他那亲爱的姓,可是你,尊贵的小姐,一样也没干!”

“我实实在在地爱他!”卡若琳小姐两眼冒火,大声叫道,“我守着他,决不让他到你这种人那儿去!我就要生孩子了,他就是这可怜孩子的父亲,我怎么能让他去呢?我一定得让他回来!米丽,米丽,你是个脾气执拗的姑娘,可我现在处在这种悲惨的困境,你不能够可怜我,理解我吗?哎呀,这种草率从事——对女人来说就是毁灭堕落!我为什么没有想一想,等一等呢!来吧,把我给你的一切都还给我,向我保证,你支持我,供认真情!”

“决不,决不!”米丽寸步不让。她满腹愁肠,急躁不安,“看看这块墓碑!看看我这缀有黑纱的长袍和帽子——这个戒指!听听人们怎么称呼我!你的名誉对你很宝贵,我的名誉对我也一样宝贵!我已经宣布我的情人属于我,我属于他,我姓了他的姓,把他去世当做我自己个人独有的哀伤,我怎么又能说不是这样的呢?不要让我这样丢人现眼吧!我尊贵的小姐,我赌咒发誓也会压过你,大家会相信我的。我讲的事情像是真情,像得多,大家会认为你说的是假话。可是,哎呀,我尊贵的小姐,请不要逼我走这条路!发发慈悲,让我留着他吧!”

这个可怜的名义上的寡妇,对这样一个确实会使她遭受奇耻大辱的建议,表现得那样悲痛欲绝,使得卡若琳小姐也顾不得自己的处境,热起心肠来表示同情了。

“是呀,我看到了你的处境,”她回答说,“可是想想我的处境吧!我能怎么办?得不到你的支持,要想不让我名誉扫地,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即使我举出结婚登记本来,世界上对于丑闻的爱好也会弄成那样,人多势众可以无视事实,还会说那是捏造,相信你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谁当时在场亲眼目睹,也不知道教堂的名字,什么也不知道!”

还没过几分钟,这两个可怜的年轻女人感觉到,和以前许许多多处于进退两难困境中的女人一样感觉到,即使是到现在这种时候,联合起来她们就有最大的力量。于是她们心平气和地在一起商量起来。研究的结果,米丽照常回家,卡若琳小姐也回家去,当晚就向她母亲伯爵夫人承认了那桩婚事,但是对别人则谁也没说。然后过了一些时候,卡若琳小姐和她母亲到伦敦去了,又过了不久,米丽去和她们相会,大家以为她是为了身体健康的缘故,离开村子到北方某个温泉休养去了,那座府第的太太和小姐一直非常关心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寡居生活,为她出了这笔费用。

第二年年初,冒名顶替的寡妇米丽,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回家来了。这时住在府第的那一家则到国外去了,直到那年秋天,他们才旅行归来。那时米丽和那个孩子已经离开了她父亲伐木工的小房子,因为米丽这时过得比较体面,住到她原来住的村子东面好多英里以外她自己的那所小房子里去了。而且依靠卡若琳小姐和她母亲的帮助,她和她的孩子还得到了一笔小小的终身津贴,保证他们能过安适的生活。

过了两三年,卡若琳小姐嫁了一个贵族——悬石坛侯爵,他比她年纪大得多,向她求爱的时候,拖拖拉拉,黏黏糊糊的。他并不富有,但是她和他过了多年平平和和的日子,只是婚后并没有孩子。这时那个孩子,大家都把他称为米丽的男孩儿,米丽也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而且身强体壮。他爱米丽,这是她理所应得的,因为她一心一意扑在他身上,她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在他身上看出了那个男人的面貌轮廓。那个人当年曾经赢得了她那颗少女的心,而且甚至在坟墓里都还拥有那颗心。

她尽她手头上那点有限的钱财教育他,因为那份津贴从来没有增加过。卡若琳小姐,或者说现在的悬石坛侯爵夫人,对于他们目前的境遇,逐渐变得好像不怎么在意了。米丽对这个孩子怀有极大的雄心壮志。她尽量节俭持家,把他送到他们迁出来的那个小镇上的中学去念书,二十岁的时候,他参加了骑兵团,他入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想以军人作为职业,丝毫不是出于闲得无聊一时心血来潮。他那不同凡响的才识,堂堂男儿的气概,稳重果断的行止,使他很快得到擢升,而本国当时正在进行重大战争,又使他进一步得到提拔。缔结和平以后他回到英格兰的时候,已经升为骑术教官,不久又提升一级,成了军需官,而当时他还不过是个年轻人。

他的母亲——他那个实实在在的生母,也就是那位悬石坛侯爵夫人——听到了这种并无后台而青云直上的消息,激发了她那做母亲的本能,使她充满了自豪。她对她那个一帆风顺的军人儿子,密切关注起来了。等到她年纪越来越大,她就越发希望重新见到他,特别是在侯爵死后,她成了一个孤单寂寞、无儿无女的寡妇的时候。我没法儿说,她是否会由于自己的感情冲动而去见他。可是有一天,她坐了一辆敞篷马车在邻近一个市镇的郊区行驶,附近兵营里的军人列队行军经过她的身边。她仔细观看他们,而且认出来,骑兵中最优秀的那个就是她的儿子,因为他长得像她那头一个丈夫。

这样见他一面,使许多年来蛰伏在她内心的那种母爱的感情加倍地增强了,她疯狂地自思自问,她怎么能这样一直对他不闻不问呢?如果她当年在感情上真有勇气,她就会承认她的第一次婚姻,那不就可以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起来了吗!就算她从来没有得到这个镶着珍珠金叶的贵人冠,那比起得到这样一个高贵、优秀的儿子的爱护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以及其它一些思考,使这位郁郁寡欢、孤独寂寞的夫人伤心至极。她曾经悔恨自己让迷恋冲昏头脑和她第一个丈夫结了婚,而今她却更加痛苦地悔恨自己由于自尊而否认了他,抛弃了他。

她渴望得那么强烈,最后似乎都觉得不亲自向他宣布她是他母亲,她就没法儿活了。无论如何,这件事儿她得干,尽管已经晚了,但是她一定要让他离开那个女人,因为他本来是她的独子,可是那个女人却占了她做母亲的地位,于是她开始以一种遭到遗弃的心情所产生的狂热来仇恨她。她感到完全有把握;她的儿子会十分高兴有王国贵妇这样的母亲,来取代一个村妇母亲。她现在已经寡居,无论选择去哪里都有自由,不会有任何人来过问,所以第二天悬石坛侯爵夫人就动身去米丽现在居住的那个小镇,她现在仍然穿着她为悼念年轻时丧失的情人而穿的丧服。

“他是我的儿子,”侯爵夫人等屋里只剩下她和米丽两个人的时候立刻说,“你必须把他还给我,我现在处在这样一种地位,我可以不管世界上任何人的意见。我想,他不断来看你吧?”

“我的夫人,他打完仗回国以后,每个月都回来看我。有时候他住上两三天,还带着我到处去看看风景名胜呢!”她十分得意地说。

“好啦,你得放弃他啦,”侯爵夫人不动声色地说,“这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好——你愿意的时候,你还可以去看他。我要承认我的第一次婚事,要让他和我在一起。”

“你忘了,我的夫人,这事儿要考虑到两个人,不仅有我,还有他本人。”

“那可以安排。你别以为,他会不——”可是她不希望对比她们两个人的地位来侮辱米丽,所以接着说,“他是我自己的亲骨肉,不是你的。”

“亲骨肉又算什么!”米丽说着,眼睛里闪出一个小小的村妇居然可以向一位贵族夫人表示出来的那么大的轻蔑藐视,在这种情况下,它可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过我可以同意把问题交给他,由他自己决定。”

“我要求的也就是这一点,”悬石坛侯爵夫人说,“你可以让他回来,我就在这里见他。”

于是给那位军人写了信,他们会了面。向他吐露他父母亲的事儿,并没有像悬石坛侯爵夫人预期的那样让他吃惊,因为多少年来他就知道,他的身世有点神秘难解。他对侯爵夫人的态度虽然恭恭敬敬,可是并不像她希望的那样热烈。在两个人当中由他来选择一个母亲,这个问题提出来让他考虑。他的答复使她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不行,我的夫人,”军需官说,“非常感谢你,可是我宁愿事情还是一如既往。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是姓我父亲的姓。我的夫人,你想想看,我幼弱无助孤苦伶仃的时候,你对我并没有怎么关心。现在我健壮有力的时候,为什么要到你那儿去呢?她,这个疼我爱我的人〔指着米丽〕,从我一出世就照顾我,看管我,我病的时候侍候我,为了推动我努力前进,她自己不惜含辛茹苦,我不能够像爱她那样去爱另一个母亲,她是我的母亲,我也永远是她的儿子!”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强壮有力的胳臂抱住米丽的脖子,满怀无限柔情地吻她。

不幸的侯爵夫人的痛苦既可怜又可鄙。“你杀了我吧!”她浑身哆哆嗦嗦地抽泣着说,“难道——你——不能——也——爱——我?”

“不能,我的夫人。如果我一定要把话说出来,那么我就要说,我那已故的父亲是个老实忠厚的人,可是你却曾经为他感到羞耻,因此,我现在也为你感到羞耻。”

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这个感到苦恼的女人最后倒吸着凉气说:“唉——难道——你不能吻我一下——就像你吻她那样?这并不多——这是我的全部要求——全部!”

“当然可以。”他回答说。

他吻了她一下,可是与刚才那一吻不同——冷冰冰的,于是这个痛苦的场面结束了。那一天是这位不幸的悬石坛侯爵夫人死亡的开始。她那人性感情的麻烦糟糕之处,就在于她渴望得到他的爱,而他不认她,就给她这种感情火上浇油了。在这以后她活了多久,我并不知道得很确切,不过她没有活很长的时间。那种痛苦比毒蛇的牙齿更厉害,[2]很快就使她形销骨立。她完全不考虑世界和世事习俗以及他人意见,把她这件事弄得尽人皆知,而那可喜的结局终于到来了(我深感痛心不得不说,她不肯求得宗教的安慰来减轻自己心灵上的负担),这时候,追根究底,最真切的说法就是心碎肠断。

(1890)

* * *

[1] 罗伯特·骚思(1634—1716),英国教士,主张消极服从和主权神授。

[2] 引文出自莎士比亚《李尔王》第一幕第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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