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地耶的学问是淹博的,观念是坚定的; 他有几个基本信条,他有自信心; 他必须扫荡妖氛,挽回正气: “我们有政治或者财政的危机,同样我们也有文学的危机。学派解体,力量浪费,一遇到这种征象,文学的危机就算到了。我们不复有共同的路线,原则蹒跚了,文体的界石移动了,甚至于字的意义改变了……”他是正统的,武断的,而且他以为他是清醒的,客观的。一八八〇年左右,他用了全付力量来对付创作方面的自然主义;一八九〇年左右,又来了一个危机,这次不是外患,而是内乱了,但是这次胜利归谁却成了问题。这就是批评方面的印象主义。他给自己举了三个敌手,其中有两个是通常看做印象主义批评大师的法朗士和勒麦特 (lemaitre)。
勒麦特指出他三个最大的根据: 一个是一部全套文学史的哲学,一个是一部全部美学的系统,一个是一部全套伦理学的系统。布雷地耶的学问不唯不能成全他,反而缚手缚脚,成为他的绊马索。他读一本书,同时他想起世界所有的书。想起所有的书,他不免拿来比一比; 他能归并成一类的就是好书,不然的话,遭殃的不是古书,而是今书。他不能走错一步,错一步,他的全盘线索就乱了。勒麦特嘲笑他道: “先不提错了他不快活,简直错了就没有法子挽救; 一错就错到头,丝毫不能为力; 一错就是他整个存在的破灭。”尤其可怜的是,他永远在审判,就永远不晓得享受。
如若布雷地耶和他的原则触了礁,如若他所自命的正统的批评不是最可靠的批评,批评又是什么?
勒麦特告诉我们: “作者拿他某一特殊时间在人世所受到的印象记在一件艺术作品里面,同时批评,不管武断不武断,它的趋止是什么,所能做的也不外乎把我们对于作品在某一时间的印象凝定下来。”这就是说,批评是一种印象的印象,犹如柏拉图解释艺术,把艺术看做模仿的模仿。
我们用不着指出他的错误,因为那样一来,我们就得另外来写一篇东西。让我们赶快来看另一个定义,那摇动而且迷惑了若干心灵的美丽词句。法朗士告诉我们: “犹如哲学和历史,批评是明敏和好奇的才智之士使用的一种小说,而所有的小说,往正确看,是一部自传。好批评家是这样一个人: 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2]
所以一个批评家,依照勒麦特,不判断,不铺叙,而在了解,在感觉。他必须抓住灵魂的若干境界,把这些境界变做自己的。蒙田指示我们,我们对于人世就不会具有正确的知识,一切全在变易,事物和智慧,心灵和对象,全在永恒的变动之中进行。被研究的对象一改变,研究它的心灵一改变,心灵所依据的观点一改变,我们的批评就随时有了不同。一个批评家应当记住蒙田的警告: “我知道什么?”唯其所知道的东西有限,他才不得不放弃布雷地耶式的野心,客客气气,走回自己的巢穴,检点一下自己究竟得到了多少。和其他作家一样,他往批评里放进自己,放进他的气质,他的人生观; 和其他作家一样,他必须加上些游离的工夫。
假如我们的推论不至于过分妄谬的话,我们会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什么是批评的标准? 没有。如若有的话,不是别的,便是自我。
拿自我做为创作的根据,不是新东西。但是拿自我做为批评的根据,即使不是一件新东西,却是一种新发展。这种发展的结局,就是批评的独立,犹如王尔德所宣告,批评本身是一种艺术。
和勒麦特比较,法朗士越发变本加厉,因为,说实话,他比勒麦特在任何方面的认识,只有更加尖锐,更加深刻,因而也就更加刻薄,更加胆大。一八六〇年谢迺 (schérer),他的先驱,呼道: “绝对死了!”这句话正好用来做为印象主义的注脚。法朗士以为外表和现象不是二,而是一。宇宙是一个潮汐。所谓真,所谓美,所谓善,犹如人世其他的现象,并不存在,它们不是力量的终点,也不是人类奔驰的鹄的。一切只是神秘。唯一能令他相信的,只有事物的相对性和现象的继续性。从这种悲观而怀疑的精神所出来的批评,自然不免要拿自己做为它的中心的。当着一部杰作,批评家不用说,便是它的作者也不见其就清楚在做什么。既然如此,批评家正用不着把意象的客观图解出来。客观性有什么用? 人人有他自己的图解,任谁也不见其就对。为什么? 因为人人有一个自我。于是法朗士干脆说出他的见解道: “所有一般的书,甚至于最值得人羡慕的书,我全觉得它们所包涵的东西算不了什么,可贵的是读者往里面放进去的东西。”这就是说: “不用走出他自己,他建设起来人的理智的历史。在所有文学的形式之中,批评末一个出世; 它或许临了吸收一切。”
现在,假如我贸然告诉大家这样一句话: 妨害批评的就是自我,你们会觉得惊奇吗? 因为,话说回来,既然任谁也不见其就对,换一句话就是,任谁也对,如若学问容易让我们顽固,执拗,愚昧,自我..岂不同样危险吗?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同情一下布雷地耶,虽说我们绝不赞同布雷地耶的见解。
我把自我特别提出来,不是有意取闹,而是指明它的趋势。它有许多过失,但是它的功绩值得每一个批评家称颂。它确定了批评的独立性。它让我们接受了一个事实: 批评是表现。
但是,谈到表现,我们马上就触到另一座礁石。这座礁石那样美好,那样动目,有些人用尽平生的气力爬不上去,有些人一登就登在这珊瑚色的礁石的极峰。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的风格,或者文笔。什么是风格? 毕风 (buffon) 说: “风格就是人自己。”我们同样有一句老话: 文如其人。如若批评是一种艺术,犹如其他的艺术,犹如诗歌戏剧小说,如若一切艺术是表现自我,我们晓得,对于所有的作家 (批评家也在内),一个中心的萦惑便是文笔。作家所重视的不是被表现的东西,往往是怎样来表现。哥德那样伟大的诗人,还自谦道: “语言要是听话的话,我或许会是一个大诗人!”同样福楼拜,那样一个勤勤恳恳的工作者,永久喊着: “文笔即一切!”大家把风格看得好不重要,几乎每一个青年都望着它害单思病。一个着眼在内容上的现代作家,例如萧军先生,会告诉我们: “每次无论是想到一个题目,一个故事,一个人物表现的方法,或甚至一个字句,如果已经知道了某个人,或是某部书中曾经用过了,总是像躲避一条美丽的蛇似地逃避着。”他要发见那更新的。这更新的不是别的,就是自我,而区别这自我的,证明我之所以为我的,正是风格。
在文学上,什么令人向往? 什么又阻碍人和人的相识? 谈到一位现代作家,我曾经说: “我们晓得,既属一件艺术作品,如若发生问题,多半倒在表现的本身。”它太吸纳人。一个作家对于文笔的偏爱会让他失去了平衡。一个读者对于文笔的癖嗜会让他忘记作家的全部的存在。福楼拜钟情文笔,当他清醒的时候,他会忏悔道: “一个人太爱文笔,就有看不见自己写什么的目的的危险!”这是一条美丽的蛇,它会咬人一口的。
我不能说印象主义批评家对于风格是否膜拜。但是,法朗士曾经有这样一句话留给我们参证: “美丽的感觉引导我前进。”我可以冒昧其辞的是,风格的感觉未尝不是美丽的感觉的一种。如若自我是印象主义批评的指南,如若风格是自我的旗帜,我们就可以说,犹如自我,风格有时帮助批评,有时妨害批评。尽管布雷地耶和法朗士同勒麦特吵闹,尽管他们不相容纳,他们有一点相似,就是敬礼圣佩夫,这十九世纪伟大的批评家。他兴趣的浩广,学问的渊博,分析的细致,文笔的柔丽,便是和他气质迥不相同的布雷地耶,不能不承认他象征着批评的最特创的表现。他的气质更和法朗士同勒麦特接近。法朗土把他看做十九世纪的圣·陶马斯·达干 (saint thomas d'aquin)。勒麦特越发热狂了,用力洗雪他的不白之冤。圣佩夫告诉我们什么呢? 他说的是:
凡自身具有一种艺术或者系统的才智之士,愿意接受的只是和他观点相同,和他喜好相同的东西。批评的天才用不着自高身价,用不着装腔作势,用不着胸有成竹,用不着有关自我。他不停留在他的中心,然而离得也并不远; 在宫庭也好,在砦堡也好,在学会也好,他绝不自图安全; 他不怕和下流人接近; 他到各地走动,沿着大街小巷,寻东问西,左观右近;好奇心诱惑着他,而他也不摈拒送上来的良食美馔。
法朗士绝想不到纠正他的是他心折的一个前人。让我们再引圣佩夫一段话,做为我们的警惕:
……一个丰盈的批评的天才的条件,就是他自己没有艺术,没有风格。让我们赶快来说明一下我们的思想。一个人有了一种风格,举个例,譬如蒙田,他自然是一个伟大的批评的天才,然而他用心于他所要表现的思想,和他所表现的琢磨的姿态,更甚于他所要解释,所要发展,所要批评的思想……甚而,一般人有了一种艺术,一种诗,举个例,譬如渥勒泰,他自然也是一个伟大的批评的天才……然而他有一种规定好了的欣赏力,不管多柔软,很快就到了它的限制; 他有他自己的作品在身后,在天边; 他就永远望着那座钟塔。
读到这一段话,把渥勒泰这个刺眼的例子删掉,布雷地耶会全然同意的。但是,容我问一句话,天下有没有自我和风格的那一天? 一个人只要说话,就是在表现,犹如法朗士所谓,就是在判断。那么,让我献一个乖罢,应当话多就话多,应当少说就少说,顶讨巧的办法是不开口。
三月二十三日
(选自《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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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载1937年4月25日《大公报·文艺》第328期,署名“刘西渭”,集体讨论“书评是心灵的探险么?”中的一篇。后收入《李健吾文学评论选》。——编者
[2] 通常译作“心灵在杰作里面的探险”。原文的“杰作”是多数,所以“里面”是有语病的。同时,我觉得“奇遇”胜于“探险”,他的原文是avent-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