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哭花词》嵌在《石头记》卷二十七。
这不是曹雪芹的; 这是林黛玉的。至少曹雪芹这样想; 至少一般情感的读者这样想。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只要是读书人,他的灵魂便一定双手交给《石头记》的字里行间。有谁默不下来这首著名的动人的《哭花词》吗? 我晓得有人能够一字不遗,从头到尾,背出全部绣像《石头记》。你我或许自愧不如。但是,你没有读了又读那首《哭花词》? 三百六十一个字。有谁真就不记得吗? 我提醒第一句:
花谢花飞飞满天。
然后末一句:
花落人亡两不知。
薄命人在这里寻到身影同知音。便是我们这些莽男子,虽说不会像贾宝玉那样“不觉恸倒”,却也难免一洒同情之泪。
有什么东西在魔诱读者。
“林黛玉真可怜! 她的诗也真伤心!”
另一位比较清醒的读者说: “诗真好! 曹雪芹真有本领!”
是的,诗是好诗,也真伤心,但是,说实话,曹雪芹不一定就算有本领,因为真有本领在知道本领的运用。
诗是好诗。它抓牢人类情绪生活最哀伤最永久最真实的一面。它从林黛玉的心与口哭出,深深唤起我们的共鸣。它可以独立,以它自身的存在获得不朽。一个最好的证明,便是我们可以单独把它从小说的进行剔出,留连往返地诵读。它在小说的吸力之外,自成一种吸力,或者,不如说,以它的吸力助成小说的吸力。
曹雪芹正和我们一般的旧小说家相同,随时随地往小说里面安放诗词,尽量推呈他男女人物的才子佳人气氛,藉以表现自己的才子佳人气氛,满足自己诗文两能的虚荣心理。所不同的是,他有天才。一切我们在庸俗小说中感到的恶浊的卖弄,一切值得高人雅士厌弃的意识作用,一切不为士大夫社会所知的自卑感觉,曹雪芹以他稀有的天才 (禀赋和修养) 化之于无形,不惟无害,反而有所为力于他所需要的情调,他雅致化了通常小说的俗浅。
而且,尤其难得的,更非一般旧小说家所能望其项背的,是他附加的诗词和他人物的性格,环境与身世相合。这不容易。想想那些粗浮的未入流作家,即使一句对话也同他们的人物无关,仅仅为了故事而在敷衍场面,我们自然明白他们的诗词具有何等炫耀的姿态。我们难得遇见一首自为完整的诗词。我们把这叫做诗词,因为它有诗词的形貌,因为我们没有别的名字称呼,因为我们的传统宽宏大量,容许它沐猴而冠。无论如何,我们不承认这是艺术,因为艺术的根植是人生,决定它的是真诚,然而我们这些未入流作家却在作伪,在自骗自。他们甚至于不是良好的说书人,他们太想到施展才学。一个娓娓动人的老婆子永远是本分的,她自感而感人。
我们没有忘掉小说的发展程序。最早的小说是史诗,叙事诗,赞美诗。中国小说并不蔑视这条法例。接受自古以来流行在民间的形式,我们的旧小说家是聪明的,也是必然的。然而,文人永远是文人,他们永远错把表现的工具尊做表现的神圣。拾起了平话的通俗形式,不斤斤于较量人生,他们滥用文墨,以为出口成章便可夺魁。他们到死不忘自己是文人,未尝一刻提醒自己是人。
曹雪芹正是文人与人的一个无间的拼合。承继中国小说的传统,他把它带到一种更高的境界,艺术和人生相成相长,在这里各得其所。一般旧小说家施才逞能,念念不忘于身分,用一个时髦名词,主观地强制客观的形象。他们的爱情故事不是理想的,因为他们就没有理想; 他们有的是破灭的欲望,然而没有经验,或者不曾经验; 他们的情节是传奇的,材料是日常而又荒唐的,日常叫他们离现实近,荒唐又把他们从现实逐开。曹雪芹是现实的,他有柔软的心灵吸收色相,熟练的艺术烘托人生。他的奇怪成分只是一种寄托。而且,艺高人 (让我改一下这句成语) 谦虚,他从来不在他的小说里出头露面,自以为是地瞎三话四一番。他知道那只是丢丑。他要小说自己去帮自己解释。他不费力,便自自然然把自己提到现实手法的高峰。
他是人。人给他一切。同时他是文人。文人助他完成一切。他不像他的前人目无余子,虚荣而又浅薄,错把文人当做一切。唯其如此,唯其具有和易的美德,他属于中国最好的文人传统,而是真正的文人。他的诗词虽说可以个别提出,然而,并不刺目,消溶在小说的波澜和人物的心性之中。我们人人知道他对话的美妙,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虽一字不可以更易。诗词不是语言,表现性格的日常语言。它停在深邃的肌层,假如是语言,乃是灵魂的独白。它点示,它指悟,它不铺叙。也就是这种自身的限制,或者本性的高洁,让它不能比而下之,像散文那样包罗万汇,巨细无遗,美恶并存。曹雪芹的诗词十九表达人物的性格,思想的核心 (人物的或者故事的),犹如他的对话,全有性格,全有启示。
《哭花词》便是一个例证。
文人的艺术在小说方面登峰造极的,我们不得不推曹雪芹。没有林黛玉的心境,没有暮春三月的落花时节,没有作者安排的错落的遇合,《哭花词》动人的力量便要缺乏它现有的喷泄的气势,印染的颜色。他把旧小说的韧性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这到底是旧小说。《石头记》的现实建立在人物虚伪的年龄以及作者因此而拟的虚伪的心理上面。大观园的男女都太早熟,不合生理,不近人情。他们是生而知之,神而明之的神童。就主要人物的年龄看,《石头记》应该是一部儿童小说,或者将近春情发动期的儿童小说,实际,他们却是怎样的儿童! 贾宝玉十二三岁便写即事诗,传在街巷,为人“吟哦赞赏”; 而最荒唐的是,十二岁便“初试云雨情”。我们勿庸指摘作者,这种年龄的错觉几乎是中国旧小说一个最普遍的现象。
只要作者不再三提醒他人物的年龄,他所提供的现实——至少现实的感觉,始终活跃在我们的眼帘。但是,我们来看这首《哭花词》。记住或者忘掉林黛玉的年龄。她是十二岁。《哭花词》是写出来的,还是说出来的? 显然不是笔下写的。假如是写的话,林黛玉便成了一边哭,一边背她早已写好的东西。天下有这种可能吗? 一个人一边感情激动,“哭的好不伤心”,还分得出心来记诵一首不短的诗词? 除非她的哭泣是作伪,除非她有两重人格。林黛玉不是那种人; 薛宝钗或许可能。作者也没有事先声明林黛玉写过这样一首词。所以,不用多问,这是口道的作品。一边哭,一边出口成章,天才如曹子建,还得七步的余地。何况只有四句?我们承认《哭花词》的意境完全同林黛玉拍合。但是,我们必须指出: 这不在现实以内,因为人生不曾提供这种事实,也少可能提供。曹雪芹创造的埋花的隽美的境界 (那种有可能性的现实的感觉),如今倒在他给自己埋伏的绊索。诗是好诗,就可惜没有用到恰好。
我们相信,曹雪芹所用于《哭花词》的心力一定超过他的叙述。他把全副文人的匠心用在这里。也就是这种原因,接受作者原来的看法,来到这首《哭花词》的插入,我们必须放下现实的尺度。全部《石头记》便是一片现实和幻想的交流。或者换一个说法,曹雪芹另有一个现实,它是真实和空灵的搭配,一种搀杂着散文之感的诗意。弄的不好便是虚伪,然而弄的好,如曹雪芹,弥缝住一切。这首《哭花词》孕育在一个高度想象的艺术的心灵,它插入的效果是文人的,幻想的,错觉的。
所以,《哭花词》不是林黛玉的,是曹雪芹的,是他在境界上派给人物的,不是在实感上分配给人物的。
然而,挖掘一件东西所有的价值,我们必须面面推敲。小说里面诗词的运用有它史的因素,同时,虽说往往破坏艺术,说也好笑,却也有它艺术的因素。诗词本身即是一种力量,或者方便。恶劣的打油诗,平淡的药歌,因为形式整齐,音韵铿锵,容易在记忆上停留,情感上徘徊。诗词到了文人小说家手里,便成了一种搔首弄姿的卖弄。但是,到了一位艺术宗匠如曹雪芹的手里,诗词的运用在下意识的作用之外,更是一种方法。
即使是错觉的《哭花词》,虽说在现实上脱了榫,它在小说的进行上并不突兀,一种性格与环境的谐和中饱了它倔强的个性。它不是生硬嵌上去的。它有它之被运用的必然性。我们起初说可以把它单独取出。因为我们切断了它的一切关联。其实,这首《哭花词》不是别的,只是灵魂的独白。它完全等于一段戏剧的独白,犹如哈姆雷特 (hamlet) 的独白,犹如费加罗 (figaro) 的独白,它是内心的潋滟,映照林黛玉之所以悲伤的观感。曹雪芹的手法是现实的,他所推呈的永远是现象,他不过分刻画,犹如现象之于宇宙,时时在不知不觉中转变。他所寻找的是形之于外的一切成分,例如人物的对话,代表内心的活动与性格的流露,他却不透视进去,一笔一笔斧削。他在卷二十三开始埋花的叙述,你以为这里一定有若干段美好的描写,然而他不渲染,他最长最重的描写也只是: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岸下一块石上坐着,展看《会真记》,从头细看。看到“落红成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宝玉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
以后是他们的对话。曹雪芹要的只是动作和对话,他不为描写而描写。他的描写永远是从书中人物的眼睛看出来的,不是作者特地写出来给读者看的。这正是现实主义的另一艺术手腕,不浪费笔墨,顺着自然的程序,把事物摆在生活的表皮。然而得到的效果,并不止于表皮。外国小说作家,真正体验到这里的哲理,正式表而出之的,只有法国十九世纪中叶的福楼拜。
福楼拜有方法补救这里附带的缺陷。他可以想出种种方法解释性格和动作。曹雪芹也有方法掩护他的短拙。方法之一便是《哭花词》一类的应用。真到卷二十七,他这才回到埋花的心理作用。他不再正面直写,他让贾宝玉去听。而且,他不愿意 (心有所不忍) 污渎高洁的林黛玉,如贾宝玉,如一般粗俗的作者与读者,让她唧哩咕噜也来一套怨天怨地的俚话:
宝玉心下想道: 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
于是《哭花词》出来了。林黛玉的“委曲”依照曹雪芹,没有散文可以传达。没有比哭,一抹鼻涕,两行眼泪,更丑陋的了。曹雪芹用诗词来洗雪。林黛玉永远不会像一个“丫头”那样在哭;她作诗。曹雪芹文人的心理想诗化人物现实的痛苦。戏剧家特别明白这种道理。散文自来派在鄙夫俗子的口里。
林黛玉不是在哭花,她哭的是她的命运,那普天之下弱女子的桃花一般的命运。
现在我们可以明白,《哭花词》的价值是内在的,不是装饰的,不仅仅属于文人的卖弄。他们执行的是积极的艺术使命。我们不妨进一步说,它的价值是心理的。它解释卷二十三的埋花。
因为,说到临了,中国小说的文字的传统,不必讳饰,自有它的缺陷。最初我们用它记事,中间我们用它做表情,随后我们加以驯致,用它叙述。《石头记》达到叙述最高的造诣。但是,即使是在《石头记》里面,它不分析,也极少被用在心理的揭发。它用动作本身去解释。它也不描写。然而经验深广如曹雪芹,他绝不放弃景物之于内心的影响。曹雪芹属于传统,去芜存菁,他已然高于他的传统。毛病在中国文字本质。一个一个方块,富有诗意,就是难以迎合生活的繁复的演变。寻找字句去分析,寻找字句去描写,还要它们是散文,是纯洁的散文,这需要四万万人长期的共同努力。我们这二千年出了过多的诗人,几乎每一个人是诗人。什么样的诗人! 可是散文家,寥如晨星,前有庄子,次有司马迁,后有我们这些欣欣向荣,然而不为人齿的小说家。感谢他们的存在,我们的散文得到活的力量和榜样。
曹雪芹尽心焉而已,他不能够另外创造一份文字,得心应手,去为日新月异的人生服役。他的天才底定了中国文字的叙述性,他另有聪明用诗逃避烦琐的分析与描写。他是消极的。《哭花词》正好具有消极和积极的两重功效。
最后,让我修改一下我的判词,曹雪芹真有本领,因为真有本领在知道本领的限度。
一九四〇年四月一日
(选自《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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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载1940年6月1日《宇宙风》第100期。——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