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离群索居看做个人主义的一个特征,这里有两种看法,一个是实际的日常生活,一个是表现在文学里面的情感思想。二者合一的个人主义,初期的浪漫主义是一个例证。说到浪漫主义,我们不免生出好些联想。其中最明显的便是社会主义摈斥个人主义。为了达到一个共同的目标,一个把人类平等化的普遍的幸福,社会主义要求牺牲个人和自由。在文学上,唤醒我们对于这恶浊的现实的认识的,浪漫主义算得一个功臣。或者说得透骨些,个人主义。有了卢梭离奇的经验和他情感的弥漫,然后一座法国的断头台,一架瓦特的蒸汽机,帮着打开了我们的寤寐。法国大革命失败了,因为在许多社会和政治的因素之中,人物具有过多的英雄气质,过多的个人成分。然而,我们不能不同情,他们全有理想,全有热情。他们要改良这个社会; 这个社会既老且大,如同顽石散沙,需要少数知能之士 (都是好人) 加以统治。我们必须制裁个人主义,然而制裁个人主义的,仍是个人主义。旧日的个人主义和今日的个人主义有一个绝大的差别: 一个根据的是英雄的优越之感; 一个根据的是学术和社会经验综合起来的若干条例。同样是个人主义,有的利己,有的利他,经过一番考虑,我们可以发见相反的涵义。
然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二者容易纠结不清,混淆我们的视听。在物质文明的今日,一切分野,一切职业化,便是文学,因为商业化,印刷便利,读者激增,也有变成一种专门事业的趋势。我们不说职业,因为尽有人把文学看做职业,依然不是事业。职业是糊口,然而事业,尤其在文学上,犹如鲁迅所谓“倘无才能”,还是及早打算,对自己方便。尽有实际为全人类全社会服役的有志之士,缺乏文学的才能,不得不把文学留给别人。难区别的不是他们,因为他们就从来没有梦想把文学看做自己的事业。然而,即令同时他是一个文学制作者,拿起他的作品来看,我们也先有一个共同的标准,就是文学是文学,我们必须开始从它的本身推求它的价值。这是一个基本条件,具有清醒的社会意识的苏联文学顾问会,同样告诉我们: “一个作家,要证明自己观念的正确,不要用数字,推论,推理的方法,而主要地要用艺术描摹的语言。”
艺术的语言是文学的第一块敲门砖。
第二块敲门砖假定是苏联文学顾问会说的“观念的正确”。如若人是一个社会的动物,文学是人的经验的再现,没有一件文学作品离得开社会,而不是作者和社会相成相削的反映。所以,具有富裕的个人气息的浪漫主义,却是反抗的; 而正面观看的现实主义,敛起情感,有时倒引起我们对于现实若干反感。作家不一定是自觉的社会主义者,无形之中,却促动改进社会制度的思潮。巴尔扎克是一个王党,揭露了王党的腐恶。马克思和恩格斯并非不晓得巴尔扎克的政治观念,然而为了他另一方面更大的功绩,把这一点撇下不提。人不是完人,伟大如巴尔扎克,也只是一个肉体。同样福楼拜,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信徒,把政治、群众、社会,甚至于人类,骂得体无完肤的隐士,他的《包法利夫人》却那样影响马克思一家的儿女。马克思小姐把它译成英文,流行在英语世界。福楼拜自身属于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却毁在他的手心。他不能骂他身外的世界,犹如苏联文学顾问会劝告一般青年: “最有害的,是莫过于一个作家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巴尔扎克和福楼拜,一个入世的英雄,一个逃世的隐士,对于社会和人类的贡献是不自觉的,然而当前者把所爱的王党社会骂得不堪,后者把所恨的中产阶级骂得不堪的时候,他们并不有所掩饰或者额外夸张: 一种共同的人类的正义之感克服了偏见,甚至于各自的个人主义。
如若从前有的是不自觉的,现在却有的是自觉的。为了改进人类的幸福,有的从事于消极的破坏,有的从事于积极的建设。这里全有一个限制: 只要一个人不谄媚他当前的权势 (个人,社会,政府,制度,等等),只要他为人类共有的高尚的理想活着,我们便把自由创造的权利给他。他晓得他在做什么。既然清醒,他应当有为而为; 既然独立,他就不甘受人利用。时代和他有密切的关联,可是他不依附时代,群众和他有密切的关联,可是他不巴结群众。所以他不会变。如若变,仿佛鲁迅,他有他坚定的立场。他为人类的幸福活着,不是为某谁活着。这是真正的个人主义,也就不复是个人主义。
(选自《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 * *
[1] 原载1938年11月9日《文汇报·世纪风》,题为《个人主义的两面观》。——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