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头的荣誉”
鲁迅不要他的子侄去做空头文学家。解释可以各式各样,但是,我们的线索要是不过分谬妄,下面柏得尼依 (d. bednii) 的诗或许正是他的本意:
谁若喧噪地追求空头的荣誉,
谁若装腔作势夜郎自大,
在傲慢的宣言里放些屁话,
而成日的,
成日的,
成日的,
不事阅读,
那谁就是蠢东西。
苏联文学顾问会告诉我们,诗人有意讽刺那些把文学看做轻巧的工作的人们。在我们今日把任何纸上的东西夸做文学作品的时代,他的警告十分值得我们思味。鲁迅还要积极,进一步指点我们: “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我们活在人世,必须有所作为,同时这些作为,也要能表示不是欺人欺己。我们待人要诚实,对自己要忠实。一个人难得是一个完人,缺陷不是一种耻辱,才能的限制反而形成我们良心的安宁,事业的光明。所以真正的工作者,尤其是在文学上,具有丰盈的自觉,体会一己的狭隘,希冀远大的造诣,不声不响,积聚精神的糇粮,时刻准备万里长征,要在足之所至,留下碑亭一样不朽的遗念。鲁迅便是这样一个榜样。到死也在苦苦译作,他却把自己说做“因为并未疲劳,也就是并未出力工作的缘故”。让我们学学逝者的谦虚和他的勤慎。他要求世人忘记他,我们不便预言他的作品是否全部永生,至少他精神方面的教训将要 (而且现在已然) 活在我们后生者的心头。
看看我们目前,写不上十个短篇小说,不等世人和时间的评价,便已然自命做小说家或者作家,其实顶多也只是短篇小说家而已。虚荣骗去我们的僭越,僭越把我们扮成了一个小丑。我们小心自己做了那种雷声大雨点小的“蠢东西”,一天到晚摆些“装腔作势”的姿态。
二 鲁迅和翻译
有些书为了自己而来; 来得恰好投在时代的怀抱。有些书是一种教训,慢慢把时代丢在后面,好像龟兔竞走。如此如彼,并行不悖,有的像一块真金,埋在土里,有的像一颗星,也许转眼消逝,全等待我们发见。然而在这文学商业化报章化的时代,真金和假金发出同样光辉,恒星和流星同样在刹那里存在。我们手酸了,眼花了,得到的往往只是厌倦。什么全沦落了,便是欣赏,一种鉴别和选择的机能,也降成一种如响斯应的接受。然后,一种普遍的焦急和失望,分头奔向各自的客栈。因为焦急,我们喊出孩提似的疑问: “为什么我们没有伟大的作品?”因为失望,我们就自行其是,不再探索生命的新的形体。一者忽略学习,一者沉湎积习。然而口舌纷纭,随波逐浪,依然拦挡不住有屹然不动者在。
鲁迅便是这少数屹然不动者之中的一位。经过二三十载的摸索,怀着一种反抗的心情,企图一个比较合理的公平的社会,不能完全摔掉他阿q的时代,他知道他只是一个先驱者,应当尽他先驱者的任务。他开山辟路,把路留给他属意的青年,文学不是一片浮萍,无根自生。这里要有深长的孕育,适宜的晴雨,而且尤其重要的是本身要能吸收。一个民族需要新血,它的文学同样需要参考。历史如此,我们自然不能独为例外。鲁迅知道翻译的重要。他有一管犀利的文笔,可以创作,可以翻译。创作关乎他个人的毁誉,但是,翻译,把世界的杰作介绍给全国同胞,是一件为民族的未来着想的事业。我们有的是生活,苦到无法再苦的生活,然而我们缺乏有力的启示。他把翻译引为自己的职责。把他的勤慎和修养放在一旁,有一点格外显出他的超异: 他不为书局凑数。他为他认定的理想工作。他也许窄,然而我们爱他如此,因为他有他深厚的性格做根据,因为虽说政治的主张决定他的选择,所选择的杰作却跳出政治的主张,化入人人的心灵。
文学不是一个绝缘体; 一切人类的现象都是它的对象。在这些现象之中,政治是一块吸力最大的磁石。在我们这时代,出乎文学,入乎政治,出乎政治,入乎文学,早已不足为奇。奇的是文学变成一种工具,一种发泄,一种口号,单单忘掉了它自己。文学是一切,然而我们相信,绝不会单是口号。口号可以变成文学,文学原本就是一种发泄。然而文学不可以变成口号,发泄可不就是文学。所以,忽略文学的健全和关联,我们一再尝试,一再失败。我们不是缺乏生活,并非没有经验。我们有一切资源,然而木是木,石是石,架不成一座大厦。艺术是一个无情的女神,半心半意不用妄想她的青睐。苏联文学顾问会要她的学徒使用“艺术描摹的语言”,同时在要求避免“记录式的,干燥的议论”,以及“政治的杂音”之余,进而指示道: “在青年作家的作品中,把表现往往代以议论,这是最大主要的一个缺点。”
一个对于文学有素养的人,例如鲁迅,虽说具有强烈的政治思想,明白文学和政治的关联同距离。他最好的说明便是他的翻译。
三 为什么鲁迅放弃小说的写作
爱护小说心切的人,往往责难鲁迅放弃小说的写作。但是,鲁迅,甚至于爱护鲁迅的人,却很少解说这有趣的现象。诽谤他的,每每以为他的想象枯窘了,所以他放聪明些,便不写了。因为他没有兴趣,也实在写不出来了。实际,如今鲁迅去了世,任谁猜谜说梦,都难免“小人”之讥。
不想坠入这种诽谤的恶例,我们暂且提出三个假设: 第一,他政治的见解不容他创作,文学出自深切的经验,而他的过去就他看来不值一文。他不能从正面下手。从正面下手,他首先缴械,热情洋溢,而世故把他的热情逼进去; 所以他冷酷 (因为太热情),谩骂 (因为太爱惜),讽刺 (因为太清醒)。他用《故事新编》结束他小说家的生涯,便是一个悲壮的证明。他把希望寄在有为的年轻人身上。因为他们不和他一样,不和别人一样,另一只脚踩在一个陈旧的世纪。他的光明映出他的影子。没有影子的光明属于那些为未来而在现时挣扎的生龙活虎的青年。第二,他以为杂文 (破坏的,修正的,建设的) 更切急需; 他的目标是人类的幸福,杂文的效验来得快,也来得广。结论就是他重视革命事业,甚于文学方面的成就。他特别提出章太炎的革命功绩,便是一个证明。第三,他的方面和视野太广,在他的内心形成一种冲突,不安定,因而互相抵消,其中胜利的便是杂文所需的力量,一种碎裂,仿佛地雷的爆炸。
这三种心理的解释,也许都无一是。其实为什么他放弃小说的写作,我们可以从另外两个问题找出相当的暗示。这就是: 为什么他从事写作杂文? 为什么他从事翻译小说? 把前面提出的三点揉搓在一起看,也许可以帮助我们一些线索。和一切先觉者的存在一样,这是一出悲剧。他是一个撒种子的人,收获留给未来。
他的传记者一定会说给我们知道的。
(选自《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 * *
[1] 原载1938年12月18日《星岛日报·星座》。——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