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人之初》这个剧本,不禁悲从中来,作者就像一个小丑,粉墨登场,博人一笑,而他笑脸之下,却藏着流不胜流的眼泪。生在物质文明的现代,一个人很容易沦成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们感觉心灵一天比一天枯竭,精神一天比一天狭隘,有什么东西在麻痹它,在污渎它,在噎窒它。为了我们方便,舒服,我们给自己造了一个敌人,我们的生活截然划成了两个存在: 一个是良心,一个是金钱。良心做成我们的安宁,金钱做成我们的安逸,二者形成道德的两座守门的大狮,永远在自相残杀。但是,胜利的不是良心,这就是人类悲哀的源泉,也正是《人之初》所给我们的强烈的暗示。
作者是一个愤世之徒。他把讽刺提到最高的高度,用一个具有神圣使命的小学教员做活动的开始。而这位小学教员,又是全校唯一无二的良好的师资,看第一幕时候,你觉得他也许太老实(因为你缺乏他的良心),但是你同情他,你希望你的子弟能够得到那样一位师资,如今你看到了第四幕——什么! 你听听看:
你不要救我,你还是先救你自己的穷罢!
因为他阔了,他得到一个有良心的可怜的小学教员所梦想不到的东西。他换了一个人: 他的良心死了。作者告诉我们,一个有良心的人,就是一付手套也不用妄想买到。这个社会 (你不须吃惊,这正是我们地球上一切高贵的社会) 是鬼蜮社会,在这里活动的是魔鬼,是死了良心的男男女女。
作者不仅在嘲弄我们,他简直在鞭挞我们。在他原著的前页,他引了一句理发店的伙计 (不是什么古圣昔贤的格言) 的气话:
先生,你瞧,这个社会要是继续下去的话,会把公正的士女杀光了的。
作者悲观的思想好比一团火。他希望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是,让我说一句,他是无比的酷虐的,他不肯骗我们,随便携给我们一种虚妄的安慰,他在结尾告诉我们另一位可怜的有良心的小学教员也摇动了。
陶: 那一位是经理先生的秘书?
打字员: 没有秘书。
陶: 喔! 没有秘书?
这位教训了半天他堕落的同事的好先生,自己也入了魔道,打算扔了他清苦的生涯,来钻营这个经理室内的肥缺。
还有比作者冷到残忍的程度的? 他活活骂够了我们这些经不起诱惑的弱者。
谢谢我们的导演吴仞之先生,他大起胆子给《人之初》换了一个结尾。他设法删掉那最后的苦辣场面,没有全让良心投降,至少这个社会还没有坏到那样一个不可救药的地步。有人投降了,但是有人站住了。站住的人也许是傻子,然而我们爱这顽强的傻子。吴先生改了陶的性格,改了它所赋有的意义,他要在滔滔洪流之中,给我们留下一棵中流砥柱。陶在最后象征的是良心,良善,而那位少妇,一个见风转舵的寄生虫,象征的是金钱享受,物质生活。而男主角张伯男正好象征我们心旌摇摇的人性。
这种修正是必然的,美好的。因为我们如今需要的,在破坏而又破坏之后,是一种积极性的建设。
导演的大胆手法是值得我们特别提出来称道而感谢的。
(载1938年9月25日《导报·戏剧》第14期《人之初》公演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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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之初》原是法国近代名著之一,前由郑延谷译为中文,曾得中法联谊会1936年度文学奖金,后由顾种彝改编,吴仞之导演。——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