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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郁顿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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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亦峰(廷焯)《白雨斋词话》曰:“鸟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味。”

词为清真中年之作,气恬韵穆,色雅音和,萃众美于一篇,会声辞而两得,在本集固无第二首,求之两宋,亦罕见其俦。得力在写景。起笔以下,语语含情,迟暮飘零,寄响弦外,而鸢飞水逝复藉无情回映,神味尤远。稍一顿挫,即入过片,有水到成渠之乐。(俞平伯《清真词释》)

俞先生讲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周止庵[济]评曰:“体物入微,夹入上下文中似褒似贬,神味最远。”)人静鸟鸢自乐,小楼外,新渌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夏闰庵[敬观]评:“此处顿挫为后半蓄势,换头处直贯篇终,真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梁任公[启超]云:“最颓唐语,却最含蓄。”)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夏评:“去路悠然,超妙之至。”)

俞先生引陈说,称这首词的风格是“沉郁顿挫”,即虽有哀怨,却说得比较含蓄。如说:“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从这三句看,似景物是可喜的。从“地卑”“衣润”里见得那里潮湿,有不满处。所以说“似褒似贬”。接着说“人静鸟鸢自乐”,只说“鸟鸢自乐”,不说“人与鸟鸢自乐”,对人只说“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住处也低湿,也有黄芦苦竹,所以想离开这里。这里透露不乐,但“小桥外,新渌溅溅”,似乎又有可喜处,说得还是含蓄。下片“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俞先生注:“自比燕子来自朔漠,飘流已久,幸得一椽暂寄,又如何能离开呢?”说自己想离开,又不能离开,这里有多少说不出处。那只能像杜甫《绝句漫兴》之四:“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只有借酒浇愁。这里点出“憔悴江南倦客”,在酒席上,“不堪听急管繁弦”。在“歌筵畔”,“容我醉时眠”,只能一醉方休了。俞先生称为“得力在写景,起笔以下,语语含情。迟暮飘零,寄响弦外”。即认为景中含情。迟暮飘零,写得非常含蓄。有多少话没有写出来,感情蕴积深厚,所以称为“沉郁”。又夏评称“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为“顿挫”,即犹停顿转折。从“小桥外,新渌溅溅”看,是可喜的。可喜的景物在“凭栏久”中来个顿挫,转为可厌,所以想离开。这个想离开的意思,为下片蓄势,即下片说明离不开的原因,于是只好“长近尊前”,借酒浇愁,直到“容我醉时眠”,直贯篇终。沉郁写成情的郁积,顿挫见转折的蓄势,这就构成沉郁顿挫了。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恨,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上阕但赋“柳”字,而有清刚之气,中阕之“梨花”句,下阕之“斜阳”句,闰庵云:“有此二语顿挫之力,以下便一气奔赴。”余亦谓然。无此二语,则中阕于别后,即言行舟迅发;下阕在客途,即言回首前欢,便少行徐之致。赖此顿挫,非特涵养局势,且句中风韵悠然,名作也。(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陈说周邦彦《兰陵王·柳》词,注意沉郁。俞释这首词,注意顿挫,今引原词: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题目是《柳》,写的是客中送别,因为古人折柳赠别,所以以柳为题。这首词共分三片。上片先写柳,次写自己应在客中送客。中片写自己的一次送别,想象朋友在别去时的心情。下片写朋友别后的孤寂,写自己的忆念。这首词,究竟是作者在客中送客呢,还是作者成为被送的客人呢?从“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客”。可见作者曾经在隋堤上看到几次送客的事,那还是看人家送客。又说:“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那是说,年年有人折柳送别。在这里既指人家送别,应该也包括自己送客在内。又说:“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是作者在汴京作客,想望家乡,写这首词时,作者还在汴京。中片的“闲寻旧踪迹”,是作者在汴京寻旧踪迹。这样看来当是作者在写他在汴京送客的事。

陈说认为这首词“无处不郁”,就从客中送客来说的。如说:“‘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下面讲他的“倦客”,“久客淹留之感”,都从他是客中送客来说的。又说中片“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即认中片写朋友离去时的愁苦里,都含有作者的淹留之苦在内,这就写得沉郁。那么下片写朋友离别时的离恨岑寂里,也含有作者淹留之苦。到结尾的“沉思前事”,更是感情深沉郁积了。

俞释指出,中片在写送别时,用“梨花”句来一个顿挫,即转折到“梨花榆火催寒食”上去了,点明这次送别是在梨花开放,朝廷取榆柳的新火赐给百官,快到寒食节了。古代以清明节前一日或二日为寒食节。下片在写送别时,用“斜阳”句来顿挫,即转折到“斜阳冉冉春无极”上,即斜阳在渐渐落下去,春光还是无限好。俞释认为倘没有这两个顿挫,中片于别后即言行舟迅速,下片于别后即言回首前欢,缺少纡徐之致。按俞释认为这首词不是作者送友人,是友人送作者,作者写他自己受到友人的送行,所以自己在客途里回首前欢。假如照陈说,这是写作者送客,中片写客人离别时,用“梨花”句来一个转折,再来写客人在行舟迅发中的愁思。下片写客人在旅途寂寞中,用“斜阳”句来一转折,转到送客的作者回首前欢,更为切合。总之,有一个转折,使感情的抒发更为深沉郁积,符合沉郁顿挫的要求。

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1) 》:“梦绕神州路(2) ,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3) 。底事昆仑倾砥柱(4) ,九地黄流乱注(5) ,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6) ,听《金缕》(7) 。”全集以《贺新郎》词及寄语一阕为压卷,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四库全书提要》)

【注释】

(1) 宋高宗绍兴八年(1238),宋与金议和,金派江南诏谕使南来,枢密院编修官胡铨反对投降路线,上书请斩秦桧,秦桧贬胡铨为监广州盐仓。绍兴十二年,秦桧又使手下爪牙,奏胡铨“饰非横议”,把他编管新州(广东新会县)。张元幹作这词送胡铨。待制是朝廷顾问官,指编修。

(2) 神州路:指中原地区,包括汴京,故下文称“故宫”。

(3) 离黍:《诗·王风·黍离》“彼黍离离”,黍下垂貌。这里指汴京被破坏,成为田地,长着黍子。

(4) 《神异经》称昆仑山有天柱。三门峡有砥柱山。这里说天柱或砥柱倒了,指金兵入侵,北宋灭亡。

(5) 遍地黄河水泛滥。

(6) 大白:酒杯。

(7) 《金缕》,即《贺新郎》。

张元幹的《贺新郎》词“慷慨悲凉”,抒发他“抑塞磊落之气”,构成了沉郁的风格。一开头就联系到北宋灭亡,中原沦陷,只有梦里到中原去。但那里只有军营和军号声,故宫已经一片荒凉,被金军破坏了。在“故宫离黍”上顿了一下,笔势就转,转到“底事昆仑倾砥柱”,怎么会造成砥柱倒塌,黄河泛滥,让狐兔占领千村万落呢?在这里又顿了一下,接下去没有直接回答,笔势又转,转到“天意从来高难问”,这个“天意”包括两层意思,一层是承上来的,砥柱怎么会倒塌的,北宋怎么亡的,这层的天意难问;一层是照应下文的,即“悲难诉”和送别,这里含有怎么让投降派秦桧掌了权,把坚决主张抗战的胡铨充军出去呢?这层的意思在词里不便说明,只从“悲难诉”和送别里透露出来。这就从北宋的灭亡联系到南宋的走投降路线,这个天意实际上是指向封建的最高统治者。这个“悲”就是为这些而悲,在投降派秦桧炙手可热时,这种悲是难以诉说,只感受到打击,老去无成而已。这就转到胡铨的编管新州,和南浦送别。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更表示悲痛。

下半阕联系到送别的时令,是初秋残暑,银河斜转,直到夜深。接下去不说当夜“对床夜语”,用“断云微度”来顿一下,转到“万里江山知何处”,这就和“梦绕神州路”相呼应,这里含蓄地指出编管新州以后,中原的万里江山,更只好梦中去寻了。想到那时再回想到今夜的“对床夜语”,就是谈到上半阕的感怀国事。这种从今夜想到他日回想到今夜的写法,在以前的名篇里保存着,如杜甫《月夜》:“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是从今夜的分隔两地想到他日的聚会想起今夜的泪痕。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从今夜的分隔两地想到他日聚会时谈起今夜想念的情况。都是从今天想到他日,从分别两地想到聚会。这里也是从今天想到他日,今天是聚首送别的悲痛,他日回想今夜的“对床夜语”更感悲痛,既悲国事,又悲远别,通讯也很困难,话到这里又顿一下,转到眼前送别,怎肯像小儿女为了个人的情谊依依不舍呢?韩愈《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不学小儿女的讲恩怨,是为了感慨国事,是“目尽青天怀今古”,展望遥天,感慨今昔,这又联系到“天意从来高难问”,举杯消愁,听唱这一曲。

作为一种沉郁的风格,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积的,用顿挫转折的笔来表达,有千言万语积压在胸中,只能曲折地透露一些。投降派掌权,抗战的主张无法实现了,用只能梦到故宫来透露。提出了为什么会砥柱倒塌,只能用天高难问来感叹。送别的可悲,不是为了个人的情谊,为什么呢?只用“目尽青天怀今古”来透露,这些都是构成沉郁风格的表达手法,参见“顿挫”。

“沉郁顿挫”见于杜甫的《进雕赋》:“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杜诗的沉郁顿挫,试举《新安吏》来看,它的顿挫都是随着事件的发展自然形成。顿挫好比用毛笔写字,把笔锋按下去叫顿,顿后使笔锋稍松而转笔叫挫。如“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这里顿一下,既无丁应该不抽丁了,但笔锋一挫,转到“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这里又一顿,转到杜甫的感叹:“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这一转透露出杜甫对府帖的不满,对人民的同情。这里又一顿,转到中男,中男被抽丁已可悲,而其中有更可悲的,“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分出肥男、瘦男,有母无母,同样痛哭。这里一顿,笔锋转到杜甫的劝告。“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劝他们不要哭,“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哭得即使眼枯见骨,朝廷也不会来管你的!这里又一顿,接下去不是指责朝廷,却替朝廷解释:“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本来大军要收复相州,平定叛乱。想不到大军溃散,抽丁是出于不得已。这又一顿,笔锋又一转,转到安慰被抽的中男:“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这首诗的顿挫不是作者故意做作,而是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的。事情所以有这样发展,是作者的思想感情造成的。因为作者同情中男,所以有“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的疑问,因而有对朝廷这样抽丁的不满,说出“天地终无情”来。但另一方面,作者认为在相州大败、唐军溃散以后,不得不做抵抗安史叛军的准备,不得不抽丁,因而又替中男和家属说明形势,给予安慰。这样同情人民,不满朝廷的感情,和抗击叛军保卫王朝的思想发生矛盾,透过这一叙述表达出来,这就显得深沉。这种矛盾的感情没有说出来,只是透过叙事来透露,构成沉郁的风格。

沉郁这种风格需要有深厚的内容、激越的感情。内容不深厚,就浅露,感情不激越,就和缓,那就不能构成沉郁的风格。

“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幼安自负天下才,今薄宦流转,乃借晚春以寄慨。上阕笔势动荡,留春不住,深惜其归,但芳草天涯,春去苦无归处,见英雄无用武之地。蛛网罥花,隐寓同官多情,为置酒少留之意。当其在理宗朝曾拥节钺,后之奉身而退,殆有谗扼之者,故上阕写不平之气。下阕“蛾眉曾有人妒”更明言之:玉环飞燕,皆归尘土,则妒人者果何益耶?结句斜阳肠断,无限牢愁,即以词句论,亦绝妙之语。(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这里讲到辛弃疾《摸鱼儿·淳熙己亥(1179),自湖北漕移湖南(从湖北转运副使调湖南转运副使,掌财赋谷物转运事),与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陈释认为是“极沉郁顿挫之致”,即作者的感情深沉郁积,用顿挫转折来表达,作者表达了什么感情呢?从字面看,表达了惜春、留春、怨春的感情和一个失宠女人的苦闷,但实际上是表达对国势日衰的愤慨。上片写落花风雨来象征南宋朝廷的日趋衰落。“更能消,几番风雨”,即南宋朝廷更能经受几番挫折呢?从惜春、留春、怨春里,含有南宋朝廷对国事一误再误,不能再耽误的迫切心情。下片借“蛾眉曾有人妒”来自比,感叹自己的受人排挤。即使用千金来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来替陈皇后说情,但他的深切的感情又向谁诉说呢?又对排挤他的人说,不要得意吧,像杨玉环、赵飞燕那样工于嫉妒的人,都已化为尘土了。最后感叹,南宋的国势,正像斜阳正落到烟柳处去,所以不忍心看到使人断肠处了。作者把他到南宋来十几年对国势趋向衰落的忧虑,对自己被排挤的愤慨,深沉郁积,借惜春、留春、怨春来写,借陈皇后的失宠来表达,这就是用转折的手法来抒写,这就构成沉郁顿挫的风格。

陈释“‘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即指南宋怎么更能消受几番挫折,这话含有国事一误再误的意思,含有不能再误的意思,含有斜阳在落下去的感叹,所以是从千回万转中倒折出来的。俞释又加阐发,对春去无归路,释为英雄无用武之地。释蛛网罥花为同官多情,这样解释,结合写不平之气,与联系当前情事亦合。但言“在理宗朝曾拥节钺”,按此词作于孝宗时,理宗在后,则不得言理宗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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