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事余记

事功杂述

承平日久，文臣有吏才者，未必有边才，故将相之任兼长为难。雍正西征之役，大学士张廷玉力主出师，荐傅尔丹为帅而败，此不当进而进者。阿逆之叛，陕甘总督刘统勋请弃巴里坤，退守哈密，诏逮斥之，不逾年而王师电扫西域，此不当退而退者。惟鄂尔泰当雍正中，奉命巡视西疆，归奏贼未可遽灭，宜养兵待时，遂允准夷请和之议。傅恒当乾隆中阿逆来投，力主用间进兵，机不可失。盖二臣皆身历戎行，晓洞贼情，故动中会，非书生臆测所及。若魏象枢亦国初儒臣，乃以撤藩请诛明、米二臣谢叛逆，以地震请诛索相应天灾，且请招抚三藩，引“七旬干舞，而有苗格”，使用其言，大事几去。又杨名时、张照皆文学名当代，而力主弃已辟之苗疆，挠改土归流之成绩，智等观场，见同坐井。故用违其材，自古所叹。然则本朝汉文臣知兵者谁乎？曰魏裔介《请罢吴三桂居滇南》一疏，极陈滇、黔、蜀、粤边地，今将满兵遽撤，一旦有变，鞭长莫及，荆襄天下腹心，请设满兵驻防控制，无事以消奸（冘）〔宄]1窃伺之心，有事以扼四方水（识）〔陆]2之要，此先事之识一也。耿逆叛闽时，编修李光地家居，蜡丸告变，请大兵由汀洲间道入闽，及郑逆未平，又排群议力决台湾必可取，此临事之略二也。武进刘於义以文臣受知世宗，佩征西将军印，屡破准夷；李之芳抚浙江，闻耿逆叛闽，驰扼衢州，督阵血战，屡挫贼锋，此任事之才三也。

将材半由阅历，半由天授。图海于顺治初为中书舍人，世祖幸南苑，图海负宝以从，上见其举趾严重，立授内阁学上，不数年洊至大学士，及康熙初果立西征之绩。明亮少时尚履亲王郡主，王母妃薨，奉移之东陵，道路积潦，舁夫皆惮行，明亮躬行泥淖向导，舁夫不从令者以杖挞之，在道数日，队仗整肃如行军。王喜，叹曰：“吾婿将材也。”后果立金川、湖北之功。海兰察为侍卫，与蒙古郡王巴图相善，各有骏马，扈跸木兰，王欲易马而骑，海不可。王笑曰：“予夜将使人篡取之，何如？”是晚，王遣人至，见骏马独立荒原龁草，潜骑之去。忽闻窟中人语曰：“寄语而王，吾行当窃王马矣。”使者归告，王命备之。夜半忽闻帐外呼曰：“盗马者遁！”俄而各帐齐呼捉贼，声如崩岳，王马皆惊逸出栈，及追转而名骏已失。盖海潜至帐后，使从者群呼，及守者出视，而海公已乘马行矣。次日相见欢饮，竞以马赠之，盖服其智也。此与《太平广记》柴绍盗马事暗合。海不读书，而机警天授，岂仅勇绝人哉？

兵贵纪律，正也。有时欲鼓士气，则虏掠而亦捷。《兵法》：有死无走，正也。有时以退为进，则全军亦为功。康熙三藩之变，禁旅南征，宿卫尽空，及察哈尔叛，诏选八旗家奴之健者付图海北征。

12据光绪四年上海申报馆本及文义改。

海赴德胜门外教场阅毕，即日趣行，不许信宿，所过州县村堡骚掠者悉不问。不数日出塞，至贼境，下令曰：“察哈尔，元之后裔，数百年珍宝山积，尔等能破之，富且百倍于此。”众踊跃，无不一以当百，遂破之归，而请豁所过宣府等地粮税，以恤圣武记附录卷十三 边氓。盖以乌合舆優之众御方张之寇，非此无以得其死力。淮阴所谓驱市人而与战，用不测之威，施不测之赏也。非此者，幸毋藉口。金川木果木之役，温福刚愎自用，顿兵数月，不设备，额驸色布腾，统领伍岱、海兰察皆消之，不听，贼潜师攻我营寨，我兵不战自溃。海兰察初对阵，即诧曰：“云气已颓散，不可战也，余马首欲东，与诸公相期于美诺可也。”遂突围去。我溃兵自相践踏，终夜有声，渡铁索桥拥挤崩断坠水死者干计。海兰察与明亮结营美诺，见溃兵如蚁往来岭间，遣人招集，收得数千。众甫定，适有持铜倾水者误落地铿然，溃兵惊曰：“追贼至矣！”群起东去，斩之不止，其丧胆如此。故明亮复与阿桂收兵养锐，逾二载，军心始振。此偏裨值骄，帅陷绝地，故不得不全身以图后效。非此，慎毋藉口。

阿文成公立功绝域，人但知其将材，不知其相业。如治河则改仪封、考城之新道，筹兵饷则预虑名粮增兵之耗费，皆关系百十载利害。正色立朝，始终如一，为乾隆名臣之冠。每军务倥偬，帐中独坐，饮酒吸烟，秉烛竞夜，或拍案大呼，愀然长啸，拔剑起舞，则次日必有奇谋。尤善拔擢人材，每散僚卒伍，一二语即知其器识，辄登荐牍，故人乐为用。尝识兴奎于军校，奇其状貌，令攻某寨，即日授副将。海兰察权奇自负，同时无一当其意，独服阿公驱使，辱骂惟命，遇他帅辄不乐为用。征台湾时，福康安待以前辈，趋拜下风，海始为之尽力，一战破贼，即日抵嘉义城，人以为自天而降。后征廓尔喀，则福康安骤胜而骄，愎谏自用，逾桥之役，微海救几全军覆没。及旋师西藏，福康安又留连酣宴，月余不行，海屡诮之，大相抵牾，归不匝月而卒。海公结发从戎，每临阵微服，率数十骑绕出贼后，知何处瑕可蹈，辄冲入贼队，左右疾射，使其阵乱，而我兵乘之。又能弹弓弦卜明日之胜负，听地窖知贼马之众寡，验马矢知敌去之远近，皆他人所不能学。嘉庆初，黔、楚苗变，海公先殁，福康安遂束手无能为。故天生海公以成就福康安之功名，宁独霍去病有天幸耶！

军报以贼情、地势、兵机三端为要。满洲将帅罕长汉文，惟高其倬、鄂尔泰材兼文武，故云、贵用兵诸奏，一简明，一详畅。次若傅恒督师金川时，幕府参佐，多军机章京，练达军事，故奏报情形，聚米画沙，前《记》已载其全疏。至额勒登保经略川、楚，奏带郎中胡思显代具奏稿，每有小衄，直陈不讳，上嘉其不欺，特加胡思显三品卿衔。然其疏质实有余，明畅不足，至参赞德楞泰马蹄冈之战，保全川西，为第一奇功，蜀人谭之，至今勃勃有生气，乃检《方略》原疏，了无精采。盖是战之奇，在于转败为胜，万死一生，兼有天幸。奏报时，乃掩其前半陷伏急危之形，与冉天元锋锐汹汹之势，但称遇贼接战，禽获渠魁，其意盖欲饰为全胜，不知盖失机宜，反晦劳烈也。康熙中，大将费扬古奏捷朔漠，惟言兵至某处迷失道，宛转山径中数日，又于某处绝粮数日，又于某处始遇贼，初战不利，几致挫衄，仰赖国家威福，天幸成功，实出意外。幕客问其故，答曰：“庙堂不知塞外行军之苦，必且易视兵事，生好大喜功之心，岂知兵凶战危若此，将士劳苦若此！”乌乎，元老壮猷，岂独陈谟得体哉？

康熙中，准夷入寇，圣祖命大学士李光地蓍之，遇《复》之上六，光地变色。上笑曰：“逆虏犯顺，自蹈迷复之凶，我战必克矣。”遂下诏亲征，果大捷。雍正中，议讨噶尔丹，都统达福力谏，言贼能用其旧臣，且天时溽暑。张廷玉以《小雅》“六月兴师”难之，卒荐傅尔丹，败绩于和通泊。故泥经义与不泥经义相去霄壤。乾隆中，戡定伊犁，御制《开惑论》，力辟汉、唐诸儒“地不足耕，人不足臣”之说，而西陲永奠。康熙中，议弃台湾，李光地力破前代“捐珠崖，弃安南”之议，而海波息警。故泥史事与不泥史事相去霄壤。今日动笑纸上谭兵，不知纸上之功，即有深浅：有一二分之见，有六七分之见，有十分之见。淮阴背水死战，出于兵书，而诸将不知；崔浩凉州地利，得自《汉书》，而浮言不惑。故于史学深者，其练世故诹形势亦必深，不肯以陈腐味机，不敢以虚侨偾事。今尚未能领会纸上，而遽欲收功马上，难矣哉！

太宗崇德四年，命达海译《通鉴》、《六韬》、《孟子》、《三国志》、《大乘经》，未竣而卒。顺治七年，翻译《三国演义》告成，大学士范文程等赏鞍马银币。又闻额勒登保初以侍卫从超勇公海兰察帐下，每战辄陷阵，海公曰：“尔将材可造，须略识古兵法。”以翻清《三国演义》授之，卒为经略，荡平三省教匪。是国朝满洲武将不识汉文者，类多得力于此。且罗贯中大半引申于陈寿，非尽凿空，故朝廷开局译为官书，以资教胄。而明末李定国初与孙可望并为贼，有蜀人金公趾者，在军中为说《三国演义》，每斥可望为董卓、曹操，而期定国以诸葛，定国大感也，曰：“孔明不敢望，关、张、姜伯约，不敢不勉。”自是遂与可望左。及受明桂王封爵，自誓努力报国，洗去贼名，百折不回，殉身缅海，为有明三百年忠臣之殿。是故郢书可以治燕，里谣巷谚可入乐府。不龟手之药，宋人以洴辏澼洸，而楚臣得之以济三军，而兼城拓地。此为武将言之，则可。若嘉定严衍作《资治通鉴补》，多取《三国演义》以补涑水之书，而钱大昕《潜研堂集》作《严氏传》，盛推为明代史学之冠，则希世罕闻矣。

海宁查伊璜孝廉识吴六奇于未遇，后从王师征粤，官至提督，厚报查君之知遇。王士祯《文集》及吴江钮琇《觚賸》皆记其事，谓六奇以乞丐遇征粤之师，途中被执，献策从戎，积功至节钺。然《国史》入六奇于《贰臣传》，明桂王南澳镇总兵，以顺治七年迎降于我朝，及康熙四年尚被奸僧诬其匿桂王子为婿。是六奇在明已贵，安得谓乞丐投效军前乎？列传言六奇粤人，少时乞食各郡，习山川险易，至是以总兵降，请向导大军，招徕旁邑，亦言其少时在粤中事，非浙中遇查君事。或者查、吴相遇实在明世，旋附义旅，为桂藩驰驱，后人讳之，而托言骤贵于兴朝欤？

顺治二年，王师下江、浙，江阴典史阎应元起兵守城，自六月至八月，凡八十日，城陷殉难。乾隆中予谥忠节，《明史》有传。而邑人黄晞状之，邵子湘传之，皆谓王师攻江阴者二十四万，城下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七千有奇，名王骑将不与焉。至今邑人相传有“三王八将皆死城下”之说。考是时明兵四起，最盛者浙东鲁王之师，列营钱唐十余万，屡渡江攻杭。次则徽宁金声之师，与卢象观等太湖之师，亦时时窥金陵。故王师半屯杭州，半屯金陵，势皆不可分赴。至苏州驻防兵仅千余骑，吴淞总兵李成栋兵二千余，水师提督吴兆胜兵称是，合计不及万人。且方与松江、嘉定、吴江各民兵四出角斗，安能尽赴江阴？若撤杭州之师北赴，则浙东义旅岂不鼓行而至嘉兴？若尽金陵之师南下，则徽宁、太湖两军岂不乘虚而袭建业？且江阴弹丸僻处，人众食寡，王师但以数千分扼要港，塞断粮艘，城中即可坐困，何烦倾国二十余万之师，死伤山积？其无稽者一也。驻杭贝勒，一为勒克德浑，一为博托，一为贝子屯齐，后皆立功闽、楚，北剿大同，进封顺承郡王、端重亲王，载在盟府。其余攻江阴之刘良佐、李成栋等，亦皆于破江阴后移征他省。遍考史馆满、汉诸臣传，从无一死于江阴城下之人。若果没王事，如定南王、敬谨亲王之殉楚、粤，则赏延奕世，入祠立传，久炳日星，何得佚其姓氏？其无稽二也。盖江阴树帜于季夏之初，正值两浙、三江民兵四起，王师东西赴援，无暇问及偏隅，故得兼旬抗拒，及仲秋以后，多方渐靖，于是松江、嘉兴之兵便道移攻，食尽守疲，故一鼓而克。要之，贝勒并未亲至江阴，其围城兵数，亦断不及纪载十分之二，乃文士铺张，快其笔舌。并议史可法之守扬州不及一典史守江阴，尽信武城之策，遂成燕郢之说。且明季奇功孰若左应选乎？崇祯二载，王师围燕京，破永平，破滦州，破遵化，祖大寿军溃出山海关，中外大震。而昌黎县令左应选集溃卒，练民兵，登陴誓守，蒙古、满洲兵再攻不克，太宗亲督大兵，云梯地道，昼夜环攻，卒解围去。夫以书生鸡肋当真人龙战之师，临冲因垒，卒仡崇塘，视袁崇焕、金国凤以宿将精兵凭坚城者，尚不足道，乃事后竟以报销里吏议，而《明史》亦仅附见他传，声烈阒如，曷可胜喟！幸其事具载本朝《开国方略》，并非胜国铺述之词，正犹唐宗赏安市城主，明祖褒廓扩帖木儿，弥足劝干城而信后世。

嘉庆三年，四川贼首王三槐俘至京，廷讯时供言“官逼民反”。上曰：“四川一省官皆不善耶？”对曰：“惟有刘青天一人。”刘青天者，南充知县刘清也，由贵州拔贡生令于蜀，得民心。凡教匪所至，清辄身入其营谕降，贼皆不加害。当是时，刘青天之名闻天下。初，嘉庆元年宜绵督四川时，使清招抚王三槐，三槐随清至宜绵营，约率所部出降，然实诡觇虚实，无降意，还营复叛。二年，清复至罗其清营。其清故为清部民，德清，清望之即大哭，罗其清亦哭，即去所服白袍请罪。盖白莲教衣白也。留清宿其营，奉牛酒，听约束，甚恭。复遣帐下导清遍入徐、冉、王、冷各贼营，皆开垒列队，迎送如礼。惟孙士凤蟒服翎冠踞座，清望之拱手，亦即下座，东西抗礼，语多桀（驽）〔骜]1，然亦终不害清。翌日，清为檄，使乡勇罗思举持谕罗其清，其清恃其众，终无降意。及三年，勒保攻王三槐于安乐坪，数日不下，策无所出，乃复令清赴贼营招抚。时清已擢兵备道矣。三槐恃前此出入大营无忌，约重质始出。勒保乃令前随刘清至贼营之贡生刘星渠及都司某质贼营。三槐乃诣军门，勒保俘报大捷，刘星渠亦乘乱众中逃出，惟都司某被杀。清前后招降川东贼二万，余散遣归农。然清不惟抚贼有恩，其战贼亦最力，其所练乡勇亦最敢死，常破罗其清、冉文俦于方山坪，破王三槐于巴州江口，转战川东数载，与各贼大小百十战，斩获万计，见奏牍者仅十之二三。人营抚贼，出营杀贼，往返虎狼之穴，如慈母训挞婴儿，盖史册所希有也。嘉庆四年，魁伦代勒保为总督，冉天元渡嘉陵江大猖獗，刘清禀请防守潼河，魁伦反尽撤沿河兵勇入城自卫，及贼渡潼，诿罪于清。上素知清，不之罪也，以其廉介命总理达州军饷。达州知州刘佳琦诡报河运为陆运，冒饷巨万，勒保奏其与刘清齐名，川民称“二刘”，擢佳琦知绥定府。清先后剿抚川贼劳列甚著，事平，擢四川按察使。勒保劾清民社有余，方面不足，改山东盐运使。嘉庆十八年，河南滑县蠢动，山东曹州贼应之。巡抚同兴不敢发兵，清力争三日，始从其请，即以清将兵。承平日久，兵习宴安，步行四五十里即足肿，清乃自蹑草先之，日行八九十里，士卒皆感动叩首，请清骑马，誓以死杀贼。时贼皆乌合，清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一战于定陶之髣山，再战于韩家庙，三战于扈家集，山东贼先后破斩殆尽。时总兵陈某反率众在后，为清策应，荆溪周济《山东新乐府》云：“一听征鼙怒若雷，波驰鳞骇阵云开。归来却人将军帐，更与将军共举杯。”咏其事也。

1据上海申报馆本及文义改。

事平，授山东布政使。清不合于大吏，又不耐簿书钱谷，自奏请改武职，于是改授登莱镇总兵。论者谓清以书生而将兵，以循吏而杀贼，以方面而改武，有国士风。道光初卒，惜未见其行状。

东三省世出名将。额勒登保起家珠轩户，乾隆中以骑射选入侍卫，随征廓尔喀、台湾，屡立战功。嘉庆初年，平定苗疆，经略三省教匪，封威勇侯，尝谓诸将曰：“我兵条条生路，惟拚命进战是一死路；贼条条死路，惟拚命鏖战是一生路。欲以我之长击贼之短，惟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一法。”故凡追蹑必穷所向，不使贼得憩息，距贼二三十里，稍休兵力，夜半驰进，黎明掩击。

如贼知兵追，集队拒敌，则绕道邀之；迎面遇贼，则设伏击之。

师行整队严备，常如临敌，故或仓卒遇贼，后队未集，即以前锋突击，不使贼有成列之暇。如谷限于地势，则分队迭人，层层接应；高山峻岭，则分路旁攻，前后布置。每宿必四路哨探，以备不虞。德参赞飙发电举，而额经略节制山立，谋勇相资，卒戡大难。其麾下功名最显者曰二杨，谓杨昭武侯遇春、杨果勇侯芳也。而昭武身后《行状》有大不可解者。言：“经略额勒登保先授三省经略，旋以剿办教匪迟延，革去经略，帐下健儿皆思散去，惟遇春慷慨泣留，众皆感动，复归麾下，卒以成功。”考额勒登保自嘉庆四年在川东，一旬三捷，连灭剧贼，简授经略，嗣后至七年戡定凯旋，并无革去经略之事。此在《方略》，万目共睹。惟前此平苗封侯及剿湖北覃加耀黜爵，其时不但非经略，且尚未参赞也。岂误以黜侯之事，为革经略乎？《行状》又称，“遇春惟受知于福康安，至额勒登保则未尝为遇春请一阶半级”云云。考福康安没于苗疆时，遇春尚止副将，及从征川、楚，而总兵，而提督，而轻车都尉世职，皆额勒登保经略时事。且额勒登保于嘉庆五年奏言：“增兵非难，选将为难。目前诸将惟杨遇春谋勇兼优，此外无可专任。”又与参赞那彦成、德楞泰会奏请增兵三万分属杨遇春、庆成二人，与经略、参赞五路剿贼。故自五年以后，遇春常以提督别领偏师，追贼秦陇，遂有连禽王廷诏、高天德、马学礼之功。是经略所保奏独当一面者，惟遇春一人。遇春一生立功，亦莫大于川、楚，国士遇我，衣钵授我，而徒以一阶半级效末弁之拔擢、驽骀之驾驭乎？遇春初从福康安征苗时，仅守备，故得一岁数迁，及从额勒登保，官已提镇，毋可复加，故每一战捷，额侯辄擢其弟逢春一职，由微弁数载拔至副将。优其子弟，独非所以报其勋劳乎？盖额侯天性严毅，笑比河清，诸将白事帐前，不敢仰视。遇春与穆克登布皆为翼长，苍溪冉天元之战，两翼长不相能，额侯恐其偾事，乃令遇春出营领队，而穆克登布举副将喜明代之，军中皆不服，乃复令遇春长左翼，故《行状》谓遇春不见说于经略者以此。苗疆松桃被围之役，大军隔险未能骤援，遇春请以四十骑由新寨麦地出其不意，而大军随后。福康安壮之，立赏孔雀翎（如）〔加]1都司衔。遇春径穿各寨，随抚随进，贼皆惊遁。翌日，大军遂抵松桃，继复解永绥之围，捣黄瓜寨之巢，又冲围拔出茶山垒之官兵，遂复乾州，连擢至副将，而福康安旋卒。白后遇春每出师前夕，輒梦福公者以此。福康安操守不可与额侯同日语，而其奖拔人才，能得人死力，亦大将之一长，视额侯之御将过严，难乎为下者，固互相长短焉。

遇春梦神授黑旗，故每战贼望见黑旗，即知为杨家军。其行军守额侯之法，节制最严整，虽行山涧箐谷中，每数里必齐队一次，森然不乱。纵仓卒遇伏，众寡不敌，未尝少却。方王三槐既禽后，川贼徐天德最悍，额勒登保击败之于平井铺，追攻深入三四十里，至大安槽，兵贼鏖战，如鼠斗穴。

1据道光二十二年本、上海申报馆本改。

遇春独于起营未十里，即据险修濠墙立营。未几，劲贼千余果绕攻后路，遇春以数百人拒战竞日，薄暮，大军层层卷撤回营，始并力击却。是日微遇春力，大军几前后受敌。旋破之于鹤游坪，又合参赞德楞泰军破之于云台铺。于是德参赞追徐逆，而遇春从额勒登保击包正洪于广安州。贼方夺舟将渡渠河，遇春追及，击斩千有五百。贼走仁市铺，遇春绕出其前，大败之。时额侯病留达州，闻捷即豁然自督大队至，进兵靖边寺，贼遁黄土坎，穷蹙甚。而总兵朱射斗以萧占国、张长庚二贼自间中合趋，营山告急，遇春从额勒登保赴之，而属渠县乡勇防渠河。会晨雾，河流黯澹，如戈马声，贼数路尽渡渠河，乡勇数百歼焉，包贼遂复炽。时朱、杨两镇之兵，诸大帅倚如左右手，每急数百里外必调赴，贼未灭复被檄去。转战长寿、达州、太平、开县，连歼萧占国、张长庚、冷天禄诸贼，昼夜奔逐，无暇兼顾。五月，遇春追张子聪战大黄山周家沟，屡斩获。贼遁杨家山，与他贼合，层层设伏，骑步相间。我兵深入重地，四面皆贼，士皆失色，遇春大呼陷阵，酣战三时，斩贼千，张子聪遁走陕。是时，贼冉天元最悍，十一月，经略额勒登保剿之于苍溪。时遇春长左翼，而穆克登布长右翼，经略以冉天元善战，非他贼比，令两翼合力尽锐击败之，再分队邀截。而穆克登布与遇春议不合，先三日即分兵驰出贼前，迎击城隍庙，贼出奇兵断其后路，几殆，赖山寨乡勇出垒援救，始突围出，护军统领春宁受伤几死。复追至苍溪之老虎垭，遇春兵据山半，穆克登布据山巅，左右层崖。贼无出路，奋死冲入穆克登布之营，右军奔溃。副将王清弼据险断后，隐身危崖，手刃四十余贼，刃折，复夺贼矛杀贼二十余，贼麾退其众，改鸟铳攒击毙之。都司郑振贵以兵二百扼险力拒，矢铳既尽，为贼铳伤过半，先后亡副将以下数十。贼既败右翼军，复回攻左翼于山下。遇春据废寨朽墙力拒，贼黑夜乘高下压，我兵掷草炬山下，照耀如昼，以劲弩射之，终夜飞鏃有声，矢垂尽而天曙，喊遁。遇春与阿哈保追及巴州，乘雨袭之，又败诸方山坪。自后两翼长益不相能。嘉庆五年后，额勒登保遂令两翼长各为一路，穆克登布追伍金柱、伍怀志于秦陇南山，而遇春追高天德、马学礼、王廷诏于栈道。其后高、马三（战）[贼]1，为遇春一昼夜驰四百里所禽，伍金柱亦为遇春乘夜夹攻所殪，而穆克登布卒以轻敌死于贼。盖剽锐不如节制，其成败判然若此。

然遇春料敌之智亦不可及，平日椎讷若无能，遇贼辄心开，机谋神中，未尝学，辄暗合古法。尝追工士虎于报晓垭。士虎故川中剧盗，专劫寨硐，夜行晓伏，每晦夕腾入民寨，潜杀击柝更夫，夺门屠戮，攻硐则鼓烟熏穴，茶毒无算，然专避大军。遇春以三更往捕，适贼由他路出袭大营，众欲回救夹攻，遇春不可，即伏巢俟其归，全数禽斩。五年镇安之战，王鸿儒、刘永恭、刘开玉四千余贼长驱入山，遇春绕出其前，以兵塞大小中溪，而伏兵南面山岭，经略追贼至，贼见溪口有兵，即旁趋南山，伏兵自巅突出，贼卷跌而下，大军合蹙诸山沟，全队歼焉。其剿苟文润也，贼锋锐甚，遇春首进，参赞德楞泰继之。贼压山而下，势若建瓴，万众惊退。遇春据沟力拒，贼矛齐逼马首，遇春震威一叱，众矛辟易，亲兵数人乘势越壕杀退，众以为神。又一日，料贼必循山出朝阳民寨虏粮，劲兵尽伏寨中以待，仅留锅帐兵守空营，距寨三里，乃贼不趋寨而竞逼空营，仅隔一沟，士皆失色。遇春翎顶安步出卧营外，贼见曰：“诱我过沟计也。”竟趋民寨，为伏兵所破。

1据上海申报馆本及文义改。

方柴关之战，官兵与叛兵多故旧，不肯出力。贼冲官兵为数队，先后败走，遇春仅余亲兵数十，据空寨废垣，凭垣骂贼。贼大队数千逼近，忽轰然退走，及获贼问之，言“金甲神压垒立”云。回疆七里河之战，与贼隔河，众十倍我，谨噪震天。遇春下马席地而坐，以安众心，并回叱其长子国柱下马，甫及地，隔河已炮碎其鞍矣。结发从戎，大小数百战，皆陷阵冒矢石，或冠翎皆碎，或袍袴皆穿，未尝受毫发伤。上询及，叹为真福将。道光初，授陕甘总督，其子国柱亦巡抚河南，父子建节封圻相接。国朝汉臣由武兼文者，自赵氏、岳氏父子及梁化凤、梁鼐父子而外，至遇春而四。然赵、岳、梁三家立功于开创之初，而遇春奋迹于承平之后，尤遭遇所难。至雍正中，河内刘世明亦以总兵之子至浙闽总督，而黜职于巴里坤，又以纵兵劫掠伏法于甘州，不以功名终，故世不数之云。

《汉书》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由天水、陇西、安定、北地（追）〔迫]1近羌胡，高上勇力，鞍马骑射，风声习俗，自古而然。国朝汉武将，陕西则张勇，咸宁人，提督封侯，子云翼袭爵。梁化凤父子，长安人，提督男爵，子鼐，浙闽总督。王郡父子，乾州人，提督，子守乾，总兵。陈福父子，榆林人，子大用，皆提督。殷化行，咸阳人，广东提督，有功漠北。杨天纵，渭南人，贵州提督，有功苗疆。董芳。咸宁人，提督、副将军。甘肃则赵良栋父子，宁夏人，伯爵，云南提督。子宏灿，广东总督；宏燮，巡抚，加总督衔。王进宝父子，靖远人，提督，将军。子用予，总兵。岳钟琪父子、兄弟、祖孙，临洮人，父升龙，叔父超龙，弟钟璜，皆提督。钟琪，威信公、大将军、川陕总督。子，巡抚。马际伯兄弟，宁夏人，与弟兄伯皆提督；觌伯，总兵；显伯，副将。潘育龙祖孙，靖远人，侄孙元善皆提督。

1据上海申报馆本及文义改。

韩良辅父子，甘州人，与子勋皆提督。师懿德父子，宁夏人，官提督。父帝宾，总兵，赐谥。樊廷父子，武威人，提督。子经文，总兵。康泰兄弟，张掖人，弟海皆总兵。高天喜，西宁人，总兵，图形紫光殿。豆斌，固原人。纪龙，灵州人。唐希顺，武威人。皆世麾钺炳旗常。及三省教匪靖，而蜀将竞兴；东南海贼横，而闽帅继起。故嘉庆中，十七省提镇四川居十之九。而福建则公有海澄之黄，侯有靖海之施，伯有壮烈之李，子、男有王得禄、许良功。而蓝廷珍父子亦继武台湾，世袭轻车都尉，与万正色、许贞诸将并漳州阀阅。故平海贼必用闽、广之将，而击番羌必资西北之兵，易地弗能为良，亦生材各种所独。

康熙中名将，推赵良栋、王进宝，二人皆有不可及者。如王进宝保奏其子王用予材武可胜副将。十八年，吴三桂死，大军进恢汉中，进宝遗用予前驱，绕出武关后，与大军夹攻，夺险而前，所向无敌，遂抵保宁，禽渠歼敌，诏擢用予松潘镇总兵，父子同建节钺。进宝内举不避亲，用予不负所举，与朝廷之度外用人，可称三善。至破滇之役，则赵良栋首功，诸将争取子女玉帛，良栋独戒所部毋入城，秋毫无犯。又访得吴逆司管库之人，以藩宫簿籍进呈，于是诸将所干没尽发觉。而三桂宠姬二人，一归将军穆占，一归总督蔡毓荣者，事亦上闻。良栋独蒙操守廉洁之奖。良栋初与进宝互计，圣祖掷还其疏，谓其争功忿嫉，无大臣之度。然妇女无所幸，财帛无所受，则有古大将风矣。

国朝以少击众立功者：康熙中，游击潘之筹以兵二百败厄鲁特数千于哈密。雍正中，副将韩勋以兵四百破滇苗数千，旋以兵二千破苗数万于乌蒙，副将樊廷以兵二千拒厄鲁特二万于巴里坤。乾隆中，兆惠以兵千六百自伊犁转战至巴里坤，又以兵四百敌霍集（古）〔占〕1兵三万于黑水营。皆蒙列圣优褒，宣示中外。惟潘之筹事前记未详，在康熙五十四年后屡立功青海，雍正中官固原提督。

康熙初，讨水西土司安坤，吴三桂统滇十镇兵，由毕节七星关人，令提督李本深统贵州四镇兵，由大方之六归河会剿，而屯粮于三岔河，首尾夹攻。檄中误书“六归”为“陆广”，于是本深兵及黔、蜀粮尽屯陆广，三路声息隔绝，三桂受困两月，粮尽援隔。适本深禽贼谍，知其被围状，整兵入援，围乃解。以一字之误，几覆全军，亦史册所罕。可见古大将亲治军书之不可忽。又雍正元年，贵州讨广顺府之长寨苗，提督杨天纵连克五十余寨，独羊城囤未下，抚臣何士璂檄安顺知府何经文佐其军。壁耸千仞，左径如线，官军束手。经文问曰：“囤何以名羊城？”土人对曰：“中臼外壁，陡不可上，惟羊可上，故名。”经文即扬言“吾且令士卒攀崖夜袭”，而阴市羊数百头，断水草二日，会夜大雾晦黑，乃设伏纵羊山中，走龄草簌簌有声。贼闻以为我兵四面至，遽下木石弩炮如雨。良久，度且尽，而所遣敢死士八百人已直趋左径，突登杀其守关者，贼惊乱，自相藉，坠崖死，遂斩其渠贺连莽、李奇，降其众。以一字地名，顿悟兵法，亦史册所罕。可见古大将咨走卒、购向导之不可忽。

帝王之师，恒有天助。我朝龙兴（寨）〔塞〕外之初，每战明兵及入关破贼，皆有反风疾雨、大风尘沙之助。故敌军人马眯目，而我军得上风，乘势长驱至。萨尔浒之役，明军火炮甚烈，我军惟有弓矢，赖天大晦霾，故敌枪炮皆中柳林，我卒无伤者。高宗有御制诗纪之甚详。征朝鲜、索伦，渡鸭绿江、黑龙江，皆有冰泮、冰解之异。

1据前《乾隆绥服西属国记》改。

及圣祖亲征朔漠，凡御营所止，或无水之地，而泉涌于旁；或无草之区，而茸生帐左。及渡宁夏黄河，惟御舟渡口冰解，上下数里外冰结如故。此皆见《方略》者。岳钟琪征青海，沿海冰冻，退入崇山，士马皆渴，忽有涧泉涌出，一军皆畅饮，奏闻，赐封灵应泉。此见《一统志》者。兆惠黑水营被围，营中掘井得水，及援兵将至，井忽眢，遂溃围而出。亦见章奏。康熙五十七年，大兵进藏，过通天河，无舟无筏，以草囊联贯如筏，乘风张帆而渡，人马多惊溺，忽一夕水涸浅见底，则上游冰秋，横壅断流，三军急馳，甫渡而水复至，莫不惊以为神。又陝西榆林、定边之间有砖井村，止有四井，此外数十里无水。是年征藏大兵过此，人马数万，甫下营，山水忽至，沟浍皆盈，皇十四了大将军遣飞骑探之，则出东北三十里山石中，次h军去而水亦止，今山上立龙王庙，井旁立佛寺，勒碑纪事。此见钱唐冯一鹏《塞外杂识》者。宋末，元世祖军至，至钱唐，营于沙岸，海潮不至者三日。国初王师抵杭，复营其地，海潮亦连日不至，钱唐江浅涸，我军浮骑过江，遂定浙东。始知《宋史》所载之非诞，并知光武渡河冰坚，耿泉刺山水出之非诞。忠臣义士，动执人定胜天之说，欲与兴王争天命，岂知祈天永命，当在承平积累之时，其可转移于大运已去之后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