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荣和许鞍华的经历中看懂什么是“文艺”
文/ 惟见
人在精神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抛弃曾经心爱的“玩具”。当年看过的影视动漫,那似乎曾是我们最重要的事,如今没有了细究的耐心;小时候抄写歌词的虔诚,也早成笑迹。这种精神世界的层级分判,本质上或许是嫌贫爱富的势利。这里想说的是香港影视作品,一代人记忆的底片,当年囫囵看过不少,很少会当个正经事去琢磨品鉴。现在,那时耳熟能详的明星、导演,如今少有上热搜被我们注意到的机会。
约二十年前,卢玮銮(小思)在香港中文大学开设了一门文学专题课,取已有影视改编的文学作品作为研读对象,寻找“光影的来处”。卢玮銮的初衷,是想在课堂上纠正学生粗疏的阅读及观看习惯,刺激他们“发现问题”,并对问题加以思考。她希望看惯影像的人,回到文字的细心阅读,而看惯文字的人,又能注意已经无处不在的影像与文字的关系。上课本身是很普通的事,卢玮銮的难以企及之处,是能邀请到相关的演员、导演、作者来演讲。这些人里,有张国荣、伍淑贤、许鞍华、刘以鬯。
作者(伍淑贤、刘以鬯)“现身说法”,这在文化活动中常有,但演员(张国荣)、导演(许鞍华)把讨论伸向文学作品,是很难得的机缘。我们看到过玛丽莲·梦露阅读《尤利西斯》的照片,但看不到梦露对《尤利西斯》的评论。马思纯因为《第一炉香》的读后感,立马引来群嘲。一句话没说好,就是人设崩塌。虽然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读后感,但观点经不经得起检验,拿不拿得出手,只关涉真实的审美判断力。然而张国荣一向予人文艺气质,许鞍华亦是著名的文艺片导演,所以他们对文学作品的发言,让人期待。
「张国荣:为自己所演绎的角色创造生命」
张国荣2003年去世,2002年关于李碧华小说的演讲记录,是他的绝唱。
在张国荣眼中,李碧华的作品有美而壮烈的内在,故事能抓住人生最光辉、最灿烂的刹那加以发挥。他欣赏李碧华小说中坦荡荡的、毫无保留的风格。这风格与他本人的光明磊落性情接近。因为有这深层的相通,所以张国荣面对李碧华能够“放肆”,不拘其文本,却能切中肯綮。
他最初接到《胭脂扣》的剧本,十二少的戏份只有三页纸,对白总数不过十多句。而且这一角色也是郑少秋辞演后方由他接手。在李碧华的原著中,十二少的重要性,也远不及女主角如花。张国荣说,他接手此戏,到往试造型——一袭长衫,如此风度翩翩,直叫人觉得,这角色根本是为他度身订造的。于是李碧华特别为他增写了戏份。张国荣洒脱地认为:“这也许说明了,我是一个有魅力的演员。”
张国荣演过的角色中,他本人最喜欢的就是十二少。他是靠着自己的感觉演绎人物,而非靠着理解作品人物去揣摩感觉。《胭脂扣》中醉生梦死和为爱倾尽所有的感觉,虽为原著所应有,却是张国荣演绎挥发出来后,才得以清晰、得以显现。十二少的言行性格,在原著中并没有溯因探源的机会,是张国荣用自己的意识模式为其安排因缘,合理阐释,再将其付诸言行,这言行便有了根,常人不可理喻处,角色却有我行我素理所当然的坦然。
如有人质疑,以十二少所服鸦片分量,结果是如花死了而他竟能活转,颇不合理。李碧华的解释是:十二少是富家子弟,故身体底子较妓女如花为佳,抵抗力也较强。然而,反过来说,因为是富家子弟,故身体底子较弱,听上去也一样有道理。这类解释,只能是无法证实的无力说辞。张国荣的想法完全不在这个层面,他说,如果十二少死了,《胭脂扣》便无以为戏了,而且世事无奇不有,本就没什么不可能的。无理,然而有力,且无可辩驳。张国荣的感觉,比李碧华倒更像个文学家,反逻辑的无理比讲逻辑的有理,更符合我们对无常世事的觉受。
更反逻辑的地方是,如花趁十二少意识模糊时喂与鸦片,这“殉情”实是一厢情愿的设计毒害,但潦倒落魄的十二少见到如花鬼魂,竟对其哭诉“对不起”。张国荣的理解是,十二少何尝不知如花的用心,“歹毒却也可敬”。如花为他香消玉殒,苦等半个世纪,而他负担不起这么沉重的感情,不敢跟她同死。因此,十二少愧疚的是他对如花真情的辜负。这跟如花蓄意谋杀,是两回事,因为到底如花是死了,而他却活了下来。不是至情至性、追求彻底的人,思考不会切入到如此奇异的角度。
如果《胭脂扣》中人物的情欲纠缠不是如此彻底痴绝,这个电影根本就不能成立。导演关锦鹏的开放和义无反顾,作者李碧华对变态的不惊不怖,是张国荣敢于彻底的保障,也是电影整体剧情虽恢诡传奇但风格感觉上却有说服力的原因。对比同样是李碧华编剧的《霸王别姬》,导演陈凯歌的整体取境是压抑的、纠结的,而且因个人成长的背景,题材的避忌,他不想也无法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情感和取舍。所以,张国荣除了演好程蝶衣的角色,把他那份义无反顾的坚持凭借个人的适当眼神和动作传递给观众,还要注意平衡导演和其他演员的避忌。由于陈凯歌的价值取向和李碧华的作品气质龃龉难合,张国荣也就基本不受原著的局限,创造性演绎了一个既不是李碧华风格,也溢出了陈凯歌畛域,他自己的蝶衣。
《霸王别姬》小说的结局,是霸王段小楼南来香港,数十年后重遇年迈的蝶衣,两人在澡堂里肉帛相见:
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一切都过去啦。”
蝶衣道:“是呀。我们都老了。”
一切暧昧的、似是而非的情感都淡了。但电影大刀阔斧地删了这一张爱玲式的结尾,只交代饰演“虞姬”的程蝶衣在舞台上自刎,而“霸王”段小楼喊了一句这个“女子”在现实生活里的小名,脸上浮现一抹充满悬疑的笑,就此打住。
张国荣说,电影的这个结局,是他跟张丰毅两人构思出来的,二人经历了电影前部分的制作跟演绎,都有感在大时代的浪涛中,实无必要像小说那样再安排他们年老的重逢。影片就此定格于刚烈的生命彻底绽放的瞬间。
张国荣说:“或许我是颠覆了《霸王别姬》这套电影的演绎。”
然而,吊诡之处在于,虽然关锦鹏敢于彻底,陈凯歌不敢彻底,但这种不敢彻底,却与在实际人生中不敢彻底的更多读者心意相通,从而使张国荣的蝶衣成了一抹昏黄中唯一“不一样的烟火”。也许蝶衣不是张国荣眼里最喜欢的角色,但以此却成了观众心目中张国荣最好的角色。
「许鞍华:寻找原著的“感觉”,而非情节」
1984 年,许鞍华把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拍成电影。作品是文学史上的经典名篇。男主角的扮演者,是因《上海滩》大红大紫的周润发。
这部电影,豆瓣的评分只有6.7,堪堪及格。许鞍华认为,电影乍看是没有问题的,这部小说当年在上海已被改编为舞台剧,演出非常成功。小说每一次男女主角见面都是戏,分场很清楚,对白也完备,所以改编工作简单。而且,这是一部中篇小说,长度很适合电影,不需另行增删情节。他们当时也是这样做的。然而“搬字过纸”,虽忠于原著,但效果却是怪怪的。
电影对原著的改编,与电视剧是两回事。电视剧有足够的篇幅容纳情节,只要故事本身够精彩,完全尊重原著是可以做到的。但把整部小说拍成一部电影,根本没可能,如果只抽一段出来,又一定不及完整的好。怎么办呢?许鞍华认为,重要的是抽取原著精神,“借题发挥”。如徐克拍《笑傲江湖》,重点是表达“笑傲江湖”的精神:在残酷黑暗、钩心斗角的世界里,仍然有些很单纯的人和事。这个感觉如果是可行的,那怎样转化角色、情节,大刀阔斧地改编都可以。甚至让东方不败爱上令狐冲,都没有问题。
原著背景的气氛营造是否到位,还体现在美工呈现的技巧上。许鞍华认为,物件的选择,最重要的是需有一个统一的方向,把它变成一种风格。这就需要运用“感觉上”的物件,而非堆砌“视觉上”的物件。如王家卫的《阿飞正传》,电影里许多东西,与许鞍华经历的上世纪60年代并不相符,也没有那时代的许多细节或景物,但气氛营造却是成功的,就是因为它选择的全是“感觉性”的东西。
那个时代没有冷气机,王家卫则通过一把风扇的摆动,让整场戏充满“查查查查”的声音。风扇有声音,有动作,而且是普通物件,放在那里也不察觉。同时它还夸张了香港夏天的“热”……几个作用加在一起,在创造时代特色上便产生了多重效果,观众也就不自觉经历了这种效果。这些东西需要细心选择,需要有独到的眼光,经过思考融入戏中,背景才能跟情节合而为一。
许鞍华改编的张爱玲作品,《倾城之恋》《半生缘》(恐怕也包括最新的《第一炉香》),都难称经典电影,并非她不认真,只因战战兢兢跟着原著的步伐,而没有致力于把“感觉”要素提炼清楚,像张国荣、王家卫那样大胆尝试创造性演绎。许鞍华的确是个张爱玲的忠实读者,在张爱玲的世界里,她“说了不算”,她明白“文字愈漂亮愈难以表达”,也知道作者写来很震撼、感动的部分电影无法拍,而原著不是那么好的,能拍成好电影的机会倒大一点。不得不说,在发现问题的艺术感受力方面,她仍是极敏锐的,所以一旦回到她自己能说了算的电影,便很少会犯“感觉”上的错误。她的“终生成就奖”,是树立在那些有着她自己味道的经典上。
大胆演绎而以万物皆备于我,这份勇敢的权力意志是艺术家必具的。金宇澄《繁花》开头,引《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半分钟场景,说“是上海味道”;结尾,引《新鸳鸯蝴蝶梦》黄安歌词。香港台湾任他取用,然在他自己的“繁花”里,确确实实这些都是“上海味道”。无论面对谁,无论取相什么情景,御物而不御于物的艺术家,于草木竹石,都能如此挥洒出一个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