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初照人
她是美丽而沉默的。
漂泊在永无止尽的宇宙里,沿着既定的轨道,环绕着一颗蓝色的星球,不紧不慢地,抖落着那一身源自太阳的,冰凉寂寞的埃光。
蓝色星球上的日子,溯源到那个蒙着灰尘却又光彩熠熠的年代。那时候,一切的一切都还古老而新鲜。纯真的人们肆无忌惮地奔跃在苍茫辽阔的大地之上,还未褪化完全的皮毛迎风轻轻泛起阵阵波浪,钻着木头时四溅的火花一朵朵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绽放。世界,只是除去自身便简单纯粹的一个外在。——白昼就这么过着,愚昧而愉快。
日头渐隐,黑夜袭来。夜是安全的,躲在温暖阴暗的洞穴中可以暂时避开猛兽。人们在相互依偎里静静地休憩着,没有必要也极少在乎过洞穴外朦胧未知的月光。
但不知何夜,一个人却悄悄地走出了洞外,走到了山顶。他抬起毛发浓密的头颅,静静地仰视着苍穹。月光淌满山谷,依旧安静而冰凉,广袤而散淡,甚至美好到荒蛮。
美好到荒蛮,一如他双眸中随月色泛起的波光,没来由地生长。
而没有语言可以表达所想。他只是用虔诚的眼神凝望着圆月,喉嗓间不知不觉地扯起单音节的哼唱,雄浑古朴的赞歌在山谷之间盘桓回响,碰撞激荡。
月光流进了他的眼中,照亮了他的瞳孔里只属于那一个时代的人类的,动物性的平静与坦然。这是除了本能的召唤,便再无其他杂欲的情感。而这情感的载体,是他被月光渗透的,赤裸坦诚到令人害怕的灵魂。
他将双手伸向天空,伸向那无止尽的高处,伸向那遥远的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歌声与向晚的风摩擦着,微微地颤动。
这是月光第一个照到的人。
而后时间如狂风般吹动,将世界摊开的书页一页页往前翻。翻转着月的阴晴圆缺,翻转着一朵又一朵灵魂的开落。
心的躯壳上钻出谜样的新芽,随着书页翻动的节奏曲曲折折地生长。终于在十几万年之后铺天盖地地蔓延,彻底吞噬了当初人类眼底的那一抹平静与坦然。
于是有一天,单纯的月光遇见了盘根错杂的人心。流传千古的吟哦,在相遇的刹那间碰撞四溢,盈盈地醉倒在岁月的长河里。
过客们如痴如醉,似颠似狂。被称为诗人的人在月下挥洒着墨汁,举杯高歌,对影三人。月光被人的心意叠上了层层的胭脂,在游子与过客的眼睛里,那一盘皎洁的明月开始迷离而意味深长。
其实月光还是那月光。只是人心,已不再是那人心。
辗转流连到这个世界,飞船一艘艘地发射,然而现代人头顶上的明月,却愈加清寒而遥远。
五彩的霓虹灯黯淡了星光,节日的礼数在钞票的流通之间熙攘,笑脸底下的戒备筑起了一道道无形的篱墙。分析着各种各样的元素,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月光。月光却难以再照进人们的眼睛里,流淌到人们的灵魂深处。
而在这个喧哗的世纪,某年一日,茫茫众生之中的我,偶然孤身仰躺在屋顶,静静地晒着月光。如水的月色让我在一刹那间产生了错觉,回到十几万年前的远古洪荒。
我看到那么一个人,他安然地伫立着,直率的歌声在月光下此起彼伏,低沉辽远。山谷中的树叶微微地颤动着,野花正发出阵阵清香。我凝视他的眼睛,是野性的坦率与赤裸的天真。
那是月光的色泽。
长吁一口气,我抬头望天。
——月光啊月光,你究竟想给世人什么?
回答我的是永恒的沉默。
静静地听着呀,沉默的声音。才发现我们的心,原来都是一样的……
我失神地看着月光洒了我一身的霜。我想着一切永不再来的过去,品味着那个洪荒年代的气息,以及在时间的魔法之下无数个如蝼蚁般消失掉的人,而却永存的月光。
它依然这么守候着这颗蓝色的星球,依然这样地反射着来自太阳的,冰凉寂寞的埃光,几十亿年如一。而我们,却终要死去。
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流赴海,料无还。
而江月初照人,也就这么盘踞于隐忍的古老记忆里,兀自不紧不慢地,散发着晶莹细碎的微光,在每一个静静沉思的月夜,安然地承放于心。